李宏哲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王家屏 (1537~1604),字忠伯,号对南,明大同山阴 (今山西山阴县)人。穆宗隆庆二年(1568)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与修世、穆两朝实录。万历十二年 (1584)入阁,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家屏性格耿直,遇事敢于直言,秉公持正,颇具立朝大节,赢得了极佳的口碑。万历四十二年 (1614),针对当时首辅方从哲的懦弱无能,御史钱春奏道:“臣尝叹陛下有为尧舜之资,而辅佐无人。仅得王家屏、沈鲤又俱不信用,其余大抵庸恶陋劣、奸回媢嫉之人。”[1]表达了对辅臣素质日下、朝廷无人及对旧辅王家屏、沈鲤的推崇之意。清初万斯同所编《明史》亦称:“当神宗朝,内阁最贤,称王家屏、沈鲤二人。”[2]本文就王家屏的一些事迹进行一些论述或者考辨,以期我们对其人其事有进一步地了解。
王家屏一生为人坦荡,正直无私。万历十二年,家屏以吏部左侍郎入阁,并未因自己居于辅相之末而唯唯诺诺,而是敢于担当,知无不言。其 《上张浒东老师》一文表达了其心曲:“某自昔年在阁时,入参国议,有知未尝不言,言未尝不尽。事有未当,未尝不相与评驳,寔不敢推事旁观。然言之从与不从、评驳之可与不可,惟当事者所裁断,而某未尝著一成心,狥一偏见也。退而省过私室,未尝纳一私交,出一私语,以禁中事外闻也。”并说:“昔人有言,吾独立于世,顾影为俦,而不惧者,心无彼此于人也。”[3]这篇书信是家屏一生的行事原则的最好说明,他以“心无彼此”之念处世为人,时时反省自己,洁身自好,在当时的朝政中声望极高。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是其长子濬初在万历十三年乡试,中解元,却因避嫌,未让其参加会试。顾炎武 《日知录》记载道:“人主设取士之科,以待寒畯,诚不宜使大臣子弟得与其间,以示宠遇之私,而大臣亦不当使其子弟与寒士竞进……至于国朝,此法不讲。又入仕之途虽不限出身,然非进士一科不能跻于贵显,于是宦游子弟攘臂而就功名。三百年来,惟闻一山阴王文端子中解元,不令赴会试者。唐宋之风,荡然无存。”[4]对王家屏不令子赴会试,给予了高度褒扬,认为有明近三百年,只此一人。明清两代是科举极盛期,尤其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明代,只有通过科举这一条路,才能进入中央的核心机构,达到人生的最大显贵,故内阁大学士之子亦不能免俗,纷纷参加科举。而由于内阁辅臣们位高权重,故其子参加科举考试,争议较多。如万历十一年 (1583)会试,辅臣张四维子甲徵、申时行子用懋皆及第,御史魏允贞上奏弹劾,论道:“自居正三子连登制科,流弊迄今未已,请自今辅臣子弟中式,俟致政之后始许廷对,庶倖门稍杜。”[5]为此,张四维和申时行上疏辨白,请归,神宗不允,好言安慰,并诏责魏允贞言之过当,贬秩调外。尽管神宗对阁臣呵护有加,但王家屏以身作则,诫子勿与会试,展现了家屏坦荡磊落,洁身自好的一面。
关于顾氏这段记载,清代吴玉搢却说:“王山阴子中解元,是神宗山西乙酉乡试,元已定阎国宠,晚始得王晋锡卷,欲冠多士。阎房师,教官也,掷纱帽于地求出。考官委曲调停,阎居第六,榜出哗然,达于都下。山阴令其子了不会试,非得已也。此说似为文端后人所诳,不足据。”[4]吴氏所据不知何本,但据 《山西通志》载,是科阎国宠并非第六,而是名列第二。[6]吴氏又云“榜出哗然,达于都下”,亦不知何据。万历乙酉科山西乡试,王濬初虽中解元,家屏却未受到言官弹劾,这在明代张居正之后,阁臣动辄得咎的情况下显得极为特殊。再看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申时行婿李鸿中举,王锡爵子王衡中解元,受到言官高桂和饶伸的弹劾,为此,锡爵、时行并杜门求去。[5]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也说明家屏的声望之高与此次乡试的公平。
再考察此科的主考官王教其人。《(道光)济南府志》卷五十云:
王教字子修,号秋澄,淄川人。嘉靖甲子举于乡,辛未成进士,授户部主事。……乙酉主山西试,得王濬初等六十五人。拆卷知王为山阴相公子,众引嫌欲亚之,教曰:“若阅卷时,知为相公子乎?未知为相公子而录之,与知为相公子而抑之等私耳!我以文衡不为嫌低昂也。”[7]
万历乙酉乡试主考官王教为人正直,后因得罪宦官离职,绝非阿谀徇私之人。由此可知王濬初的中举凭的是深厚的学养。
王濬初本人,除“耽经史”外,还著有 《薇垣小草》、《恒岳志》等。更值得一提的是,濬初爱好诗文,于文学创作亦有独到之诣。如 《全明词》录其词四首,读来清新雅洁,为一典型文士风格。《杏花天·花下独酌》云:
春光逗漏林晓。一抹凌烟笼树杪。池塘侧畔青青草。燕子衔泥趁早。东皇恰与花神好。桃杏李、一时放了。赏心乐事人知少。且自拈杯醉倒。[8]
此外如 《南乡子》云:“家住在南洲。烟树云山映碧流。”又 《风入松》云:“不羡东山名重,只愁北海尊空。”均反映了文人远离官场、怡然自得的情趣。
“争国本”是万历朝争议最大的一件事。万历十年 (1582),宫女王氏生下皇长子常洛,虽因此被封为恭妃,却并不得宠。而神宗宠爱的郑贵妃于万历十四年 (1586),生下皇三子常洵,神宗有意立常洵为太子,遂故意拖延立储一事。朝臣们纷纷上疏,请求及早册立常洛为太子。万历十八年,神宗在阁臣的请求下,口谕王家屏,将于万历二十年 (1592)举行册立。后因工部主事张有德以册立期近,疏请备办仪物,神宗以此为借口再次拖延立储时间。但言官们并不甘心,希望事有转机。万历二十年春,给事中李献可疏请豫教 (即令皇长子出阁读书),神宗欲黜之。王家屏封还御批,神宗大为不悦,降旨切责。家屏遂上疏求去。凡五上,乃得允回籍。
表面看来,王家屏是因疏救言官而得罪皇帝,不得不引去。时人及后人均对此不甚理解。当时退职家居的前首辅申时行就说:“王山阴诤留一谏官,挂冠而去,以一阁老易一谏官,朝廷安得有许多阁老?名则高矣,曾何益于国家。”[9]清代朱彝尊在 《静志居诗话》中也说“文端立朝,侃侃不阿,因一谏官,力争去位,风节固不可及。”[10]那么,王家屏的离京,仅仅是“因一谏官”吗?
其实,早在万历十七年家屏抵京后,看到朝政日非,政事日益懈怠,加之阁臣们屡屡劝谏又均无效时,已萌退意。遂在万历十八年,写下了那封著名的 《庚寅自劾请罢疏》,借天灾以言人事,将近来灾异频见、四境不安、士风日下,归结为自身的“辅理无状”,借此引起神宗警觉,以有所匡救,无奈神宗执迷不悟,“疏入不报”。
当然,王家屏离去的最重要原因还是立储一事屡争无果。明代言官特有的耿直使他们不畏皇帝权威,先后有二十多人因此而受到责罚,或贬谪,或除名,最轻的也是罚俸。即使如此,关于立储的奏疏还是源源不断。阁臣许国、申时行也先后因此离去,朝廷人心惶惶。这种情况下,家屏感觉难以回天,遂欲以一去而坚神宗早日立储之心。
万历二十年 (1592)正月,家屏上 《为辅理无状尸素可羞乞恩亟赐罢归以全臣节事》以求去,疏中称“道路之猜疑横生,宫闱之谗构交作”,在这种情况下,多留已属无益。二十九日,复上疏求去。二月,辞读殿试卷。三月,得到神宗允许,离京回籍。这一去,既有不得已的因素在内,亦有家屏对朝政极度失望,以求远祸的心理。连皇帝都指责他“故激主怒”,家屏虽一再辩解“皇子于皇上,父子之亲也;册立与豫教,典礼之大也。言涉至亲,不宜有怒;事关典礼,不宜有怒。臣与诸臣但知为宗社大计虑,以尽言效忠而已,岂意激皇上之怒哉?”[11]但还是不被神宗理解,而后来的有关王家屏的传记也以“戆直”概括王家屏的个性为人。那么,何为“戆直”?
“戆”,《说文·心部》谓:“戆,愚也。从心,赣声。”“戆直”,意谓迂钝而刚直,不知变通。其实,综合史料分析,家屏“直”不错,“戆”未必。与王家屏相知、后任内阁首辅的沈一贯在 《神道碑》中称其“为人温厚和平,喜愠不外见”。于慎行 《少保王文端传》亦称“公为人长身丰颐,魁然岳立,器局博大,喜愠不形而操履端严。”家屏的性格是温厚宽容的,遇事颇识大体,只是多年的宦海历练,使他已经看清了万历朝政的无可为,长久呆下去,尸位素餐,势必招致谏官的攻击与皇帝的不解,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及早身退。
再看家屏之后的内阁大臣们的遭遇。继任首辅赵志皋性格懦弱,屡受攻击;王锡爵被征召至京,因三王并封事,惹得言官上门对质,狼狈不堪,声名大损;沈一贯、沈鲤内讧不断,最后双双离职。这些事实正好说明了王家屏的政治远见。对此,后来的首辅王锡爵于万历二十一年复出后,办事屡受掣肘,遂在一封书信中与家屏诉苦:
比来阁臣轻尘弱草,人皆思以撼之。即如刘詹事何攻之急,而词之烦一至于是?弟之知詹事实不如老丈之深,然使此议发于翁,则人必赞服奉行,当不至动相诟骂至此也。[12]
因为立储一事,而使阁臣权威大降,即使混迹官场多年、老练娴熟的王锡爵再次入阁后,遇事亦感棘手,哀叹不断。同时,极其羡慕家屏的洁身而退及在阁臣中的威望,希望其能再次出山。他在与王家屏的另一封书信中说:
我丈早高飞远引,拔足风尘澒洞之场,而不孝乃一出堕名,再出滋垢,以及于今。则天怒神恫,一身剥丧无余,而万事已矣。譬之失群哀鸟,徒羡翔鸿,敢尚挂时事于齿牙,理折角之如意哉?[12]
因“三王并封”事,王锡爵处境窘迫,声名大毁,这封书信表现了其极度悲观之心情,并对王家屏能及早退身的政远见表现了钦羡。
明方弘静云:“裴晋公云臣若不去,天下谓臣不知廉耻;臣若不言,天下谓臣有负恩宠。其言痛于贾生之哭矣。百世之下,读之犹有生气。近者许新安、王山阴之去,忠矣。”[13]这番话可谓是王家屏的知音之语。家屏的去位,并不是仅仅“因一谏官”,亦非迂腐固执之举,正是因为对神宗的忠心耿耿,才使得他决定以一去来坚定神宗早日立储的决心。
王家屏存世文集名 《复宿山房集》,凡四十卷,以奏疏及师友间尺牍往来为多,其中存诗二卷。王家屏诗文均表现出强烈的济世观,《条麓堂集序》是目前能见到的惟一可以表现王家屏文艺思想主张的言论,其云:
然艺以载道,道以经世,轨辙固未始不相通也。自近世才藻士厌璞慕雕,争以修古文词相矜轧,时则不况于诣而竞于拟,文摹西京以上,诗摹大历以前,章剽句搜,偶获片言之雋,朝披册而夕摛篇,所展转嬉弄于毫端者,直有数之绮语耳。材乏其充而猥求其备,无怪科依倣愈力,技愈单也。[14]
要求为文要承载儒家的言志传统,有的放矢,切忌无病呻吟。王家屏的文艺观在其诗文创作中可以得到证明。
关于家屏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清初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评价道“文端立朝,侃侃不阿,因一谏官,力争去位,风节固不可及。诗亦雍容和雅,不失正始之音。”[10]“雍容和雅,不失正始之音”,强调了家屏诗歌创作的端正态度,这与其显赫的政治地位、品性的操履端严有关。如《寒蝇叹》、《盆菊吟》诸作,均可为代表。此外,集中虽多应酬之作,但亦显得气格高华,感情真挚。如 《送刘子明给事谪蒲城》、《送李元甫乞假省亲》等。
家屏为文典雅,气象开阔。尤其是其骈文创作,精工谨严,用语整饬,在晚明骈文中堪称代表。明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云:
四六虽骈偶余习,然自是宇宙间一种文字。今取宋人所构读之,其组织之工、引用之巧,令人击节起舞。本朝既废词赋,此道亦置不讲。惟世宗奉玄,一时撰文诸大臣竭精力为之,如严分宜、徐华亭、李余姚,召募海内名士几遍,争新斗巧,几三十年,其中岂少抽秘骋妍、可垂后世者?惜乎鼎成以后,概讳不言。然戊辰庶常诸君尚沿余习,以故陈玉垒、王对南、于谷峰辈犹以四六擅名,此后遂绝响矣。[15]
由此可知,家屏骈文创作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
近年有学者从语言学的角度认为 《金瓶梅》的作者可能是王家屏,漏洞颇多,仅从最早关于《金瓶梅》作者的五条记载中,就可知道,《金瓶梅》的成书与王家屏无任何关系。明人的五种说法如下:
一是屠本畯 《山林经济籍》云:“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 《金瓶梅》。”
二是谢肇淛 《金瓶梅跋》云:“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纵欲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三是袁中道 《游居柿录》云:“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
四是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云:“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五是 《金瓶梅词话》万历四十五年 (1617)刻本欣欣子序首句云“窃谓兰陵笑笑生作 《金瓶梅传》”,末句又云“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廿公 《金瓶梅跋》首句云:“《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
其中,一四五条均云该书作于嘉靖年间之大名士手笔,与家屏当时的身份不符。第五条提出该书为“兰陵笑笑生”所作,这是今天 《金瓶梅》作者研究的聚焦之处,而在历史上任何时期,山阴县及其所辖范围内,均无“兰陵”之地名;而二三条则云作者为门客、绍兴老儒,均否定了万历年间的王家屏作此书的可能性。另外,根据书中内容,作者应通晓元明戏曲,而关于王家屏的记载中,并无任何与戏曲有关的材料。
《金瓶梅》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在文学史上占有极重要地位,其伟大性不容置疑;但亦有“坏人心术”的一面,“大抵市诨之极秽者”,[16]是一本典型的“市井小说”。而从前面的分析中可知,王家屏的诗文创作均讲求雍荣雅致、工稳从容,“雅驯”是其特色;另史载家屏回家乡后,“课子弟,崇正学,釐文体,正士风”,[17]展现了一位典型的封建士大夫之文化思想与教育方式。故从王家屏为人处世、文风特点等方面亦可断定,这本有“诲淫”之嫌的小说是断不会出自深受儒家传统文化薰陶、讲求“正学”的王文端公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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