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道德的善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的作用和地位探析*

2012-08-15 00:44
湖南行政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资本论资本主义工人

郭 强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伦理学中的“善”可以分为“道德的善”和“非道德的善”两类,所谓“道德的善”指公平、正义、平等、受人赞赏的品质等;“非道德的善”则指快乐、幸福等为人所渴望和追求但不是出于道德的要求的内容。[1]P131本文借用这一分类对《资本论》第一卷中所使用的大量关于工人生产、生活状况材料的作用加以分析,并以此对《资本论》第一卷中的社会批判方法进行探讨。

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引用了大量关于劳动者工作和生活状况的例子,这些例子的主题集中在工人的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方面。具体来说,这些材料集中出现在《资本论》第一卷的第三、四、五、七篇中。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44卷为例,第八章《工作日》部分有83页,带有理论分析色彩的《工作日的界限》部分不足6页,其余部分则是用实例从各个方面揭露工人的悲惨处境;第十三章《机器与大工业》有153页,其中120多页都在说明对工人的不利影响;第二十三章《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中仅例证就有73页;第二十四章《原始积累》部分则是从其起源上揭露资本主义给劳动者带来的灾难,这部分内容有55页。

马克思将导致工人这种处境的原因归结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按照马克思在《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一章中的总结,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有三个方面:一是“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变成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发展,成为局部的人,把工人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使工人受劳动的折磨,从而使劳动失去内容,并目随着科学作为独立的力量被并入劳动过程而使劳动过程的智力与工人相异化;这些手段使工人的劳动条件变得恶劣,使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屈服于最卑鄙的可恶的专制,把工人的生活时间变成劳动时间,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儿女都抛到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2]P707二是“一切生产剩余价值的方法同时就是积累的方法,而积累的每一次扩大又反过来成为发展这些方法的手段。由此可见,不管工人的报酬高低如何,工人的状况必然随着资本的积累而日趋恶化。”[2]P708三是“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积累的规模和能力始终保持平衡的规律把工人钉在资本上,……这一规律制约着同资本积累相适应的贫困积累。因此,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2]P708这三个方面中,第一个说的是单个生产中的情况,第二个说的是生产循环中的情况,第三个讲的则是发展趋势。通过这三个方面的描述,如果再结合马克思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分析,那么,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开始,一直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崩溃为止,马克思都将劳动者处境的恶化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工人的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而且这一状况既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是无法改变的,那么,这一结论本身就构成了批判资本主义的依据,因为这一生产方式不能给劳动者提供富裕、文明和自由发展的工作、生活环境。马克思在这些材料中所揭示的工人生产、生活处境,即使不具备相关专业知识的人也能感受到其对人造成的影响,即这样的环境在直接威胁着劳动者的生存。人们对这样的生活状况及导致其产生的社会制度的批评,以及对与之相反的健康、富裕和文明的生活环境及相关制度的追求并不是出于正义、公平的道德要求,而是对于生存状况的直接感受和反思,是人们维持正常生存的需要,这一批评不求助于公平、正义、善等道德观念即可成立。因此,马克思以工人生存状况为根据对资本主义进行的批评与根据道德要求展开的批评明显不同。根据本文开头对“善”进行的分类,我们将马克思这一批评角度称作非道德的善的批评。(马克思明确拒绝以正义、公平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就是放弃以“道德的善”为依据的批判。参见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公平分配”和《资本论》中关于“交易正义性”的批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上),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79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8-19页)

《资本论》第一卷的主体批判路径是通过揭示资本运行的必要条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对这些条件的限制展开的,即马克思所要论证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手段——社会生产力的无条件的发展——不断地和现有资本的增殖这个有限的目的发生冲突。”[3]P278-279就这一批判方法来说,马克思只需证明上述问题的必然性即可,即马克思所说的“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2]P8

马克思虽然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必然导致广大劳动者贫困化和被剥夺,但马克思并不认为这种生产方式不能持续发展的原因就是因为劳动者的贫困化和被剥夺。利润率趋于下降规律在马克思看来最能说明资本运行中的内在矛盾,但马克思在解释利润率趋于下降时将原因归结为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而不是生产者的贫困化。在说明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的条件时,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积累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资本对劳动力和土地的控制,另一个是社会劳动生产率的水平。[2]P663资本积累的这两个因素虽然可以说明资本对劳动力的压迫和奴役不可避免,但不能说明工人生存状况的恶化是资本积累的前提。通过提高工人的劳动强度和延长工作时间以及把工人的工资水平降到最低生存水平固然可以增加剩余价值从而增加资本的积累,但不断提高和改善劳动者的生活、工作状况同样也能增加资本的积累。从近百年西方国家的发展经历来看,资本增值和避免劳动者贫困化和被剥夺是可以并行的,即资本增值主要靠技术进步来实现。尽管马克思说过广大生产者群众的被剥夺和贫困化是资本价值增值和保存的基础,[3]P279但对这一说法的理解应该结合马克思的整体思路分析。在技术进步相对缓慢而保护劳动者的机制又相对缺乏时,靠牺牲劳动者的利益以增加资本的积累和增殖是很自然的选择。但这并不能说明劳动者的贫困和被剥夺是资本价值增值和保存的唯一基础。

如果说《资本论》第一卷的主体批判路径并不需要过多强调劳动者的工作、生活处境,那么这些形成非道德善的批判基础的实例在《资本论》第一卷的主体批评路径中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们知道,《资本论》借用了黑格尔《逻辑学》的叙述方式,即用资本概念演化所建构的概念体系来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变化趋势,其逻辑结构更像是一种先验的结构。在这样的结构中,最重要的是对于现象内在运行机制的描述,对于马克思来说,就是关于资本内在运行机制的揭示。由于这一机制是非直观的有机结构,因此,对于验证这一结构的解释而言,经验只起着参照物的作用,即研究的最终结果必须能自洽地解释各种相关的现象,而不能直接用经验来验证概念和结构的正误。这种逻辑结构正确与否依靠两个方面的判断:一是整个概念体系是否融贯一致,即各个概念之间的内涵是否存在自相矛盾的问题,如果存在这一现象,这一结构只能被认为是错误的;另一个是这个概念体系能否自洽地解释各种甚至表面看起来自相矛盾的社会现象,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一个体系以及这一体系所表示的内在机制的正确性也是值得怀疑的。从这个角度考虑,《资本论》第一卷中关于工人状况的材料只是在验证马克思对资本运动趋势的分析。我们以《资本论》第一卷中延长工人劳动时间和增加劳动强度的案例为例。既然剩余价值被界定为超过劳动力价值的部分,而商品价值的唯一来源又是劳动力的使用价值,从而工人的劳动就可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而劳动时间就可以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从这一划分看,要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有三条基本途径:一是在劳动时间和强度不变的情况下降低工人的工资;二是在劳动时间不变的情况下加大劳动强度;三是延长劳动时间。这一结论是从剩余价值概念的界定中得出的,而不是从现实现象中归纳出来的,如果现实中确实存在这些现象,那就验证了马克思对剩余价值概念的界定。

即使这些材料有这样的作用,马克思有没有必要引用那么多实例呢?而且这些实例都是在揭示资本对劳动者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从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第一卷所经历的时间来看,马克思对这些材料的安排是经过充分考虑的。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安排大量关于工人阶级状况的实例的目的显然是在加重批判的力度,即除了揭示资本自我崩溃的逻辑之外,还对资本主义进行一种特殊的道德批判,即非道德的善的批判。

如果上述说法成立的话,《资本论》第一卷中就存在两种相互关联但又相对独立的批判路径:一种是基于资本内在矛盾的批判,另一种是基于非道德的善的批判。后者虽然不是《资本论》的主体批判路径,而是一种辅助路径,但却能构成一种相对独立的批判方式。这种相对独立表现在它既能起到批判的作用,同时又与《资本论》第一卷的主体批判路径不完全一致。这一批判路径的成立,除了与主体路径的不同之外,还与马克思对这类材料的安排方式和研究目的有关。由于《资本论》的主旨是对资本主义及其辩护者的批判,所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其内在矛盾和对劳动者产生的负面影响上,这一出发点是马克思基于非道德的善批判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因。如上文所说,《资本论》第一卷中有大量的关于工人处境的材料,这样的安排显然大大加强了这种批判方式的力度。

两种批判逻辑之所以相对独立,还在于它们的来源不同。《资本论》的主体批判路径是马克思在经过批判吸收思辨哲学、自我意识哲学、费尔巴哈哲学的思想后在经济学的研究中形成的。后者的批判路径形成于他的青少年时期,在《莱茵报》时期得到具体体现,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达到顶峰。当然,这一批判路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的批判多以正义、公平、本质等为依据,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批判则转向了以非道德的善为依据,即基于异化劳动的批评。虽然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不再运用劳动异化理论,但他对于现实社会中工人阶级处境的不满和未来社会的基本设想,如富裕、文明、人的自由发展并没有放弃,只不过在《资本论》中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所以当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马克思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而以《资本论》中的马克思为科学主义的马克思,并以此描绘出两个截然不同的马克思的做法,显然忽略了《资本论》第一卷中占大量篇幅的关于工人处境的材料的作用和地位。有论者认为马克思之所以加进这么多实例是德国人追求大部头著作的传统,这也是没有看到《资本论》第一卷中实际存在着两种批评路径。

需要指出的是:同样是基于非道德的善的批判,但这一批判的作用和地位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第一卷中并不完全一致。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关于异化劳动,马克思的概括是:“劳动的实现竞如此表现为失去现实性,以致工人从现实中被排除,直至饿死。对象化竞如此表现为对象的丧失,以致工人被剥夺了最必要的对象不仅是生活的必要对象,而目是劳动的必要对象。甚至连劳动本身也成为工人只有靠最紧张的努力和极不规则的间歇才能加以占有的对象。对对象的占有竞如此表现为异化,以致工人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够占有的对象就越少,而且越受他的产品即资本的统治。”[4]P91对比此处与上文中的引文,我们会发现两者的基本内容是一致的,即都依据“非道德的善”对资本主义进行社会批评,都把导致劳动者悲惨状况的原因归结为私有制度本身。这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资本论》第一卷中基于非道德的善的批判方式的一致之处。

就其实际批判效果而言,异化劳动的批判力度取决于马克思对“本真状态”的认识和人们对此认识的感受,两者的反差越大,其批判力越强。但由于“本真状态”是马克思假设的状态,现实中缺乏可以直接对比的样本,如果以这样的设想为标准对社会进行批判,与以某种公平、正义、权利为标准并无区别。因为非异化状态的劳动之所以必须,显然被马克思认为是一种人应该得到的自然权利,而且这种权利是作为人的本质的要求。这一点虽然与《资本论》中“非道德的善”所预设的内容不尽相同,但其区别也只是具体内容的差别而已。

两者的不同主要表现在《资本论》中基于非道德的善的批判是辅助的批判路径,它的批判力量得益于主体批判路径的成功。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基于异化劳动的批判由于缺乏《资本论》中基于资本的经济学分析,因而其实质与基于道德的善的道德批判并无实质区别。笔者认为,这也许就是马克思在后来放弃用异化劳动理论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原因。

小结

许多论者由于没有看到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非道德的善”的作用和地位,为了强调马克思理论的正确,要么否认马克思进行价值批判,将《资本论》等同于自然科学,即过分强调马克思“只限于批判地分析既成的事实”这一方面,[2]P18没有看到《资本论》第一卷中这种事实的特殊性;要么认为《资本论》中事实与价值不可分,只不过将“应该”从属于“实有”。前一种观点显然只看到了马克思反对以正义、公平为原则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而忽略了基于非道德的善的评价与道德评价并没有实质区别,因为二者都需要预设一种理想状态,都是将“现实”与“应有”相对立并借“应有”批评现实。后一种观点虽然看到了马克思的理论也包含价值评价,但只将马克思的理想和概念框架认作价值评价,忽略了在《资本论》中最能体现价值评价特点的是他对关于工人状况的材料的重视,也没有看到这一批判的相对独立性。[5]同时,还应该看到将事实与价值两分并强调价值中立的研究方式为优并没有绝对的意义,何种方式为优要视具体内容和研究目标做具体判断。对于马克思的研究目标来说,《资本论》中这一基于非道德的善的社会批判方式并没有破坏《资本论》的逻辑力量,同时也加大了其感染力,毕竟对于革命运动来说,逻辑和情感所带来的力量都是重要的。目前流行的各种《资本论》第一卷的节选版本,都把马克思关于这方面内容的材料去掉,这种做法是值得商榷的。

[1]Allen Wood.Karl Marx.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5]刘森林.论马克思历史观对事实与价值冲突的两种解决[J].哲学研究,199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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