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翔
(浙江大学 宁波理工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香港特别行政区第四届行政长官选举经过近一年的筹备和运作,于今年3月底顺利产生了新一任行政长官人选,这次选举是香港特区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而且具有承前启后的深远意义,在对选举结果感到欣慰和鼓舞的同时,我们也应当认识到圆满中的不圆满,务实的加以总结。在选举期间,各方政治力量、本港的政治社会团体、各界人士及报章发表了不少看法,又有一些研究者跟踪关注选务,有了这些经验资料,我们再结合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来讨论此次行政长官选举中值得关注的话题。
选举是一种综合性的政治动员,也包含着多种政治性风险,最突出的风险是选举过程中的社会阶层对立与选举结果的各方不认可。在香港行政区特首选举中,这类风险一定程度存在[1]。首先,围绕着不同候选人的施政纲领和人望官箴,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支持社群以及相当规模的中间观望者,两方之间的罅隙经过舆论和网络放大日趋明显。其次,围绕着对一国两制的理解和香港未来政治走向的激烈争论,有关政治力量挑起了关于选举合法性的政治波澜,鼓动握有选票的人士改“用手投票”(投给某位参选人)为“用脚投票”(投白票、废票),使选举面临搁浅的窘困。在这种环境下,特首选举过程中虽出现了一些波折,但最终结果没有受到影响。在选后,官方和民间人士纷纷表示,在基本法的制度保障、中央的大力护航、香港特区选委会、参选人、社会人士的理性抉择下,此次特首选举的政治目标顺利实现。我们认为,顺利实现政策目标更多有赖于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政治环境或者政治“土壤”。
从国际视野看,世纪之交的这十几年是传统治理经受严峻考验的时期,大到政体解构、颜色革命,小到“占领华尔街”,诸种无预见性、低规则度的社群行为已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暗流,亚洲以及东亚地区也未能在这场政治稳定和政治动荡的拉锯中独善其身。而这场政治运动恰好和香港回归祖国,落实一国两制的政治进程相重叠[2]。香港回归祖国15年以来,经济结构和社会生态发生了一定的变化,特别是经历了两次大型的金融风暴以及一些突发性公共事件的冲击后,香港的政治治理模式、市民政治心理和社会舆论风向发生了一定的转向。按照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互动的基本规律,这些都会影响和体现在香港的民主发育和公共政策运作中。
通过此次选举反映出促成香港政治稳定的积极因素在增加,特别是殖民式管制方式、本港低度自决被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所取代,香港各界的政治主人翁感是香港历史上所没有的在香港特区构建的自下而上的乡议局、区议会、立法法选举运作以及前三届行政长官提名与投票作业为政治选举活动积累的了公信力[3]。尽管历年来的选举活动中也存在令各界指摘、抱憾的地方,但这无疑是一种合乎宪政,聚集香港主流社会共识的政治体验,即使持不同政见人士也不得不承认它有维系一国两制以及香港繁荣的政治能量。因而,香港特区行政长官选举这一政治安排得到了香港各界的共同信任,这当属特首选举顺利进行的首因。
集体行动是制度经济学和政治社会学的核心概念,意味着不同社会阶层,不同利益诉求的人群能够克服对峙或零和博弈,达到妥协以及为各方共同主张的利益而搁置个别化的政治主张[4]。香港有一定的民主运动传统,中国人民共和国宪法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也保障民众的表达自由,当然也包括选举权的行使,在特区行政长官的选举中,1200名选举委员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民众对于候选人的政治倾向、竞选纲领和施政能力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在选举前夕有一种转移视线的政治诉愿在香港社会中流传,就是将挑选候选人和挑战选举制度混为一谈,鼓吹投白票、投废票,让首轮选举流产。在过往世界各国的选举活动中,确实出现过投票率低,无法达到选举法预期的现象,少数不理性或者别有用心的政治力量将这种事例附会到香港来,大力宣扬特首选举如果效仿此举,才说明香港出现民主的进步,才能真正摆脱中国中央政府的背后操控。可喜的是香港各界选举委员在选举中克服了政治派别的分歧,没有陷于不同民主价值观的窠臼,而是以代议制成员的政治伦理和对香港的未来负责的精神慎重的行使投票权力,没有辜负全港民众的利益付托。
本次行政长官虽采取的是较有效率的间接选举方式,但在选举委员会的名额分配和界别安排上充分考虑了香港的实际情况,一方面扩大了选举委员会的规模,使选委具有广泛代表性,另一方面,按界别组合选委使他们能够进行各种选举策略的组合,如捆绑投票与独立投票相结合,选委个人倾向与所代表社群利益相衔接[5]。针对香港社会中有一部分人士对于行政长官实现普选有过高过急的期望,这一次行政长官选举制度安排尽可能最大化的发挥了间接选举的效能,并在选委投票的代表倾向、候选人的提名程序、获选人的竞选过程中大量的向直接选举借鉴和靠拢,同时也考虑到了香港市民参政积极性差异度大的特点。因而,此次行政长官选举的制度安排没有“硬伤”,没有足够的政治学理由对其苛责求全。
综上,第四次香港特区行政长官选举的顺利进行有香港良性政治氛围的支撑,有选举委员会成员的集体行动为动力、有设计和运行合规的选举制度为保障。
民主制度、政治秩序以及实现这些价值诉求的选举制度总是处在政治传统和社会环境的漩涡之中,达尔、德沃金、亨廷顿、福山等政治研究者都做出了不同的解读[6],我们要解构香港特首选举,适宜的途径是以综合性的视角来观察它,比较它,去解读遗珠之憾。
香港是微型政治同时也是高度开放的社会,民众的政治期望的表达和实现应该比较顺畅,但从民众对于特首选举的冷漠程度来看,这次选举很难配得上是一道五年一遇的“政治大餐”。民众所思所想本应成为政治所图所欲,但在香港的虚拟政治生态和民众话语体系却实实在在存在着一些区隔[7],我们观察到香港民众的政治诉求可以概括为两大类,一类是模糊性期望,集中表现为主体意识,即市民要自己做主,选出的特区行政长官要符合“心水”。在行政长官选举过程中,他们表达的不满主要有二,一是他们倾向于将外界(香港特区以外)的动作视为是对香港民主体制的干预和限制,引发民众反弹,持这种政治情绪的民意不在少数。二是香港长官选举制度的封闭投票选举设计,使民众认为他们不是选举政治中的参与演出者,只是看客,甚至连当看客都没有意愿,这样的情境使选举变味为孤独的演出和令看客受挫的体验。香港民众第二类政治诉求是确实的,比如对于就业、屋居、公共资源的计划利用、税收等,这些期望当中有些是有望通过特区管制团队施政得以实现或改善的,有些则是超过香港现有的经济社会载荷的,民众将这些期望悉数加诸于行政长官候选人身上,并以此为标准来检验候选人,其中产生的落差是可想而知的。与此同时,此次行政长官候选人的政策纲领中多多少少涉及到一些现行一国两制体系下较为敏感而且需要中央、内地省份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加强协调才能解决的问题,如外劳配额问题、内地孕妇赴港生产的问题,新界北区发展协调问题,特区行政长官参选人及其政治幕僚的政策高度与视野与普通民众之间区隔较大,提出的政策规划容易被民众曲解,使得部分民众认为特首不能成为香港市民的良好代言人,而舆论媒体对于选举中诸般攻讦的炒作和围绕着候选人、选委的密集报导,无形中增加了民众的政治被排斥感,无论是民众在行政长官选举中边缘化还是行政长官选举被民众边缘化,都不是香港特区选举之福。
当前香港政治生活的安排是考虑到回归前港英政府造就的高度行政主导,港人被排除在核心政治体制之外的时代背景而设置的,各种代议机构的设置和行政官员的遴选有迥异的渠道[8],在香港地区的基层政治单位中,区议会具有一定的权重,它的制度本意是代表基层民意,并发挥政治凝聚和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实际运作中区议会的价值主要体现在社会服务的层面,问政职能阙如,无论是民众还是社会界别,对区议会的信任度的推崇度都较低。近年来香港特区推行了扩大区议会职能的改革计划,其制度初衷无非是按照“地方行政”的模式来重塑区议会,但从目前看,区议会仍然是辅助行政长官管制的委托组织,缺乏相应的政治资源和权力,难堪自治组织之任[9]。但我们也看到,区议会已然成为香港新兴的政党力量纵横捭阖的练兵场,成为一批政治新锐进入公众视野的敲门砖,没有一个好的基层政治平台,政治精英们的表演空间不广,反过来也影响政治精英的成熟成长,使得香港政治体制缺血,只能从工商渠道、社会文化界等中去延揽人才,使得特区的政治人物背景多为“非商即商”,因而,基层民主舞台的弱化无能力支撑起特区行政长官选举这场大戏。
而对于香港的部分政治、社会精英来说、特区政府的权力、普选制度才是香港民主发展的正道和核心诉求,外有国际经验的比照,内有基本法中关于逐步调整改革特区选举制度的承诺,这些政治经历在高阶政治问题上的底气足、火力猛,而特区行政长官选举以及立法会选举是他们集中声讨的对象。应该说,在行政长官选举之前,香港的社会就因此而呈现裂痕,无论是哪一位候选人当选,无论是提出哪些政治纲领,都无法满足这批人士的胃口。对于特殊的政治母体中如何孕育好民主、如何实现广泛的选举与被选举权,世界范围内有成功的借鉴也有惨痛的教训,要求香港特区放弃目前政治架构中行政主导,自上而下的基本构架,改为自下而上的简单一票制选举,是否符合香港的区情,会不会给香港带来更多的负面影响还需要审慎的政治评估,不是凭借着个别政治人物不负责任的政治宣传就足以定案的。而且这种政治倾向带有绑架民众诉求的不良倾向,结合到前述基层政治中民众的诉求得不到很好的回应,成长中的政治精英问政“寂寞”的局面,奢谈高阶政治,过分角逐行政长官选举制度安排的“时髦”政治不是当下香港地区所真正需要的。
研究者对回归以前香港政治社会结构的基调认识是“有自由、无民主”[10],当中提到的有自由实际上是对于社会政治运动的法律许可与政治宽容,香港的社会政治运动与其他国家的地区相比有较大的差异,我们主要讨论两个方面,一是以游行、示威为主体的街头政治。在街头政治中体现民众的政治参与和话语权,是近世以来民主政治发展的重要推力,同时也是扰动社会稳定、放大政治风险的神秘力量,借用香港武侠作家金庸先生所创造的“七伤拳”的描述,社会政治运动在瓦解其他政治势力的同时,也会使社会、政治共同体遭受内伤。香港的街头政治充分印证了这一点。在回归初期,香港的政治运动诉求比较奇特,只要是打上民主的旗号,或者“消费”国内的政治风波,就能占据道德高地,赢得政治竞争优势,一些政治势力和头面人物也被笼罩上民主光环。近年来,香港的社会运动呈现出一定的转型,在形式上,除传统的游行、诉愿之外,网络渠道相对活跃,在内容上、社会政治运动的焦点回到本港,针对一些港英政府时期遗留下来的结构性问题,特区管制团队施政初期出现一些磨合性问题,香港与内地之间的区域合作与竞争的话题被社会运动所放大,在此过程中呈现出两大特点,一是经济、社会问题被染上行政管制的色彩,特区政府的施政成为千夫所指。政治运动所提出的主张与特区政府的政策相逆是可以理解的,但政治社会运动的目的是创造改善空间,而不仅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令人忧虑的是,香港政治运动出现了一种“抗议循环”的现象,即总是围绕着个别议题反复掀起政治波澜,成为某些政治势力捞取政治能量的借口。每一个政策话题都有生命周期,如果不研究新政策、不培育新的政治共识,香港的社会运动会走向庸俗化[11]。二是将特区政府与中央捆绑在一起反对,只要特区政府施政出现波动,就有些势力将矛头指向一国两制相逆的政治主张,近年来出现的“七一政治效应”就是典型性的代表,这种政治运动直接损害了特区行政团队的形象和权威,也引起了一些政治价值观的错位,比如香港的中产人士走上街头,表达政治诉求,其行为本身符合宪政,但如果要深究他们是在“为谁而战”,则一片茫然[12],因为他们对于中央和香港关系、内地涉港事务的抗争和香港民众的政治诉求是“各说各话”,他们无意也无力成为香港民众的代言者、香港核心民主价值的代言人。中产人士无论是陷入政治狂躁还是政治茫然,对香港政治社会运动都不是加分效应。
香港的政治组织发育相对较晚,在党团规模、政治纲领、筹款能力、议会运作经验上还没有深厚的积累[13],而政党政治是选举制度的有力帮手。当前香港的政党政治发展中有两种困惑现象,一是预先“站队”,在政党政治纲领还未充分阐述与梳理的情况下,已然贴上某种政治标签,传媒则将他们冠以某种政治派别,如建制派、民主派,使这些党派的政治整合能力受到影响。二是治理理念模糊、政治参与程度低,从香港的整体治理看,关于合法性、透明性、责任性、政治回应、参与、稳定、廉洁等议题都是政党可以施展政治见解的地方,从具体的政策视角看,经济政策、法制政策、社会政策、文化政策等都能展示政治智慧,也能为香港民众的福祉有所贡献。在未来的行政长官选举的制度安排上,政党力量和配票机制势必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而这些都需要具有一定规模、真正反映香港部分民众利益、走中道政治的政党才能实现,如果香港的政党政治参与水平裹足不前,那今后的香港政治生态势必“跛脚”。
香港回归15年来,以基本法为构架的既存政治秩序带来了香港的稳定,在这当中行政长官领导体制的作用不容抹煞[14]。但是,我们再思再议香港民主发展的未来景象,除了需要更多的包容和理性,更需要有既立足内地和香港两地,又弥合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的全观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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