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康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论苏童小说中的死亡现象
李 康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死亡是苏童瑰丽精致小说中频仍的现象,死亡的诱因也总是和人们自身的欲望相互纽结,或是对暴力的向往,或是对情欲的追逐,散发着暧昧而腥暖的味道。苏童笔下的死亡不再具有生命结束的恐慌,而是和生一样,都是人存在的一种状态,并且死亡也成了脱离沉重肉身、轻盈飘逝的开始。因此,死亡成了苏童构造他南方世界的一个符号,工整而虚空。
苏童小说;死亡;暴力;欲望;意义消解
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先锋小说思潮,一个根本特点是将此前重大的“群体性叙事”转换成了细微的“个人性叙事”,关注单个生命为单位的生存状况与活动。即使是写历史,也是一种个人化了的历史,在主题上也更多表现出存在主义的观念。死亡几乎是每个先锋作家都关注的主题,苏童、余华、格非、北村、孙甘露莫不进行着各自的叙事策略。苏童作品中的死亡主题更是通过他缥缈幽远的叙事风格,种种奇谲冷艳的意象如影随形,化作一缕幽魂,时刻飘荡在文本中。
苏童是说故事的高手,他善于“营造阴森瑰丽的世界,叙述颓靡感伤的传奇”[1]。在他的笔下,死亡发生之多之频在先锋作家中也许只有余华可以相比。从刚成长发育的懵懂少年到耄耋老人,从花样年华的女性到耽美绻庸的病态男性,死亡总和他们不期而遇。不管是他精心营造的香椿树街,还是想象追忆中的故乡枫杨树;不管是深院大宅,还是寻常粉墙黛瓦的江南民舍,都是死亡的滋生寄居地。他笔下的死亡总以常人想象不到的方式突然出现:简少贞用无数绣花针扎破自己的血管(《另一种妇女生活》),老而不死的衰弱老者诱惑孙辈挖坑自我活埋(《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被劫杀后变成自己花圃肥料的孔先生(《园艺》),羸弱的末代少年地主沉草眼神迷离地被击毙在盛满罂粟的缸中(《罂粟之家》)……凡此种种,莫不别样突兀,似罂粟花一样妖冶绽放。就是这令人咋舌的死亡,叙述人却用一种静态的语言娓娓道来,抹去了生命结束的恐慌。苏童说:“说到生与死,生不一定就是新生的喜悦,死也不一定是灭亡的伤悼。”[2]死亡也是存在的一种状态,时刻就在我们身边上演。
苏童作品中死亡背后的诱因经常和人类的欲望紧密相连,特别是性和暴力。从《桑园留念》开始,苏童写了一组“少年血”系列,用他的话说,记录了“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3](P2)。这是在暴力和情欲合成的死亡阴影下流动的故事,这是一群萎缩了的该成长而未成长的生命。
青春期是少男们力量勃发、精力增长的时间,他们对自己总有着虚幻的想象的自信,并且急于寻求着证明的理由。械斗、暴力、血腥对于他们不是野蛮和粗暴,而是证明自己孔武有力的最好方式。《刺青时代》中男孩小拐崇拜着哥哥天平,总尾随观望着哥哥的帮派,直到哥哥械斗死亡,而哥哥临死前臂上的刺青永久烙在了他心里。在看似荒诞的小拐组织帮派、四处寻觅刺青的过程中,是暴力对他的诱惑。当最后他光洁的前额被刺上“孬种”两个字的刺青时,他对野猪刺青的向往被沉重而彻底地击倒,而他也“渐渐地变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4](P33)。这是生命的扭曲和枯萎,其实和天平的死亡一样,都是一种生的毁灭。“刺青正是将死亡化为美学的符号,将终极威胁化为终极诱惑的过程。”[1]同样为了证实勇猛而通过暴力去追求结果死亡的还有长篇《城北地带》中的达生,暴力狰狞的面孔在死亡的背后若隐若现。
如果说小拐和达生的毁灭是自我主动对暴力的向往所受的戕害,那么,《稻草人》中荣的死亡似乎是无名轮回中暴力的作用。苏童冷酷地在少年故事中讲述暴力,似乎就是告诉人们,有着恶因子的暴力并非全部来自成长中的外在经验和受力,它一直都储存在肉体中,当被激发时,死亡就会降临。
苏童笔下那氤氲着潮湿、充斥着腥腻的南方世界,更是情欲旗帜高高飘扬的生死场。他不厌其烦地将欲望的故事在笔端放大,而对欲望的向往和痴迷也是让发育中的少男少女们迷乱的死亡药酒。有着躁动灵魂的少年本能地向往着未知的欲望世界,不安的心灵驱动着他们大胆而青涩地开始情欲之旅。从《桑园留念》开始,少年性冲动就是“少年血”系列中的主要构成要素之一。同时,伴随他们迷离的身体行为的结果,总是死亡的到来。
《舒家兄弟》是同住香椿树街18号舒工舒农兄弟和涵丽涵贞姐妹四个少年的故事,并以舒农为叙事的内聚焦者,审视着欲望的逼近。哥哥舒工粗暴、野蛮、流气,在欲望的驱动下用强力手段得到了涵丽。当涵丽得知自己怀孕后,恐慌而天真地选择了和舒工一起自沉。舒工被救活,而涵丽却成为了情欲的牺牲品。伴随这一普通的少年贪欲自杀的故事,舒农的行为更能体现欲望的力量和最后迷乱的结果。希望像猫一样自由地在夜晚穿梭房顶的舒农,其实是受到了父亲爬楼与涵丽涵贞母亲偷情的蛊惑,性欲望的跳跃刺激着舒农的偷窥欲。而当父亲的偷情之路被堵死,选择了把他捆绑蒙眼堵耳,就在他身边进行着偷情勾当后,强烈的性反常行为和父亲的暴力压制激发了少年舒农的反抗。在浇撒汽油点燃所住的楼房后,舒农像渴盼已久的猫一样在火光中跳上房顶。报复行动失败,在父兄上房顶追逐的压力下,“舒农的身体像猫一样凌空跳起”[4](P71),他选择了坠楼。舒农的死亡是情欲和暴力的双重作用,他的父兄就是情欲和暴力的投射物。
相比少年无知朦胧地在欲望沟壑中的迷乱游走,苏童小说中的成人对欲望的彻底臣服,狂颠追逐而咬嗫撕扯,一再地被欲望吸纳进深渊。《南方的堕落》依旧讲着香椿树街的故事:浮着垃圾和油渍的河边,有着情欲传奇的和尚桥畔,伴随着霏霏细雨,梅家茶馆飘荡着欲望笼罩下死亡的味道。丈夫金文恺闻着死亡气息绝病在身,而仪态风骚、谈吐放肆的老板娘姚碧珍与众茶客打情骂俏,与比自己年轻20岁的长着桃花眼的李昌勾勾搭搭。因父亲的乱伦而流浪到茶馆的红菱又与李昌纠缠,李昌和姚碧珍又都觊觎着金家的财产。到处都是腐败和堕落的气息,死亡在所难免:金文恺看着李昌抢走装满黄金的手电筒而死,怀着孩子的红菱被李昌推进河中随水而逝。
苏童很少单写一个女性,总喜欢将两个或者更多女性放置在一个阴柔迷荡的氛围中让她们在欲望心理的作祟下互相倾轧。《南方的堕落》中有姚碧珍和红菱的二人推手,《红粉》中有秋仪和小萼的既互相依赖又互相角逐,《妻妾成群》更是“四个女人怎样把她们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并且像一棵濒临枯萎的藤蔓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以争得那一点点空气”的悲歌[5](P1)。他表现的并不是对封建大院里男主人如何玩弄女性的痛斥和拷打,而是女性怎样因无法克制自我的欲望而被葬送的哀息和挽叹。紫藤架下那口荡漾着蓝黑色的水井,是埋葬着一代代女眷的死亡之井,也是追逐欲望的最后归宿。颂莲被井诱惑和吸附,无疑和她逐渐对欲望的逼近和向往默合着,也预示着她将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梅珊被坠入井中,颂莲精神失常,日日围井而转。一个生命是肉体的死亡,而另一个生命则是精神的枯萎,本质无异。而故事最后五太太的进门意味着陈宅新的欲望角逐的开始。
在苏童的小说世界中,不管是泼辣大胆风骚淫荡的市井女性,还是娴静文雅藏在深宅中的闺秀,她们都阴柔地在欲壑里起伏跌宕,死死生生,似江南梅雨般无孔不入,契合着整个环境。在文本中,欲望掺杂着革命,催生着死亡,血缘的混乱,暴力的横生,和绵绵荡荡的罂粟花一起铺满整个枫杨树乡村,呈现了人性恶的毒瘤和最终坠落的姿态。
苏童文本中欲望的滋生地是富饶和广阔的,也是流动而丰富的,并且欲望总是栖息在沟沟坎坎之中,具备极大弹性地隐匿着,一旦游窜开来,便飘飘荡荡,迅疾弥漫,成为死神诞生仪式的完成场所,而故事中人物的死亡方式更有一种别样意味。
《已婚男人杨泊》中没有那些浓烈的欲望泼撒,但在看似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表面下,是由人们得不到的种种要求而产生的纠缠与磕绊。正是这样的生活才像平静的河流一样在深层掩藏着心灵中的迷茫和孤单,所以最后杨泊绝望地选择从楼上跳下。同样,《蛇为什么会飞》中的美男子梁坚也是不能承受自己为满足欲望而积下的累累债务,从火车站广场的世纪钟上跳下。坠落的死亡方式还出现在《舒家兄弟》中。而苏童小说中女性的死亡,总是与水有关,总是沉溺河中,像《舒家兄弟》中的涵丽,《城北地带》中的美琪,《南方的堕落》中的红菱,《美人失踪》中的珠珠……在《妻妾成群》中,苏童干脆安排了一口死人井。与井的意象接近的还有《仪式的完成》中的民俗学家死于缸中,《罂粟之家》中沉草也是被击毙在盛满罂粟的缸中。这些死亡方式,人的躯体都有一种下沉的姿态,那是欲望压抑的沉重肉身不能承受或无法承受时,下意识地选择的一种卸载的方式,也是对自由飞翔的向往。正如杨泊坠落时所感受到的那样:“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6](P89)死亡在杨泊看来,并非是一种悲惨而可怕的感觉。人在死亡的过程中,反倒产生了一种欣悦与轻松,这种感觉同日常生活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也许只有此时,这些苦难的人才会真正体会到“灵魂飞升”的感觉。当他们飞身一跃、既而高高飘荡时,他们“完成”了对此在的彻底弃绝,直至最后投入大地的怀抱,死亡已经变成对现实的“优美告别”。死亡的过程是沉重肉身的坠落,而灵魂却是一片轻盈。那些沉溺河中的女性,下沉后的躯体总要浮出水面随水漂流而去,在沉重之后获得一种别样的轻盈。同样,躺在缸中临死前孱弱的沉草“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7](P124),并在临死前说:“我要重新出世了”。死亡的降临,带走的是沉重,带来的是轻盈自由的飘逝。苏童在渲染死亡时,化去了死亡的恐惧,消解着死亡在常理上的意义。
从带有回忆自传性质的“少年血”扩及的香椿树街系列,到虚构追想“我”的家族前史的枫杨树乡村系列,再到诗化想象的红粉系列,苏童的视角一直是向后看的,包括败作《紫檀木球》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作《我的帝王生涯》。而就是在讲述“过去”的故事时,又是如此关注安静世态抑或动荡世界中各色人物在欲望中挣扎的姿态,记录他们被欲望牵绊或枯萎或死亡而发出的声音。苏童讲述的死亡故事几乎看不到一种立场和价值,仅仅是描述着香椿树街、枫杨树乡村以及更为缥缈的历史所幻化的色彩,记录着欲望世界里死亡的影像,一再进行着他的“意象主义写作”,化重为轻,让这些“过去”更显出如烟往事的效果。正如王德威所说,他的写作“工整精妙,却是从骨子里就淘空了的”[1]。而死亡,只不过是苏童构造自己南方世界生活的一个符号。
[1]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J].读书,1998,(4).
[2]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4,(2).
[3]苏童.苏童文集·少年血·自序[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4]苏童.刺青时代[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5]苏童.天使的粮食·自序[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
[6]苏童.红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7]苏童.苏童小说精品·罂粟之家[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王菊芹)
Abstract:Death is frequent phenomenon in Su Tong’s magnificent and delicate novels.The causes of death combined their own desire kink,or yearning to violence,or to chase the lust,sending out the taste of ambiguous.The death has no panic at the end of the life,but as a state that people's existence as living.Death is the start of lightsome fluttered that break away from heavy flesh.Therefore,death became a symbol that Su Tong structures his south,exquisite and vanity.
Key words:Su Tong’s novels;death;violence;desire;meaning digestion
The Phenomenon of Death in Su Tong’s Novels
LI K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6,China)
I206.7
A
1008—4444(2012)04—0108—03
2012-05-12
李 康(1988—),女,河南安阳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