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民,高祥华
(1.池州市委党校;池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2.池州学院 信息传媒系,安徽 池州 247000)
李白《宿寺》诗与九华山无相寺关系考
吴世民1,高祥华2
(1.池州市委党校;池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2.池州学院 信息传媒系,安徽 池州 247000)
九华山在上世纪中叶文物普查时发现了一首极为珍贵的李白逸诗《唐李太白宿寺·五言古风》。文章根据相关文献材料及田野调查证明:李白的《宿寺》之“寺”即是九华山之无相寺。
李白;九华山无相寺;王季文书堂;《宿寺诗》;《宿无相寺》
头陀悬万仞,远眺望华峰。
聊借金沙水,洗开九芙蓉。
烟岚随遍览,踏履足双龙。
明月登高处,山僧孰与从?
禅床今暂歇,枕月卧青松。
更尽闻呼鸟,恍来报晓钟。
这是九华山在解放后文物普查时发现的一首极为珍贵的李白逸诗:《唐李太白宿寺·五言古风》。有人后来在整理李白诗集时将此诗录入,定名为《宿无相寺》。大约是因为这首诗是在九华山无相寺的墙壁上镶嵌的一块清道光十年(1830年)的石碑《重建无相寺碑记》中发现的。因而就涉及了一点纷争,李白的这首诗到底能不能叫《宿无相寺》,也即是说李白的《宿寺》之寺是不是九华山无相寺? 当时是不是就已经叫无相寺?
我们首先讨论九华山无相寺得名的时间问题。
以“无相”而名寺在唐代开元时已有他例:《五灯会元记》卷2载:“司空山本净禅师,幼岁披缁于曹溪之室,受记,隶司空山无相寺。唐天宝三年,玄宗遣中使杨光庭造大室礼问”。又《旧唐书》卷51记玄宗王皇后废为庶人后,开元十二年十月卒,以“一品礼葬于无相寺”。又《江南通志》卷113云,胡口县去柘矶二里许,“唐沈十三建”无相寺。这说明唐开元时以无相命名寺庙已非稀奇。
九华山唐代元和间著名隐士费冠卿所作《九华山化城寺记》云:诸葛节等人见金地藏在洞中苦修,乃发愿而建化城寺让金地藏居住,可见那时佛教已深入九华山民众之心,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在九华山修行的僧人已多,且大都建有寺庵,衣食无忧,不然诸葛节诸人为何见地藏修于洞中,缺少食物而大惊呢?且发愿建庵,非此地佛教气氛极浓而焉能如此呢?因寺庵甚多,而头陀峰下的这座寺庙为区别他寺而取名无相也就并不奇怪了。
其次,清王朝定鼎中原,略定江南之后,康熙、乾隆数次南巡,因为江南曾是明王朝的兴王之地,更是抗清力量曾极为活跃的地方。所以摸清江南的情况,是清王朝极为重视的一件大事。《江南通志》正是这一背景下修撰的。清王朝组织了大量人力物力,包括网罗地方名士、宿儒加入编撰班子。所以说《江南通志》的修撰内容详核、完备,具有较高的权威性。据《江南通志》卷四十七载青阳寺庙条共录24座寺庙。其中唐代(包括南唐)寺庙14座,其中九华山共10座。在青阳唐代寺庙被宋王朝赐额或改名的共10座 (反映了宋王朝对江南南唐故地佛教的笼络)。现将宋代改名或赐额唐代青阳寺庙列之如下:
明因寺,在县23都。唐开元中建,宋大中祥符中赐额。
戒普寺,在县18都。唐元和间建,宋大中详符中赐额。
妙音寺,县东。北宋太平兴国中赐额。
寿安寺,县东北石壁上。唐咸通五年建。宋治平中赐额。
妙峰寺,县灵岩山。唐乾符三年建,宋治平初赐额。
圆寂寺,在县拾宝岩。本甘贽故室,天监二年为伏虎禅师道场。宋太平兴国五年赐额。
延寿寺,县西四十里。唐贞观间建,宋改今名。
福海寺,在碧云峰侧。旧名景祥,唐建。宋治平初改赐今额。
崇圣寺,在灵鹤山前。南唐保大间建,光启中改圆晓寺。宋大中祥符中改今名。
无相寺,在九华山头陀岭下。唐开元初建。王季友故宅也。宋治平中赐今额。
大家留心一下就会发现,这十余座唐代寺庙在朝廷班赐中有三类情况:(1)赐额而不改寺名者,计明因寺、戒普寺、妙音寺、寿安寺、妙峰寺、圆寂寺等6座,但云“赐额”。(2)改名而未赐额者:延寿寺、崇圣寺两座,但云“改今名”。 (3)“赐今额”:计福海寺、无相寺两座。无相寺在“赐今额”中。那么《江南通志》“赐今额”是什么意思呢?是原来寺本无名“赐今额”以定寺名,或寺旧有名,按旧名“赐今额”,还是“赐今额”以改名呢?
先举“改赐今额”的例子:
广福寺在府吴山岭上,本名寿圣院,以治平中改赐今额。(《江南通志》卷44)。
弘觉寺在府南牛首山,以太平兴国二年更名崇教寺,明正统间改赐今额(《江南通志》卷43)。
可见改名并赐新名之额叫“改赐今额”。那么没有“改”名而赐以原名的是不是叫“赐今额”呢?看以下两例:
白云寺在天平山。唐宝历二年建,名白云庵。宋宝历间以赐今额。(《江南通志》卷44)
这里庵改为寺,“赐今额”后,白云之名并未动。
再看其他志书例:
三芧宁寿观在城中七宝山。绍兴十六年赐今额。(《乾道临安志》卷一)
而《西湖游览志》卷十二“三芧宁寿观在七宝山,以宋绍兴二十年因东宫旧名赐曰:宁寿观。”这里记年略有出入,但这个意思是明白的,初创叫宁寿观,“赐今额”后,仍叫宁寿观
由上两例可知:“赐今额”即是按旧名不动而赐额。依此例则《江南通志》卷47所记九华山 “无相寺”之名并非始于 “赐今额”以后,而是在宋治平中被“赐今额”以前已叫无相寺(或无相院)了,也就是说无相寺的初创之名即叫无相。
那么无相寺究竟初创于何时?要解决这一问题,首先必须要讨论就是王季文建书堂与无相寺的得名先后问题。是王季文捨宅之后改名叫无相寺?还是无相寺本已先有,王建宅寺旁,捨宅后并入无相寺呢?先看王季文何许人也?
宋代计敏夫《唐诗记事》39云:季文,字宗素,池阳人。少厌名利,居九华,遇异人授九仙飞化之术曰:子当先决科于词籍。后策名于真列。冥注使然,不可移也。登咸通中进士第。授秘书郎。寻谢病归九华。日一浴于山之龙潭,寒暑不渝。
明代王祎《王忠文集》卷10《九华山房记》云:考前有若王季文、宋子嵩者,青阳人。季文在唐末尝擢科第,为秘书郎。后辞疾而归。筑室九华山之南。受异人天皇九仙飞升之术,遂以仙去。
这两则材料除了王季文的颇为传奇的成仙经历外,还给了我们几条重要的信息:(1)王季文曾中进士做过官;(2)他是隐士兼道人;(3)他曾筑室于九华山。根据记载,九华山出进士,费冠卿为第一人,为元和进士,是历史性的突破。其后至晚唐末包括费冠卿共有九人中进士,九华山本土二人。王季文为咸通进士,可算九华山本土第二位进士。《全唐诗》存王季文诗二首:
青出蓝
芳蓝滋匹帛,人力半天经。
浸润加新气,光辉胜本青。
还同冰出水,不共草为萤。
翻覆衣襟上,偏知造化灵。
九华山谣
九華崢嶸占南陸,蓮花擢本山半腹。
翠屏橫截萬里天,瀑水落深千丈玉。
雲梯石磴入杳?,俯看四極如中庭。
丹崖壓下廬霍勢,白日隱出牛斗星。
杉松一嵗抽數尺,瓊草夤緣秀層壁。
南風拂曉煙霧開,滿山葱蒨鋪鮮碧。
雷霆往往從地發,龍卧豹藏安可别。
峻極遥看戛昊蒼,挺生豈得無才傑。
神仙憚險莫敢登,馭風駕鶴循丘陵。
陽烏不見峰頂樹,大火尚結嵒中氷。
靈光爽氣曛復旭,晴天倒影西江淥。
具區彭蠡夾兩傍,正可别作一嶽當少陽
《青出蓝》当为应制之作。但“还同冰出水,不共草为萤”已透露出超尘拔俗之想了。这与前面所引的王季文在科举前就已经受异人点化相应证。而《九华山谣》则表达了他对九华山深深地眷恋。这大约是他归隐于九华山的一个原因吧。
费冠卿作为开仕风之先者,中进士,因母丧而隐,这种淡泊名利的态度对王季文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做官不久的王季文也正像他的前辈一样,很快归隐。但他归隐的理由与费不同,是“辞疾”、“谢病”。一则可能是因为他真的是离开九华山,身体就不适应。从他“日一浴龙潭”的情况看,这个理由似乎是真的。二则是可能确实有异人授他道术,他需要归山修炼。这是一个似假亦真的话题。九华山修炼史如果从陵阳子明算起至王季文时已有上千年历史,如果从彭祖起则有三千余年历史。期间真人逸士往来频繁。所以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说“灵仙往复”并非空言,不然试想葛洪、李白、赵知微这些著名道士为何因九华山而疯狂?不管仙术是否真能使人成仙,但置身于此种环境中,不由你不信。这些真人逸士大多史传无名,但在现实世界中往往对人影响至深。王季文与费冠卿在仕途没有什么挫折的情况下放弃名利,这应该是一种超常的举动。他们的断然归隐,如果没有根深蒂固的仙逸思想支撑,是绝对做不到的。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居然将他列为仙诗人,“王季文、刘商、施肩吾、陈陶、黄损,世皆传其仙去,尤不可以年甲记者。”(《唐音癸签》卷28)。在九华一带活动的文人被仙逸们看中的还不止王季文一人。元人辛文房 《唐才子传》卷7载:“殷文圭,字表圣。池州青阳人……初未第时,道中尝逢一老叟,目文圭久之,谓人曰:向者布衣,绿眉方口,神仙中人也。如学道,可以冲虚。”只不过殷文圭没有接受仙逸的引导,走王季文的道路而已。
称王季文筑室于九华山的,除了上面两则短文外,还有宋末元初的九华山隐士陈岩,他在《九华山诗集》“王季文书堂”这首诗下自注道:“头陀岭下。季文,池人,唐咸通中登第。寻归山,筑室邃谷。日浴龙潭,风雨不失期。或终日对客谈论。而乡人亦于龙潭诸处见之。寺有碑记。”又在“头陀无相院”诗下自注:“即王季文书室。僧智英创。”
《大清一统志》卷83:“王季文,字宗素,青阳人。少厌荣利,居九华,遇异人授九仙飞花之术曰:子当先决科于词籍,后策名于仙列。登咸通进士,授秘书郎。谢病归。筑室头陀岭下。今之无相院,其捨宅为寺也。”在这里陈岩和《大清一统志》将王季文筑室地点口径一致地定为:“头陀岭下,今之无相院。”稍稍有点不同的就是:陈岩说“无相院即王季文宅。”《大清一统志》在“筑室头陀岭下。今之无相院。”后又补一句“其捨宅为寺也。”
按陈岩的说法,“即王季文书室。僧智英创。”“即王季文书室”从字面上理解,即是指“无相院就是王季文宅”。反过来说,“王季文宅就是无相院”。舍此而无其他建筑。但令人不解的是,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 “僧智英创。”似乎又可以将它理解为“无相院非王季文老屋。”否则又何用“创”呢?按“创”有“始造、建造”二义,则无论是“始造”还是“建造”都说明,智英和尚建无相寺是没有其他建筑存在。那么陈岩的这句话只有下列两种解释,才能使他不自相矛盾。(1)僧智英所创无相寺,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为王季文所得,王季文临终又舍为寺。但以俗人而占佛寺,还是前所未闻,故第一种可能是相当小的。(2)将原来僧智英所创无相寺(宅附近的老寺)与王季文宅合并一起,将王季文宅改造为主大殿,老寺改为附院。这样的结果便是“无相寺”成了王季文宅的代名词,所以能说 “无相院即王季文宅”。这样推测起来,在王季文捨宅之前,无相寺即已存在,与王宅比邻而居。所以《大清一统志》云:“其捨宅为寺”而不云“其寺为捨宅”。正是因为“寺”除书室外还老寺在,王宅不能囊括无相院的全部。按《九华山大辞典》:“佛教寺院”目下“无相寺”条:“无相寺,……宋初香火鼎盛,规模甚大,下设东、南、西、北院”[4]71。以唐末至宋初不过几十年的时间,无相寺拥有五院,如果没有王季文宅再加上原有的老寺建筑作为基础,是不可想象的。
既然老无相寺先王季文宅而存在,那么它创于何时呢?又是何人所创呢?《江南通志》卷47载:
无相寺在九华山头陀岭下,唐开元初建。王季友故宅也。宋治平中赐今额。(按“友”疑为刻误,当为“文”。 )
这里说得很明白,无相寺建于唐开元(713年)初,而王季文乃咸通(860年)以后归隐,二者相距一百多年,显然无相寺创建在先,王季文捨宅在后,所以说在无相寺创寺至少一百五十年之后,王季文来此地居住,又数年方捨宅。也即在王季文将其宅捨给无相寺的时候,无相寺已存在至少一百五六十年了。也即是说在李白来九华山头陀岭下宿寺之时,无相寺已创寺三十余年了。那么无相寺为何人所创呢?宋末元初的九华隐逸诗人陈岩在他的《九华诗集》“头陀无相院”诗下自注说:“即王季文书室。僧智英创。”这里“头陀无相院”即“王季文书室”前已辩明,无须再言。但这里讲僧智英和尙创立无相寺,则此智英之“创”当为“草创”,也即是说智英为无相寺的开山祖,应为开元初人。可惜关于智英和尚,于史无考,资料所存,似仅此一条。
既然智英非季文同时代人,则王季文临终捨宅为寺,所托之人辄另有其人而非智英和尚。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
王季文在隐居头陀峰下的时候,应与当地僧俗有所往来。陈岩《九华诗集》“王季文书室”诗下自注:“季文,池人,唐咸通中登第。寻归山,筑室邃谷。日浴龙潭,风雨不失期。或终日对客谈论。而乡人亦于龙潭诸处见之。寺有碑记之。”可见季文隐居生活很有规律“日浴龙潭,风雨不失期。”生活潇洒,时常一天到晚“对客谈论。”“乡人”也在他洗浴的潭边常看到他。季文既“对客谈论”,“客”中有没有僧人呢?王曾写过《九华山谣》,查《全唐诗》中有“和王季文题九华山”一诗,为僧神颖作。录于下:
众岳雄分野,九华镇南朝。
彩笔凝远空,崔嵬寄青霄。
龙潭古仙府,灵药今不凋。
莹为沧海镜,烟霞作荒标。
造化心数奇,胜状精气饶。
玉树郁玲珑,天籁韵萧寥。
寂寂寻乳窦,兢兢行石桥。
通泉漱云母,藉草萦香苕。
我住幽且深,君觉昏复朝。
稀逢发清唱,片片霜凌飚(一作飙)。
诗中叙述了王在九华的行踪:“龙潭古仙府,”“寂寂寻乳窦,兢兢行石桥。通泉漱云母,藉草萦香苕。”其大可注意者乃是“我住幽且深,君赏昏复朝”一句。这一方面说明王季文与神颖交往频繁密切,另一方面也说明王宅与神颖僧舍相距极近,否则,怎么会“君赏昏复朝”呢?且王诗《九华山谣》也有“杉松一岁抽数尺,琼草夤缘秀层壁”似与神颖“灵药今不凋”、“玉树郁玲珑”相呼应。他们应在同一地点活动,且活动内容多有相同。这说明他们不仅可能常谈论终日,而且会携手同游。可见神颖与王季文都是住在头陀峰下的。
这位神颖禅师,在王季文“仙去”之后是否还在呢?稍后于王季文30年、主要活动于唐昭宗大顺年间的唐代诗人张乔(秋浦人,一说南陵人)后来也隐居九华。他曾写有《赠头陀僧》一诗:“自说年深别石桥,遍游灵迹熟南朝。已知世路皆虚幻,不觉空门是寂寥。沧海附船浮良久,碧山寻塔上云遥。如今竹院藏衰老,一点寒灯弟子烧。”此诗疑即是赠神颖。其一,所谓“头陀僧”者可以解释为“头陀峰下之老僧。”其二,所谓“年深别石桥”者,盖神颖与王季文同居头陀峰下时皆已四、五十岁了。故在王“仙去”后,寂寞而云游“南朝”(江南),当然年已“深”矣。而“石桥”在神颖诗中即有“寂寂寻乳窦,兢兢行石桥”之句。其三所谓“遍游灵迹熟南朝”者,神颖也确实是一位好云游的僧人,可谓名副其实的 “头陀僧”。《全唐诗》有神颖游富春江严陵的一首诗《宿严陵钓台》,其诗云:“寒谷荒台七里洲,贤人求逐水东流。独猿叫断青天月,千古冥冥潭树秋。”其四,所谓“如今竹院藏衰老”者,如果在神颖与王季文交往时以四十岁计,则此时已七十多岁,当然是“衰老”了。“竹院”,寺庙代称,古人有诗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之句为证。
所以前后联系起来看,王季文临终将宅捨托于这位与他交往甚密的神颖,应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么神颖是不是无相寺僧呢?从上面征引的资料来看,神颖和王季文同住头陀峰下,从目前的资料上看,头陀峰下唐代开元时寺庙也仅无相寺一座,如果神颖不是洞僧,则非无相寺僧莫属了。
到此,我们大致可以理出一个关于王季文书堂与无相寺的线索:无相寺由唐开元初僧智英所创,后王季文将书堂捨与无相寺僧神颖而并入无相寺。在说明了这一问题之后,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就是:李白的《宿寺》诗所指之寺是不是无相寺?
先看“唐李太白宿寺·五言古风”(见上文所引)。
诗的头四句所写之景均为无相寺附近之景:头陀峰与金沙水。当为诗人傍晚到寺,在安歇之前,随便游览时所看见的景物。
无相寺看山视角绝佳。元陈岩 《头陀无相院》云:“头陀岭下招提境,画图阑干几废凭。游人骤来还倏去,看山输与在家僧。”
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曾数次游宿无相寺,留下了近十首诗。兹录三首:
宿无相寺
春宵卧无相,月照五溪花。
掬水洗双眼,披云看九华。
岩头金佛国,树杪滴仙家。
仿佛闻笙鹤,青天落绛霞。
(以上见《王文成全书》卷19)
无相寺(三首其二)
坐望九华碧,浮云生晓寒。
山灵应秘惜,不许俗人看。
重游无相寺次韵四首(其三、四)
拔地千峰起,芙蓉插晓寒。
当年看不足,今日复来看。
瀑流悬绝壁,峰月上寒空。
鸟鸣苍涧底,僧住白云中。
(以上见《王文成全书》卷20)
这些都是看山的实录与感慨。这里的“看山”、“看九华”、“坐望九华”、“瀑流悬绝壁”都是在无相寺这个地方所见之景,恰与“头陀悬万仞,远眺九华峰”相印证,证实了李白所见之景,正是在无相寺。还有一条证据是 “金沙水”。按金沙泉即在无相寺南。陈岩《金沙泉》诗云:“金能生水水涵金,本本源源造化心。几许碎金随水出,披沙终日若为寻。”自注云:在头陀岭下。王阳明以“无相寺金沙泉次韵”作诗一首,则径以金沙泉隶无相寺。李白诗云:“聊借金沙水,洗开九芙蓉”。以上说明李白宿寺诗所写之景乃无相寺附近所见。
“烟岚随遍览,踏履足双龙。明日登高处,山僧孰与从?”这是遥想明天欲遍览九华之胜,健步如飞,但不知这里哪位身绝力健,能随我同游?上文已说明唐时头陀岭下只有无相寺一座寺庙。则李白宿头陀岭下则非无相寺不可。因为彼时化城寺虽曾为杯渡茅庵,但杯渡去后,乃成一片废虚。李白来九华时,金地藏尚在洞中修炼,化城未建(费冠卿《化城寺记》),而无相寺此时已有几十年的历史,应颇有僧众,故李白云“山僧孰与从?”如果没有历史的新寺,僧侣甚少,李白没有挑选的余地,哪里会有“孰与从”这个疑问呢?
“禅床今暂歇,枕月卧青松。更尽闻呼鸟,恍来报晓钟。”王阳明《无相寺》三首其一云:“老僧岩下屋,绕屋皆松竹。朝闻春鸟啼,夜伴岩虎宿。”所叙无相寺的环境与白诗所写竟无二致。白诗在前,王诗在后,似是影响,又似暗合。如果是影响则王是内心认为李白是宿于此寺,并读过李白该诗的。如果是暗合则事实的本身业已证明:李白当年确实是宿于该寺的。
我们以前的讨论一直隐含着一个假定的前提:《宿寺》为李白所写,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这首诗究竟是不是李白所写,属于那一类诗?
在写九华山的诗人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李白与刘禹锡了,而刘禹锡写九华山最有名的则是《九华山歌》。日本学者寺尾刚曾认真地分析过刘禹锡的这首诗,认为他是有意要与李白争胜[3]117—121。而李白写九华山(不包括后山陵阳山),据说有六首《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御见招隐黄山》、《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宿寺》、《炼丹井》和《秀华亭》(包括《宿寺》、《炼丹井》与《秀华亭》三首后来发现的诗)。凭心而论,《宿寺》在六首中写得不算是好的。但即使就是这样的诗,刘的《九华山歌》也不能望其项背。
刘开篇云:“九华一见惊魂魄”,而《宿寺》云:“头陀悬万仞,远眺望九华”。比较一下:刘类干嚎,而后者则举重若轻,似不经意,而九华之惊魂魄已信手拈出。非九华真知己如李白者,焉能至此?
刘诗接着写道:“意想洪炉始开劈。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忽然霹雳一声化为石。不然何至今,悠悠亿万年,气势不死如腾山。”结句云:“九华山,九华山,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藉胜乎人间。”他是以感觉写九华山的动态与气势,然终究未能画出九华山水之神韵,只让人感到一种躁动。用狠词壮语以补其中气之不足,意象也有些支离。刘对九华山只有仰视的赞叹。而《宿寺》则只轻轻巧巧的一句:“聊借金沙水,洗开九芙蓉。”便掂出了九华的神韵,且意象清纯,开阖有致。这是何等的巨手!简直是造化者的自传。而其所表现的则是心静如水,从容自如的心境。这就是谪仙与凡人的区别,他是将九华当成了可以置于袖中的小假山了。这是以大鹏直视的气魄与胸襟,刘氏何以追攀呢?非李白又有何人能如此博大与超逸呢?既是具象而又超脱具象,这正是李白的高妙处啊!
刘诗云:“轩皇封禅登云亭,大禹会计临东溟。乘槎不来广乐绝,独与猿鸣愁青荧。”而《宿寺》诗云:“烟峦随遍览,踏履足双龙。明日登高处,山僧孰与从?”刘以圣人未游九华,不能壮九华之声势为遗憾,故其局促;《宿寺》作者则以亲历九华为九华生色而喜,故其从容。刘诗云:“云含幽兮月添冷,月凝辉兮江漾影。”则视九华为幽人,可望不可及,距离感、生疏感不言而彰。李诗云:“禅床今暂歇,枕月卧青松。更尽闻呼鸟,恍来报晓钟。”则待九华似亲如友,非李白又何人能待九华如此呢?
总之,无论从气魄胸襟和表现手法的高妙,还是与九华的亲密程度,《宿寺》均远在刘禹锡的《九华山歌》之上,不可同日而语,非李白这位深契妙道与山水之神的大手笔是作不出这样诗的。
既然这首诗为李白所作,那么究竟是何时而作呢?
根据李白的《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来看,李白上九华实为寻仙访道,而且他还知道不止一位神仙修炼于此。他说:“青阳县南有九子山……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罕闻。予访道江汉……”而李白在《宿寺》中并未提及这些神仙的名字,他还强调说“烟岚随遍览。”而且要山僧伴游(明日登高处。山僧孰与从?)可见他既是孤身一人,又是初来乍到。
李白之来是九华,跟一个叫会公的和尚有关。李白在宣城敬亭山炼丹的时候认识了会公,会公告诉他青阳有座陵阳山,这使他非常向往陵阳,并表示要同会公一道来游陵阳。他写了一首诗赠给会公:《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这件事发生在天宝十一年秋。此后大约在天宝十二年,李白游陵阳及陵阳山,寻仙访道,他在池州境内长达三年的炼丹活动由此揭开了序幕。
在陵阳访道期间有二人一地是李白最关注的:二人是窦子明和葛洪,一地是黄山。《列仙传》载子明采黄山五色脂服用而成仙。这是李白在来陵阳之前即已知道的。因此他苦寻陵阳山与黄山。他在宣城找到了“陵阳山”,而且也找到了两处叫“黄山”的地方。但这些地方一点道风遗俗的影子都没有,更不必说找到五色脂了。所以当一听会公说起青阳陵阳,便是一拍即合。到此一看,果然子明遗迹俱在。不独如此,他还找到他梦寐以寻的“黄山”(今池州市贵池区黄山岭),这里确实产一种仙丹原料——铅。同时他还发现陵阳山北面有一座更高的山叫九子山,这一带有神仙活动的传说(“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于是寻觅足迹与异人是李白初上九华的最重要的目的。因而大约于天宝十二年夏秋之际,李白上了九子山,在将近傍晚时到达无相寺,简单地看了一下四周景色之后,便宿于此寺,为第二天游山蓄足精力(兴许《炼丹井》一诗就是次日寻仙的产物呢)。另外,《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中叙及子明,子安并未谈及葛洪,可知他来九子山之前,还不知道葛洪来过。所以从《宿寺》并未谈及葛洪看,李白的这次上九华也应是初次。
综而言之,《宿寺》是天宝十二年李白初上九子山时所写,那么为什么李白要写这首诗呢?
诗大体为两类:一类是写给自己,一类是写给别人。李白写给自己的少,写给别人的多。象《古风五十九首》多是写给自己的。李白写给别人的诗可以为五类:寄人、赠别、赠人、奉诏、游宴。此诗当属应无相寺的寺僧之请而写的赠寺诗。其理由有三:第一,寺院请名人题诗,藉以扩大影响,提高知名度,这是很正常的。这在唐代诗人与寺庙轶事中多有记载。况李白曾供奉翰林,为当今皇帝赏识,名气极大,所以得到李白的赠诗就可以与李白同不朽了(一般人看重的就是这个名气,诗的好坏则在其次,李白入翰林前很少有人请他题诗就是证明)。不独如此,香火也会因之旺盛起来。而对李白来说,只要对他有恩惠,他也乐于赠诗一首。如黄山(贵池黄山岭)胡公赠他白鹇后,向他索诗,他“授笔三叫,文不加点以赠之”,五松山下荀媪赠饭一餐,他也送一首《宿五松山荀媪》。甚至一个和尚给他几片茶叶,他赠了一首《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
李白赠给佛寺的诗为数不多,且多以僧人为对象,如:《登梅岗望金陵赠族侄高座寺僧中孚》、《登已陵开元寺西阁赠衡岳僧方外》、《赠宣州灵源寺仲濬公》、《送通禅师还南陵隐静寺》。像《宿寺》这样,以寺为对象的“题壁式”赠诗为数更少,今仅见如《庐山东林寺夜怀》、《别东林寺僧》、《题江夏修静寺》和《秋浦歌》其十七等数首。
寺庙及僧人索诗之风历代不绝,至今犹存。限于篇幅,这里仅举王阳明游九华山遇到僧人索诗为例。一次是在太白柌。据王阳明《王文成全书》卷20载《李白祠二首》其一云:“千古豪人去,空山尚有祠。竹深荒旧径,藓合失残碑。云雨罗文藻,溪泉系梦思。老僧殊末解,犹自索题诗。”另一次是游九华山下山:“归途有僧自望华亭来迎,且请诗。”这些都说明,九华僧人不仅索诗,而且“蛮横”,竟至毫不顾及主人的意愿。由此我想,唐僧索诗恐怕也未必逊色到哪里去。
也许正是因为这首诗题在墙壁上,故未来得及留有底稿,第二天又匆匆出游,或许于此次登览中发现了葛洪井,兴奋之余,把留底稿的事给忘了。这便导致了李白在统稿时,这篇诗遗漏了。当然这只是探究性的揣测而已。但我们也不妨再沿这种思路前进一步:因为李白诗是题在无相寺内,故无须画蛇添足,再在题目上加无相寺三字,所以径书“宿寺”即可。至于后人在收录这首诗时,为了读者能明朗该诗作于何地,也为了澄清事实,把诗题写为“宿无相寺”,虽有欠严谨,但也未尝不可。我们今天经常遇到将古文私加题目的情况,也没有见几个人反对,正是由于编者既是加得恰当又是为公利而非私心的缘故。当然,也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本名《宿无相寺》,后来在刊刻时,将“无相”二字遗漏了。
据《九华山大辞典》“无相寺”条称:“宋初香火鼎盛,规模甚大,下设东、南、西、北院。”我想除了这块佛道共修之地迎合了当时佛道并信的心理原因之外,李白题诗恐怕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吧。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无相寺建于唐开元初,始创者智英和尚,唐咸通年间,王季文在无相寺旁建造了王季文书堂,潜心修炼仙术。升化之后,由无相寺僧神颖接管,归入无相寺,成为寺院的重要部分。天宝十二年李白初到无相寺,夜宿寺中,题《宿寺》一首,事在无相寺建寺之后,王季文建书堂之前,故李白《宿寺》也可名为《宿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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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03
吴世民(1968-),男,安徽桐城人,池州市委党校、池州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企业文化、历史文化与旅游研究;高祥华(1970-),男,安徽贵池人,池州学院信息传媒系高级工程师,硕士,研究方向为企业文化、视觉文化传播与新媒体研究。
[责任编辑:韩志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