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金陵判词的修辞翻译分析

陈文荣

(南京审计学院外国语学院，南京 211815)

一、金陵判词及其特点

曹雪芹的《红楼梦》［1］是我国四大名著之一，从清朝至今，人们对其推崇与追捧，不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退，反而与日俱增。作为一部中国古典文学巨著，不论就其艺术价值抑或文学成就而言，都可谓达到了我国古典文学的巅峰水平。作品中的语言文字的运用与表达水平为后人所称道，而其中诗词更是多年来为众多红学研究专家、文学家及学者所追捧。此中金陵判词即较为重要著名的一部分。金陵判词指的是第五回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见之金陵十二色钗正、副以及又副册上的带画的诗词，共计十四首(其中正册写的是贵族小姐;又副册为奴婢丫头;因香菱虽生于官宦之家，但后来沦为妾，故纳入副册)。这十四首带画的诗词实际上是十四个谜语，谜底即为作品中最重要的十五位女子。在这些判词中，作者曹雪芹集中运用了诸如隐喻、典故、双关、字谜等修辞，将各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及其后来的命运与最终结局巧妙地暗示其中。故此，金陵判词实可谓整部作品中女性人物的提纲总领。

除此之外，金陵判词在表达方面还具备明显特征。例如，在形式方面，它简练优美，如同诗歌一样，且兼具叙事之特性。仅用简短的几句诗词就将人物的主要生平、重要事件和最终的命运交代详当。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判词均为字谜，具备了“含而不露”的特性，且人物均为暗示而未明言。这些特点共同造就了翻译的难度，它要求译文应能像原文一样在内容上交代清楚小说的情节发展，并且能够做到让译文读者同样猜测出原文诗词所暗指之人物。且在表达方式上，谜底同样需“含而不露”，若直接明示便失去了原文字谜之意义。

众所周知，当前《红楼梦》最著名的两个的英译本译者分别是英国的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和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大卫·霍克斯是英国著名汉学家，他最先翻译了《红楼梦》前八十回，书名为《石头记》(The Story of The Stone)。后约翰·闵福德(John Minford)翻译了剩余四十回，并以同样书名出版。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合译的书名为《红楼梦》(A Dream of Red Mansions)［2］，由外文出版社出版。本研究将着重比较分析两种版本译文对金判词中修辞的处理方式，以期发掘译文之美当与不当。

二、金陵判词的修辞翻译分析

(一)隐喻翻译(Metaphorical Translation)

金陵判词中运用了不少隐喻，其运用通常会产生较好的象征效果，可暗示象征所涉人物之特征及命运。隐喻的运用很显然是字谜自身特性所要求的。以下是两种译本对隐喻的不同翻译，现试作比较分析。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是又副册的第一首判词，该句中，“霁月”喻指光明磊落之品质;“彩云”比喻美好［3］47。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曾对此有过深度阐释:霁，雨后新晴，寓意为“晴”字;彩云，喻美好，云呈彩叫“雯”，故寓“雯”字［4］45。故而这里的两个比喻暗含了该人物的姓名，并暗示了其光明磊落、美好且善良之品行。因此在文中意义非同一般。两位作者将其分别译为:

A clear moon is rarely met with，

Bright clouds are easily scattered;(杨译)

Seldom the moon shines in a cloudless sky，

And days of brightness all too soon pass by．(霍译)

两种译文均译出了“霁月”和“彩云”的外延意义，然而英语为母语的读者却并不能感受其所包含的隐喻意义，“clear moon”和“bright clouds”只是在汉语，甚至是古汉语的语言环境中，才可能使人产生人的品行方面的想象，而在英语语言环境中是纯粹的景色描写，仅此而已。杨译对人的名字均处理为音译，导致“clear moon”和“bright clouds”明显不能暗指 Qing Wen，此为一大损失。Hawkes原本就将晴雯之名处理为“Skybright”，此处似可与译文形成某种对应，能使读者将当前所描述之景与人物建立联想，并能较好地象征暗示了晴雯的际遇，故此，从整个系统来看，霍译显得更胜一筹。

探春判词中有这样一幅画面:两个人在放风筝，远处一片寂静的大海，一条大船，上有一女子在掩面哭泣。诗是这样写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千里东风一梦遥”是明确暗指探春远嫁，生人作死别，也就是说天长路远，梦魂难度，不能与家人相见［4］53。两位译者分别译作:

Through tears she watched the stream

On the Clear and Bright Day;

A thousand li the east wind blows，

But her home in her dreams is far away．(杨译)

In spring through tears at river bank you gaze，

Borne by the wind a thousand miles away．(霍译)

杨译对词中两个具有隐喻含义的文化负载词“清明”、“东风”采取了直译手法，并加注脚解释为“Clear and Bright Day”:“The festival，usually on the 5th of April，when the Chinese visited their family graves．”然而，这两个词所具有的联想意义及与判词中人物的关联在译文中仍不够明晰。霍译则直接将“清明”和“东风”两个意象省略去，而将其处理为spring和wind。虽也难免造成原文的一些信息丧失，却尽量在整个系统中，比较成功地做到了与故事、人物相呼应，对信息量作了最大化的补偿。

香菱判词中“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译文分别为:

Sweet is she as the lotus in flower，

Yet none so sorely oppressed．(杨译)

Your stem grew from a noble lotus root．

Yet your life passed，poor flower，in low repute．(霍译)

杨译将原文中“荷花”的隐喻转换成了明喻，并将“荷花”的喻意直接呈现出，亦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但丧失了原文的内隐含蓄。而霍译采取的是扩充译法，增加了“noble”一词修饰“荷花”，同样也补充了其比喻意义。从传递信息的角度考虑，霍译在信息量的保留上更为完整，并且保留了暗喻，较好地重现了“含而不露”的象征效果。

(二)典故翻译(Anecdotal Translation)

于字谜而言，“含而不露”是其基本特点。判词中不仅运用了隐喻，还常用典故。典故的使用可暗示人物及故事情节。典故与社会历史文化联系紧密，因而兼具外延及内涵双层意义。运用典故可充分增加判词的信息量。

在正册判词中，仅“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这一句即含两个典故:其中，“停机德”引自《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乐羊子妻割断纺织机上的绢来比喻学业中断，徒劳无功，并以此劝说丈夫继续学业，谋取功名，不要半途而废［4］50。因此，“停机德”在古代社会里即含妇女贤良淑德之意。此处暗指薛宝钗。“咏絮才”之典出自晋代才女谢道韫咏飞雪为“未若柳絮因风起”之佳话(见于《世说新语·言语》)。“咏絮才”因此常用以喻指有超常文学才华的女子。这里暗指林黛玉。译文:

Alas for her wifely virtue，

Her 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poor maid!(杨译)

One was a pattern of female virtue，

One a wit who made other wits seem slow．(霍译)

霍译直接将二典故的外延意舍掉，用“female virtue”和“wit”译出其内涵意，英语母语读者读来简单明了，不造成疑问和困惑，并且还省去了添加注脚的麻烦。尽管在含蓄性的表达及原文典故的部分信息传达上存在一定损失，意义显然更加明晰。杨译将“停机德”意译为“wifely virtue”，又将“咏絮才”直译为“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表面上是保存典故的字面含义。但在未加注解释的情形下，英文母语读者显然不会将“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理解为一种超常人之才。因此，翻译的过程是权衡诸方得失的过程，绝对完美的“当”似难寻求。在此处而言，相较之下，霍译似更为“当”。

由此可见，在翻译隐喻和典故的过程中，常因为巨大的文化差异而导致原文所包含的外延和内涵两层意义难以兼达，必然会造成信息量的流失。但是也应注意，这种信息的流失是无法避免的。因为翻译作为两种语言间的转换，注定伴随着信息的流失与补偿。霍译对典故的翻译从格式塔角度出发，在整体译文中形成前后呼应，并能与原文产生故事情节上的照应，相对说来，更胜一筹。

(三)双关翻译(Pun Translation)

双关指的是借助于语言中存在的同音或多义字情况，故意造成一言多义的一种修辞方式。在整个金陵判词中，双关语亦有运用，其运用可暗示人物，达到谶语之效。双关是属于元语言(meta-linguistic)层面的语言应用，造成两种语言在翻译时，想保存对应相关难度较大。

正册第一首中，“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中的“玉带林”反过来正是“林黛玉”名字的谐音［3］55。“金簪雪”中“雪”亦谐音“薛”，“金簪”即为“宝钗”之意，暗指“薛宝钗”［3］54。正册判词十中“桃李春风结子完”，“李”“完”二字谐音“李纨”;“到头谁似一盆兰”中的“兰”又指“贾兰”［3］79。

杨译对所出现的双关均采取直译法，即翻译出双关语的句中字面意义，而放弃了对其人物的暗指，此法有失字谜之韵味，且造成人物辨识困难。从判词的作用角度来看，此为一大损失。Hawkes对该点则考虑比较周到，他将全部暗示人物的双关直译，在其基础上加注解释双关的另一层含义。如，“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两种译文分别为:

Buried in snow the broken golden hairpin，

And hanging in the wood the belt of jade．(杨译)

The jade belt in the greenwood hangs，

The gold pin is buried beneath the snow．(霍译)

原文英译后，毫无疑问会对双关的效果造成一定的损失。因为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对元语言层次内容的再现本来就存在较大难度，若非如此，此过程就变成“抄写”了，而非“翻译”。上述两家译文其实在让英语母语读者识别出所暗指人物为谁这一层面上均存在一定难度。比较而言，Hawkes对译文所作的细致注释，可以最大限度地使读者对这首判词进行解读。

“桃李春风结子完”的译文分别为:

Peach and plum in spring winds finished seeding．(杨译)

The plum-tree bore her fruit after the rest．(霍译)

“李”“完”二字谐音即为“李纨”，因此谜底已经暗含原文之中。由此看来，杨在翻译双关时，损失了较多意义，因而必然削弱人物的暗指效果，而霍译则由添加注释对此进行了补偿，与任务的个性特征及命运结局进行了呼应。由此可见，翻译的过程堪称形式与意义，语言特征与功能间权衡得失的过程。整体看来，霍译似更契合全文故事及人物，处理手段更为恰当。

(四)字谜翻译(Riddle Translation)

汉字是象形文字，字的本身形态往往就蕴涵了某种特殊意义，因此，汉字形态中的偏旁部首都是有一定意义的。如此一来，汉字中的谜语常常会借助字的特殊形态，别有一番趣味。在金陵判词中，作者使用了几处字谜，来隐藏人物姓名。香菱判词中“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前半句为解字谜语。细看之下，即可发现，“孤木”是为“木”字旁，“两地”是为“二土”而为“圭”，合为“桂”字，即暗指了薛蟠之妻夏金桂［3］52。这种汉字字谜想成功地译入英语显然绝非易事。两个译文分别为:

After the growth of a lonely tree in two soils，

Her sweet soul will be dispatched to its final rest．(杨译)

The day two earths shall bear a single tree，

Your soul must fly home to its own country．(霍译)

杨译中“a lonely tree”，“two soils”对于只懂英语的读者来说，极有可能的感觉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且更不会想象出“桂”这个汉字。而霍译则加注将其解释为:“In the poem the mysterious‘two earths’and‘single tree’combine to make the Chinese character’s gui(桂)，cassia．”［5］575从而使读者读到“The day two earths shall bear a single tree”时能明白原文的字谜手法。

熙凤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偏从末世来”句中的“凡鸟”合起来为“凤”字，点其名，并提出了凤姐的与众不同。另一句“一从二令三人木”中的“人木”指凤姐最后事败被“休”［3］74。“人木”即指“休”字。杨霍二人的译文分别为:

This bird appears when the world falls on evil times，

None but admires her talents and her skill;

First she complies，then commands，then is dismissed，

Departing in tears to Jinling more wretched still．(杨译)

This phoenix in a bad time came，

All praised her great ability．

“Two”makes 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a tree，

Returning south in tears she met calamity．(霍译)

杨译中，“凡鸟”被译成“this bird”未能揭谜底“凤”，亦不能显示其“不凡”。意义层面损失较大。第三句的“人木”译为“is dismissed”，并用“first”，“then”，“then”三词展示了熙凤的命运。原文之意似出而其味尽失。霍译将“凡鸟”处理为“this phoenix”暗指谜底，更显确切，并可暗示“凤”字。但是，第三句译文处理上，“一从二令”被省译而仅将“人木”译为“＇Two＇makes 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a tree”，似能更好地点出原文的拆字字谜。省译“一从二令”无疑会造成意义的损失，也是故事情节的缺失，甚为遗憾。因此，两种译文可谓各有千秋，从总体来看，杨译在此处相对而言，略显美当。

因汉英两种语言语系划分不同，英语属于印欧语系，汉语是汉藏语系。因此在字形表达方面存在较大差异。而就汉字字谜而言，因其完全依赖于汉字字形结构，必然造成翻译难度大幅提升。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黄金分割率”认为:美在和谐与比例。亚里士多德基于这一观点将和谐建立在有机整体的概念上，比例适度、整体融贯，才能显示和谐之美［6］。所以，在处理这一类型的翻译时，译者最好能从整体出发，在形式与内容之间进行全面的权衡，全面平衡形式与内容，而非偏向任何一侧，如此，方可达兼美兼当，亦不会失之偏颇。

三、结束语

由上文对《红楼梦》金陵判词四种修辞翻译的比较分析，可以发现，在翻译经典文学著作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众多困难与局限。面临困难时，译者更需要灵活多变的手法来不拘一格地处理不同的问题。Hawkes在应对困难时就很好地意识到了判词的特殊性，将其融入整体后再作分析处理，也就是将格式塔(Gestalt)的整体视角应用到判词的翻译中去，并对翻译中不可避免的信息流失作了最大限度的补偿。霍恩比认为:格式塔的主要原则即是整体大于其各部分纯粹相加之和，而且对部分的分析不能理解到整体［7］28。因此若仅从译文整体效果及信息对应这两个角度看来，霍译要比杨译更加美当。翻译过程中，译者首先应形成一个整体视角，即格式塔式的思考权衡，才能在面临局部问题时，较为恰当地处理解决，才能真正达到译文的“美”与“当”。

［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2005．

［2］ Yang Xianyi，Gladys Yang．A Dream of Red Mansion(1－3) ［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4．

［3］ 贺新辉．红楼梦诗词鉴赏辞典［Z］．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0．

［4］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 Hawkes，David．The Story of the Stone［M］．London:The Chaucer Press Ltd，1973．

［6］ 陆洋．论“美译”:林语堂翻译研究［J］．中国翻译，2005(5):49．

［7］ Hornby，Mary．Translation Studies-An Integrated Approach［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