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
(北京社会科学院 城市所, 北京 100101)
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
宋梅
(北京社会科学院 城市所, 北京 100101)
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传统社会向以工具理性和个体主义为核心价值观、以市场经济、民主宪政等为基本制度的现代民族国家转型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变迁的主要内容,受到中国的历史经验、传统意识形态及社会组织方式的影响,中国近现代社会在现代性诉求的表达上出现了激进主义、保守主义和温和主义这三大派别的分野,而现代性在中国社会的实践过程中则呈现出缺失、无根、无序的状态,为此,我们在新的历史时期构建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图景就必须立足中国的国情,摒弃长期以来以现代化替代现代性的思想,发展以人本主义和理性主义为基础的现代性。
中国社会;现代性;现代性转型
在中外的理论界和思想界,“现代性”都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我们可以从四个层面对它的特征进行概括,即理性化、世俗化、分化和主体性自由原则。[1](P89)在“现代性”定义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把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理解为:中国从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传统社会向以工具理性和个体主义为核心价值观、以市场经济、民主宪政等为基本制度的现代民族国家转型。对于以儒家思想统治了几千年的中国传统社会来说,它的现代性转型既复杂又曲折。这主要是由于中国传统社会具有超稳定的一体化结构,如果不是遭遇西方的坚船利炮的袭击,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不会在十九世纪末开始解体的,因此,我们可以把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定位为“外发次生型”的转型。“外发次生型”的转型方式使得中国人在现代性诉求的表达上产生了激进主义、保守主义、温和主义三大派别,而现代性在中国的近现代社会则呈现出缺失、无根、无序等状态。
自欧洲启蒙运动以来,在现代性诉求的表达上西方产生了三种近代思潮,即自由主义、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保守主义崇尚传统和经验,主张社会的转型和发展应通过自发的演变来实现。激进主义崇尚“宏大叙事”,颠覆传统,摒弃经验。[1](P23)而自由主义则强调个人的自由和权利。经中国知识分子的引进和传播,西方社会这三大思潮促进了中国知识分子和政治家对现代化道路的长期争论,亦促成了中国近现代社会的保守主义、温和主义和激进主义的诞生。
保守的现代性诉求主张现代性转型要从历史传统中发展起来,追求传统与现代的耦合,特别强调儒家传统思想对中国平稳实现现代社会转型的重要意义。有人也把这种保守主义的现代性诉求称为儒家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即强调儒家传统回应当今挑战实现现代化的现实意义,注重以民族性话语表达现代性诉求,主张现代化模式与现代性的多元性与多重性,文化上的保守主义与政治上的激进主义是其重要特征,正如新教伦理是西方古典资本主义的价值取向、马列思想是社会主义的指导原则,儒家伦理则是中国社会在现代性转型过程中坚守传统的一种表现方式。
温和的现代性诉求主张“虚心学习”西方的现代性,强调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对峙,认同全球一体化的趋势,认可西方现代性作为现代化向全球扩张的唯一模式,即主张现代化的一元发展,视西方文明为现代文明、世界文明的标准,并主张现代化的变革应以温和、理性、谨慎的方式来实现。总之,温和的现代性思潮无外乎是希望按照西方现代国家的发展模式,把中国塑造成一个有良好现代文明秩序的国家,而良好秩序的构建则必须依赖于现代化制度的建立,为此,中国社会必须向西方学习,建立包括一切适应现代环境需要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经济制度、教育制度、卫生行政制度、学术研究制度等。胡适在《我们走哪条路》一文中按照美国现代化模式提出中国要建立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治安的”包括良好的法律政治,长期的和平,最低限度的卫生行政。“普遍繁荣的”包括安定的生活,发达的工商业,便利的安全交通,公道的经济制度,公共的救济事业。“文明的”包括普遍的义务教育,健全的中等教育,高深的大学教育以及文化各方面的提高与普及。[2]
激进的现代性诉求激烈批判传统,承认西方现代化模式的历史进步性,重视现代性与民族性的有机结合,重视现代化思想与运动的“民族形式”、“中国特色”;主张世界的多样性、现代化模式的多样性;主张激进的革命手段与诉诸民众。由于长期的集权制度,中国的传统和经验中缺乏选择价值和制度的基因,难以自发地走上现代性转型的路径。这就使激进主义获取了在中国生存和发展的诱因。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国近现代的社会转型,始终伴随着激进主义对保守势力的挑战、抗争,而又未能避免最终自我异化、走向反面。因为无论是近代儒家纲常秩序的信徒,还是当代阶级斗争理论和计划经济体制的捍卫者,都是反现代性的,不能对激进主义思想形成制衡。
在中国近现代不同时期的社会思潮中,就对中国社会的变革方式及对中国传统和经验的立场和态度而言,激进主义占据了主流。所以,在推进中国现代性转型的过程中,认识激进主义在中国存在的某种必然性,保持对激进主义的警觉,避免陷入激进——异化的怪圈,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应具有特殊意义。
中国在现代性诉求上,产生了与西方相类似的三大思潮,即保守主义、温和主义和激进主义,但由于不同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呈现出了与西方社会所不同的状态。
人们一般有一种常识性的看法,即把农业社会看成传统社会,把现代社会看成是市场经济的工商业社会。如果用这种用经济形态和生产方式作为传统与现代的分野的见解去研究中国历史,就会发现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进程是自十九世纪末开始的,已跨越了3个世纪,历经了100多年的历史,其标志性的事件有三起,一是清政府于1905年的“废科举、设学校”。“废科举、设学校”开启了中国社会从经学时代到科学时代的历史性转变,对中国文化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二是于1911年发生的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在政治转变的意义上讲,绝对是翻天覆地的。三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1](P33)
100多年前的中国社会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巨大压力下,为了实现民族的救亡图存,开始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并引进相应的经济、社会制度。现代化科技和设施由于其有效成为必须学习和引进的理由,但是现代性所包含的社会价值体系和制度安排则从“中国现代化的叙事”中被抽离出来。1987年我党在十三大报告中提出了现代化“三步走”的战略,从“三步走”的战略计划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现代化”的内涵在新时期依然被定位于经济和物质的指标,而经济和物质指标的单向度增长导致了价值体系和制度安排的偏离,这种不平衡的发展模式造成了现代性在中国社会仍处于一种“无根的”或“被边缘”、“被缺失”的状态。由于过分强调物质层面的现代化而忽视思想层面的现代性,导致了至今为止中国的社会运行和个体生存都依旧远离现代性,甚至有人作出这样的判断: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滞后于其“现代化”几十年。
100多年来,现代性和现代化构成了中国社会转型的两个不同主调的双重变奏曲,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前者被后者所淹没。现代性被现代化淹没的根本还是源自于中西方不同的转型道路。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是属于“外发次生型”而非西方国家的“内发自生型”,这就造成了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从价值系统的转化是缺乏根基的。
在西方,工具理性和个人权利这些现代价值系统的生成源自于古希腊理性主义和基督教的结合,经历了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漫长的历史演化,而中国自晚清开始的现代性转向,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未能经历一次较为彻底的思想启蒙运动,主观原因主要在于强大的封建传统思想和集权的制度以及执政者为维系统治的利益驱动,客观原因在于中国在经历了两次痛苦的鸦片战争后,被迫放弃自己的文化传统,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和社会组织方式,现代性对于近代中国来说几乎就等同于民族独立、民富国强、现代化,自由和理性作为核心的价值观,在中国从来就没有真正建立起来。
而西方国家早自启蒙运动就开始孕育现代性的种子——工具理性和个人权利。工具理性弘扬的是一种实用价值,而且这种实用价值超越了生命价值,这就使得西方人对自然欲望和对幸福的渴求的正当性得到了合理的确认。此外,工具理性保证了社会行动和组织理性化不会颠覆信仰和道德,导致科技可以无限度地应用和发展。个人权利主张个人自主性为正当,从而使个人求利动机正当化,并使个人之间的契约关系高于其他人际关系。这两种价值的功能可以为理性化和市场经济无限扩张提供价值动力和道德论证。工具理性和个人主义、功利主义相结合,确立了西方现代社会的结构模式,即以个体生存为主导的主体性文化模式、以理性化为标志的的经济运行机制、以契约化为根据的政治运行机制,等等,以工具理性为标志的现代性要素形塑了西方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结构,也促进了西方社会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根本性转换。
此外,从社会的组织方式来看,中国传统社会一直是社会组织与意识形态之间呈一体化的关系,以儒家思想为正统意识形态调节设计现实社会组织,当社会组织出现危机时,无组织力量的增长反过来使人们强化对儒家意识形态的信仰。[3](P79)但西方社会一直视契约制度为组织机制,而并非中国社会那样把共同体的价值看得比契约的价值更高。这就造成了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很难从根上解决现代价值系统和传统文化终极关怀的冲突,解决社会组织方式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
中国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功地实现了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国家的综合实力得到了明显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但与经济繁荣相背离的社会事实是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在全球化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不仅连根拔起,而且还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诸如腐败滋生、道德失范、信用缺失、拜金主义泛滥、人与人之间关系紧张,工具理性造成的个体的不断“异化”等,这些问题不仅阻碍了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而且也引发了社会的日渐分裂和畸形。因此,对现代化的批评、对现代性的质疑是与现代化进程相伴生的。
金耀基认为中国的转型社会有两大特色,其一就是传统与现代的东西重叠地存在着,其二就是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的、不同意识形态的东西同时并存。这两大特征决定了当今的中国社会呈现出传统的文化模式正失去神圣的权威,人们的价值观念、文化观念、生活方式又处于不断磨擦、矛盾与冲突之中,因此,全社会都能感受到一场史无前例的“价值被颠覆”的危机。[1](P32)
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场由现代性转型而引发的价值危机看作是因无组织力量泛滥引起,也不能单纯地认为是没有坚持传统儒家理想社会的原则而引起的。这场危机的根源是经济的单向度增长导致了中国社会出现了转型危机,由于缺乏政治体制改革和社会改革的支持,社会的组织方式不能应付外来挑战,反映到意识形态层面,就是人们为防卫现代化的失败而引发了对意识形态领域的认同危机。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体化组织实体全面解构引发了对传统意识形态的摒弃,而新的社会意识形态并未完全建立起来,这就造成了大量的社会“失范”现象出现。
哈贝马斯曾有一个重要的论断,即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以西方文明为标准的现代性尽管为全人类的文明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仍然是一个需要医治和修补的制度。因为在西方现代社会诸如“异化”、疏离、失范、环境破坏、资源枯竭等层出不穷的社会病态现象,阻碍着西方社会现代性建制的完成。
无论是欧洲大陆还是美国、日本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经历了上百年的现代性建制历史,但至今都尚未真正完成。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也已跨越了三个世纪,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程。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是在“外力”的作用下开始的,并“嵌入”到中国社会结构之中,使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裂变,打破了社会结构原有的平衡,回顾历史,展望未来,我们依然可以清醒地认识到,中国的“现代性方案”也仍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
尽管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国经历了持续的高速增长,出现了空前的经济繁荣,但是,中国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十分突出,具体表现为:世界上最大规模的经济结构调整,世界上最显著的城乡差距和地区差距,世界上基尼系数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世界上最严重的腐败及其最大的经济损失,世界最大范围的生态环境破坏。这些因素都导致了我国社会生活中存在大量的、结构性的不稳定因素,说明了经济的持续增长并不能完全化解社会的不稳定因素,经济的现代化并不能保证现代性的顺利完成。[4](P7)
而且走向现代性的中国正遭遇全球化的挑战,这必然会影响中国对现代性模式的选择。因此,在现代性的构建过程中,中国社会出现了现代性发展的三大“悖论”。
第一,中国尚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工业化和现代性并未完成,因此,从中国的国情来看,中国需要摈弃全球化和后现代性的侵扰,继续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道路,但从中国的发展实践来看,这一路径在现阶段已不再合理,引发了社会上的多重危机,难以为继。
第二,全球化迫使人类社会快速驶入后工业社会、生态文明和知识经济时代,那么,中国社会要跨越工业文明和现代性直入后工业社会或后现代文明,走科教兴国、发展知识经济之路,走生态文明之路,走多元发展之路,似乎应成为中国当前的最正确选择,但是,这种发展存在着一个基本问题,即从前现代状态直入后现代,需要有充足的社会历史条件,但是中国缺乏这样的条件。
第三,利用知识经济这一大好机遇,中国社会能否跳过第一次现代化阶段而直接导入第二次现代化阶段,也即中国社会在没有充分完成第一次现代性的情况下,是否有能力问鼎第二次现代性?
由于当代中国社会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构建现代性,所以它增加了很多新的时代特征,它既不是建立在传统工业化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在后工业文明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与后工业文明相衔接,受后现代的引导、主导和贯穿的新型工业化基础上,从而使现代性具有极强的反思性。
这种现代性的反思能力既摧毁传统又批判自我,社会实践不断地受到关于这些实践本身的新认识的检验和改造,从而在结构上不断改变着自己的特征。中国当代社会的现代性转型是近现代对中国人的精神层面进行了一次较为彻底的“祛魅”过程:从工业化到信息化,从市场化到生态和社会公平,从军事化到全球治理,从国家化到市民社会等等,全面更新着人们对于现代性和现代社会的认识。
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构建过程,在经历了上百年的探索和实践后,逐渐意识到以中国立场、全球视野来观察、解决中国问题的重要性,为此,我们指出,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构建过程离不开以下三方面的彻底变革,一是以沟通理性取代物质理性的单向度发展,二是告别一元化的全权主义国家时代,社会与国家相分离,为公民的自由生存和发展提供广阔空间,三是使人本主义、人文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想的合法性得到确立。
[1]秦晓.当代中国问题:现代化还是现代性[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2]胡适.我们走哪条路[J].新月,1930,(10).
[3]金观涛.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4]胡鞍钢,王绍光,周建明.第二次转型国家制度建设[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
D0-02
A
1008-8466(2012)01-0055-04
2011-06-12
北京社会科学院2011年一般课题《城市社会公共生活衰落的根源研究》(113027/55973)的阶段性成果
宋梅(1978— ),女,安徽巢湖人,北京社会科学院城市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社区治理研究。
李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