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颖冰
俗世风情的现实魅力
——论福斯泰夫式背景的理论内涵与现实意义
胡颖冰
福斯泰夫式背景,既是莎士比亚戏剧为我们展现出的王族攘外安内的文治武功和底层社会善恶杂陈、美丑兼具、炎凉同一的市井风貌,也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莎士比亚化的具体体现。福斯泰夫式背景兼具文学、美学与史学三方面的理论内涵,而且体现了人文主义与平民性的结合,实现了俗与雅的对立统一。
莎士比亚化;福斯泰夫式背景;俗世风情;平民性
莎士比亚戏剧对马克思产生过重要的影响,正如梅林所说,从1849年8月,“马克思定居伦敦以后,英国文学就在他的文学爱好中上升到了第一位。莎士比亚的巨大身影在他心目中遮没了其他一切作家,成了他全家的崇拜对象。”[1]马克思在“不朽的约翰·福斯泰夫爵士”身上“找到了无穷的笑料的源泉”,同时在《福格特先生》一书中,也充满着对福斯泰夫一类骗子不可调和的战斗精神。虚构的喜剧人物福斯泰夫在莎士比亚创作的《亨利四世》上下篇和《亨利五世》等历史剧中,与史上英明的圣主亨利五世共为主角,交错展现出了王族攘外安内的文治武功和底层平民善恶杂陈、美丑兼具、炎凉同一的市井风貌。
1858年,在席勒100周年诞辰纪念期间,德国文化界以“哲学体系”来衡量莎士比亚,认为席勒才是真正的“戏剧诗人”,而莎士比亚不是。在这股诋毁莎士比亚的思潮中,拉萨尔在历史剧《济金根》的《原序》中亦随声附和:“德国戏剧通过席勒和歌德取得了超越莎士比亚的进步。”针对这种一厢情愿、盲目自大的风潮,马克思与恩格斯都有着自己明确的观点。马克思在1859年4月19日于伦敦致拉萨尔的信中指责:“拉萨尔的最大缺点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建议他更加“莎士比亚化”。 5月18日,恩格斯于曼彻斯特致拉萨尔的信中提醒他“注意莎士比亚在戏剧发展史上的意义”,并指出,“不应该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并正式提出了“福斯泰夫式背景”一词。因此,福斯泰夫式背景也成为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莎士比亚化”的具体体现。
在《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恩格斯提出他是以“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为“最高的标准”来衡量作品的,而文学作品的一般标准是文学性。因此,笔者将从文学、美学、史学三个方面来阐述福斯泰夫式背景的理论内涵。
(一)从文学的审美属性看,福斯泰夫式背景的情节、人物、与对白精彩生动
首先,情节采用双线结构,环环相扣。在《亨利四世》与《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剧中,莎士比亚均采用了情节的双线结构,而福斯泰夫正是这些线索得以相互缠绕延伸的交汇点,也正是在这上至王宫贵胄,下至市井小民的复杂关系网中,福斯泰夫的滑稽、幽默、夸张的性格特征得以丰富并发展。在《亨利四世》上篇中,严肃的历史剧情与虚构人物福斯泰夫的搞笑情节是交替出现的。
而后,莎剧擅长在矛盾对立中塑造人物性格。骑士本是中世纪时英勇作战而又侠义侍奉女士的人,可在莎士比亚的时代,骑士阶层已经没落了,所以他将福斯泰夫塑造成了一个拥有高贵出身而又生活窘困的矛盾的复合体。福斯泰夫的性格充满了各种矛盾因素:他自恋又自卑,年近六十而自诩青春,肥若烤牛却又胆小如鼠,狡猾又愚蠢,贪生怕死而勇于冒险,贪婪虚荣却又自甘堕落。通过对比展现人物性格,并调动全剧氛围正是莎士比亚的要招。
此外,莎士比亚剧作的生动性与丰富性主要来自精彩的语言。莎士比亚的语言属于伊丽莎白时代典型的夸张语言,还加上了插科打诨,有趣的比喻俯拾皆是。莎士比亚出身在市井之中,福斯泰夫的语言正是这种生动丰富的市井语言的融汇。福斯泰夫有十处出场,产生了多个内容独立而又环环相扣的喜剧故事,包括荒野打劫、吹牛事败、帐幔熟睡、乡间征兵、战场逃生、打死老虎等等。其间,不乏福斯泰夫精彩对白。他时而疯癫,时而又能一语道出人们隐藏在心中的欲望。如此通俗风趣又痛快淋漓的舞台语言没有理由不受到大众的喜爱。
福斯泰夫与济金根同属骑士阶层,但16世纪的莎士比亚与19世纪的拉萨尔赋予他们不同的个性与使命。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泰夫生动复杂,言行荒唐却又有着浓郁的市井气息,他常常“在我们中间引起一种捧腹大笑,这种笑所以愉快而美妙,就在于福斯泰夫是一个无限机智而又极为愉快的人物”[2]。相反,拉萨尔则把济金根美化成为改变祖国四分五裂的局面、实现自由和统一的民族的英雄。但是,拉萨尔“在人物个性的描写方面看不到什么特色”——“胡登过多的一味表现‘兴高采烈’”,没有个性,甚至连主角济金根“也被描写得太抽象了”[3]。相对于福斯泰夫,拉萨尔的济金根不仅缺乏丰富的性格,也缺乏与其余角色的互动,这个人物的设置未能符合剧本的创作规律与接受规律。无怪乎恩格斯建议应该将德国戏剧具有的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完美地结合起来。
(二)福斯泰夫式背景展现俗世风情,再现现实关系,是马克思主义美学观的鲜活样板
接受理论认为,文学通过对大众的普遍影响才能实现文学自身的价值。巴尔扎克也曾经说过:“形象在本质上是通俗的,容易家喻户晓。”这也正是莎剧影响大、流传广的原因之一。莎士比亚拥有着席勒式哲学诗人所不具备的把握社会与掌握观众的能力。莎剧更能广泛反应社会生活、真实再现现实关系。即文学艺术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必须表达出“意识到的历史内容”。这也是福斯泰夫式背景成功的重要原因。福斯泰夫式背景中展现了形形色色的发展变化的人,读《亨利四世》我们可以看到亨利四世的宫廷秘史,亨利五世的成长史,历史上的重要战役,更有市井与乡间的方方面面。读《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则可以了解当时在英国社会处于上升阶段的小资产阶级,比如店主、客栈老板娘、路边小酒馆的掌柜,还有比较底层的人物典型如桂嫂等。尽管福斯泰夫的出场越来越少(因为福斯泰夫的出现频率是由剧本赞颂明君的主题决定的),在“遭孽更比受孽多”后最终惨淡收场,但福斯泰夫仍是展开这幅五光十色的平民社会长卷的主导人。
福斯泰夫式背景中贯彻了庸常的市井观,展现了俗世风情。福斯泰夫式背景中的灵魂人物即没落骑士福斯泰夫,正是他能将如许广阔世相尽收眼底。他出身贵族但却窘于生计,干过不少无耻而又可笑的勾当,是个享乐主义者、冒险家,又是阿Q的老祖宗——在谎言戳穿,被人嘲讽时,他总能泰然自若。因此,福斯泰夫绝非一个简单的丑角,其复杂性不亚于哈姆莱特。他对现实观众的影响与对戏剧中人物的影响可以说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在剧中,王子对福斯泰夫是又爱又恨,曾随之放纵,后又恨其不争;而观众(包括伊丽莎白女王)从剧中所感染的爱国激情必将对福斯泰夫产生“不得已”的憎恨与天性潜藏的饮食男女贪生虚荣等的欲望被福斯泰夫淋漓尽致地表现并以一套可圈可点的享乐理论——如其有关“名誉”的著名论述——被陈述的窃喜,既有其合理性,更符合人的天性。因此,福斯泰夫成了与哈姆莱特一样举世瞩目的莎剧人物。福斯泰夫式背景正是借这位情理和罪恶的混合物贯彻了庸俗的市井观,展现了俗世风情。
(三)从史学观点看,福斯泰夫式背景的写作反映历史发展必然规律,展现出时代精神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认为,“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表明经典马克思主义对文艺作品的优劣的判断标准是与作家对社会作为主体的观念的肯定及作家对社会的反应的真实程度紧密联结的。马克思、恩格斯把悲剧分为两种:一种是旧制度灭亡的悲剧,一种是新的生活理想的追求者的悲剧。而作为垂死阶级的代表同时又有着解放农民的进步要求的济金根是不在其列的。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在致拉萨尔的信中,都反对把济金根这个作为垂死阶级的代表的灭亡描写成为悲剧人物而予以赞颂,而应该像歌德那样,将没落骑士作为类似堂吉诃德那样的喜剧人物来写。而这一点,比拉萨尔早二百多年的莎士比亚则已经这么做了。莎士比亚对他笔下的没落骑士福斯泰夫以及市井的小人物们并未报以额外的同情,而是很客观冷峻地让这些人物依着自己的立场与个性上演,任观众嘲讽评判。即便如此,歌德依然对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人物形象刻画致以敬意:“莎士比亚描绘出的是自然(的真实),而我所塑造的人物却都是肥皂泡,是由虚构狂所吹起的。 ”[4]其“自然(的真实)”,指的就是莎士比亚剧中人物性格命运所体现出的历史发展必然规律在类型人物身上留下的痕迹。
(一)人文主义与平民性的高度结合
莎士比亚衡量人的最高准绳是人文主义的标准,并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艺术家无情地表现着真实,对于底层百姓的忍辱受欺、贫穷落后、愚昧无知,莎翁并不抱悲天悯人的态度。莎士比亚剧中的普通人物远未达到英雄品格的高度。所以对于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们不能简单地用博爱思想的标准来评判他的平民性。单就这点来看,鲁迅笔下的江南农村,哈克奈斯写的伦敦东头的愚昧工人都是这一写法。此外,观看戏剧演出是当时最重要的大众娱乐方式,因此剧场这个载体也影响了剧作的生成与流通,从而也决定了莎士比亚的剧作属于大众文化。加之他的创作兼具开放性、包容性,吸收了各种精神文化的卓越成果,因此,“莎士比亚才会在社会和精神生活的两极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既有底层大众赖以生存的东西,又有培育了时代杰出人物的养分。确切地说,他的创作是大众平民文化与人文主义文化的高度结合。”[5]
(二)俗与雅的对立统一
莎士比亚的剧作有着丰富的词汇,语言谐趣,寓意深藏。如《亨利四世》第三幕第一景中,霍茨波与格兰道渥的斗嘴闹剧令人捧腹之间,暴露了霍茨波的高傲与目空一切。该剧的市井白话、幽默谐趣不仅合乎市井观众的消遣需求,其蕴藏着的价值观念与频现的警句哲思同样也能博取上流社会的审美需求。尽管福斯泰夫满嘴俗言污语,却时出惊人之语,最精彩的当属福斯泰夫对“荣誉”的解说。因此,莎士比亚的剧作在当时虽是世俗的且被指责有大量抄袭的,但却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他描写了大量的人性真实欲望(西方人对此感受会更明显。译为汉语后,由于民族语言的隔阂,无奈被雅化了,失去了些许滋味),虽历时良久,今人读之,却仍谐趣横生。这是一个有趣的文艺现象,在中国的文艺界同样普遍存在,如“人民艺术家”齐白石的画,通俗明了,没有文人画的雅致高深,却以其贴近人民生活、富有童趣而自成一家,相较于同样笔墨功力深厚的黄宾虹更加地广为人知。同样的例子还有“人民艺术家”老舍的作品、金庸的武侠、《让子弹飞》等电影,越是通俗的贴近大众生活的语言就越能被广泛地传播。语言是构成一个人文化身份的重要元素,语言附着了特定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和观察世界的角度,传承了带有民族灵魂的价值观念和美学判断标准。因此,越是承载丰富内涵且通俗易懂的艺术作品,越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生命力。
[1]弗·梅林.马克思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642.
[2]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34.
[3]陆谷孙.莎士比亚研究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49-50.
[4]伍蠡甫.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424.
[5]吴辉.影像莎士比亚——文学名著的电影改编[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130.
I106.3
A
1673-1999(2012)16-0109-03
胡颖冰(1979-),女,浙江东阳人,广西师范大学(广西桂林541004)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2012-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