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亚男
后殖民主义视角下的“自我”与“他者”
——以《日用家当》为例
贺亚男
美籍非裔女作家艾丽斯·沃克在其短篇小说《日常家用》中,讲述了由两床百纳被引起的关于坚强的黑人母亲、性格懦弱的小女儿麦琪和受过良好白人教育的大女儿迪伊之间的冲突。小说对黑人生活的描绘得到了许多美国评论家的好评。然而,运用后殖民主义理论中的他者理论,不难看出小说中的各个人物实则是作为“他者”出现的,由此可以解读出艾丽斯·沃克的“他者”文化身份。
《日常家用》;艾丽斯·沃克;后殖民主义;他者
在以中产阶级以上的白人男子为中心的美国社会,非裔作家永远都是以“他者”身份存在的。作为少数族群的女性,非裔女作家既要与白人种族主义斗争,又要与性别歧视斗争,面临着双重困境。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凭借《紫色》《爱情与困惑:黑人妇女的故事》《寻找母亲的花园》等作品,“被公认为美国妇女文学和黑人文学的最杰出代表,也是美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1]短篇小说《日常家用》就收录在《爱情与困惑:黑人妇女的故事》中。故事讲述了由两床百纳被引起的关于坚强的黑人母亲、性格懦弱的小女儿麦琪和受过良好白人教育的大女儿迪伊之间的冲突。
长期以来,学界对《日用家当》的研究多集中在人物分析上,称母亲和麦琪为非洲文化遗产的捍卫者和继承者,而将迪伊称为“本族文化传统的叛逆者”[2];还有的研究致力于探讨美国黑人文化和白人主流文化关系的问题。笔者拟从后殖民主义的“他者”理论角度,深入解读这部作品,并对小说中三个女人作为“他者”所遭受到的困境和经历进行分析,发出自己的声音,实现“自我”认同。
“自我”(self)和“他者”(the other)是西方后殖民理论中常见的术语,两者同属于“身份”(identity)范畴。霍米·巴巴认为,“使用‘身份’这一概念,意味着将人(或人群)定性于某种属性,以区别于其他属性,从而为一系列的不平等现象奠定了基础。”[3]“他者”和“自我”是一对相对的概念,“他者是有着两个入口的母体”[4],也就是说,“他者”并不能脱离“自我”而单独存在,“他者”只能与“自我”并存,共同构成主体。黑格尔和萨特将“他者”定义为“主导性主体以外的一个不熟悉的对立面或否定因素,因为它的存在,主体的权威才得以界定”[5]。在后殖民的理论中,西方人往往被称为主体性的“自我”,殖民地的人民则被称为“殖民地的他者”,或直接称为“他者”,即自己的对立面或否定因素,用以界定自己的权威。这种意识形态即萨义德提出的“东方主意”(Orientalism)。“东方主意”意识形态源于西方历史文化,深远地影响着原殖民地国家地区人民,以及移民到西方世界国家或地区的人民。这些人民长期受西方殖民统治,被界定为“他者”,为了融入主流社会,他们开始把自己国家和地区的人民视为“他者”,甚至是落后愚昧的,不如西方的“他者”,同时不再认为自己是“他者”的一部分,而是站在西方世界一边,渴望被西方世界接纳,成为“我们”。
生活在白人世界的黑人同样也受到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黑人和白人的关系体现了殖民关系中的心理不确定性,弗兰兹·法农阐述了这一不确定性:在长期的殖民过程中,“黑人”一词在白人的语言中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它代表着愚昧、邪恶、奴性、堕落的生物群体。而“白人”一词则成为进步、光明、高尚、文明等的代名词。一个黑人要想摆脱所有赋予他身体的贬义词,就只能与白人同化,成为“黑皮肤、白面具”的人。从此可以看出,人的身份并不是简单的认同,而是一种异化;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即自我中有他者。黑人的存在因为白人的在场而具有意义,所谓“黑人”只是一种文化身份,它是依据白人的各种设定被建构起来的;而“白人”也是因为黑人的在场而具有存在的意义,“他们彼此相互承认着它们自己”。对于白人而言,黑人就是“他者”,由于“他者”的存在,主体的意识才得以确立,权威才得以确立。
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打响了解放黑奴的枪声。1862年,林肯发布了著名的《解放黑奴宣言》,宣布废除奴隶制,解放黑奴。1864年6月南北战争以北方胜利而告结束,它标志着奴隶制的彻底崩溃,使被奴役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黑奴成为自由人。然而,黑人在精神上却继续受到奴隶制度的迫害。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阐述道:“黑人具有自觉和半自觉地面对现代社会种族歧视的心理痛苦和自我意识,黑人失去了自己的传统文化却也无法融入美国的主流文化,他们变成了文化上的孤儿,白人阴影下的他者。”[6]
小说《日用家当》中的母亲和成千上万被贩卖到美洲的非洲黑人一样,被割断了与非洲故乡的联系,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语言,彻底被视为“会说话的工具”。无疑,母亲的“他者”文化身份在美国主流社会中被建构起来。母亲是个典型的受男权社会欺凌侮辱的黑人女性,她有一双粗糙的干男人活的手,“能像男人一样狠狠地宰猪并收拾干净”,“能整天在户外干活儿”,能吃下白人厌恶嫌弃的猪内脏。她“从未受到过教育”,无法理解她所处的时代浪潮。当像她一样的黑人纷纷在为争取自己平等权利斗争的时候,她却不去追问是谁夺走了她受教育的基本权利。她甚至连和白人说话的胆量都没有,“不敢直视一个陌生的白人”,和他们讲话时,她“总是紧张不安,随时准备溜走”,她的头总是转到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她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奢求,对自己的将来没有打算,相反,她却乐意地选择了这样清贫但却安静的乡间生活。
艾丽丝·沃克的小说中还有这样的一种女性形象:“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都被残酷剥削、压迫的女性,她们的生活十分狭窄有限,甚至被挤压、折磨直至发疯。”[7]这样的女性在《日用家当》中被浓缩为母亲的小女儿麦琪。麦琪丑陋,她因身上的伤疤感到极度自卑。她总是躲在门后,企图把自己藏起来,走路时“下巴贴近胸口,眼睛盯着地面,走路拖着脚”[8]。像母亲一样,她逆来顺受,接受“上帝”总是对她很吝啬这一残酷的“现实”。她从不敢争取任何本属于她的东西。当发生矛盾时,她总是忍受让步,她认为这就是她的命。这样的女孩只能嫁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过和其他黑人没多大区别的平淡的生活。
在白人眼中,母亲和麦琪完全符合“他者”的身份特征:愚昧落后,不思进取,具有卑微的奴性基因。然而,正是这两个白人眼中的“他者”,虽然缺乏足够的教育,对于民族文化身份、民族文化遗产之类抽象概念缺乏全面的理解,但是,对于自己的民族文化,她们有着天生的深刻的理解能力,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民族文化的捍卫者和继承者,从而实现了“自我”认同。
母亲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处处表现出对民族文化记忆的深刻理解,这种理解源于对先辈的热爱和尊重:她能准确地说出迪伊名字的由来,能将她们家的家族史追溯到南北战争以前,能清楚地记得制作搅乳棒所用木材的质地和颜色,甚至能记得她的姐姐迪伊的丈夫的绰号。家里的两床百纳被在母亲眼中更是无比珍贵。百纳被不仅仅是由几块破布头拼接而成的被子,对母亲而言,它是联系她和祖先、民族的重要纽带,是传承非洲黑人文化遗产的重要途径。当像母亲一样的黑人作为边缘化的社会群体受到来自白人强势文化的压迫时,更需要一种能凝聚民族文化传统、增强民族凝聚力的东西,“这个使命最终落在了百纳被的身上”[9]。被子是黑人文化代代相传的象征,是寻求黑人妇女世代相传的创造性和表现力,是寻找黑人历史、挖掘黑人文化的源泉。缝被子更是被赋予了文化意义。在缝制被子的过程中,不仅唤起了对亲人的记忆和爱,更加强了在此过程中代代相传的黑人文化。和母亲一样,小女儿麦琪对两床被子的历史仍然记忆犹新:被子上的小块布片是外婆从旧衣服上一片片剪下、拼凑好,然后由母亲和迪伊阿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被子上的布片来自于家人曾今穿过的旧衣服,这两床被子对麦琪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被子中包含着她对外婆、爷爷、曾祖父的思念,是她对祖先编制起来的生活和拥有宝贵精神碎片的记忆。正如当麦琪看到姐姐执意拿走两床被子时说:“不要那些被子我也能记得迪伊外婆。”毫无疑问,麦琪的身上突出体现了美国黑人的文化记忆,麦琪因身上的伤疤而自卑,但伤疤正是象征着奴隶制的大火为黑人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记,这种记忆是永远无法抹掉的。麦琪懂得如何缝制百纳被,并且在缝制被子的过程中唤起了对亲人的思念。虽然母亲和麦琪早已忘记了祖国非洲的语言,但对于民族文化却有着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民族文化记忆是一个民族存在的标志。民族文化记忆链把民族成员紧密联系在一起,并意识到彼此之间的血脉相连和休戚与共。”[10]在黑人权力运动蓬勃兴起的大潮中,母亲和麦琪成功地对她们的文化身份进行了重新定义,虽然在美国主流社会白人的眼中,她们是完全的“他者”,但在对非洲文化遗产的珍惜和传承的过程中,尤其是在“使用”和“缝制”百纳被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的认同。
散居在美国的少数族裔中,非裔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他们中的大部分是以黑奴的身份在17、18世纪被掳掠贩卖到美国的。由于时间、空间的距离,他们大部分遗忘了非洲语言、非洲文化,从而常常不能正确理解本族文化;同时,在白人压迫、隔离和歧视的历史环境下,他们形成了伤痛文化,由于该种文化,他们常常觉得自卑和无助。“在他们身上从而体现出隐性的原文化和原意识与显性的现文化和现意识之间的分裂与冲突”[11],成为迷失的“他者”。在《日用家当》一文中,母亲的大女儿迪伊就是典型化身。
在母亲的眼中,迪伊是令她感到骄傲的大女儿,但母亲对迪伊没有直呼其名,而是“她 (her)”,这一称呼直接向读者传达了母亲和迪伊之间的疏远感,迪伊在母亲心中充当了“他者”的角色。为了表现这一点,艾莉丝·沃克在文中第一句写道:“我就在这院子里等候她的到来。我和麦琪昨天下午已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麦琪眼中,姐姐迪伊永远是令她羡慕又敬畏的“他者”。为了迎接她的到来,麦琪刻意将自己打扮一番,煞费苦心。由此可见,迪伊在母亲和妹妹看来是个神秘的大人物,读者在此丝毫体会不到家庭的温馨,却看到了将母女、姐妹隔离在世界两边的一层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薄膜。
从作者文中对迪伊和麦琪的对比描写中不难看出,迪伊从小便与众不同:肤色较白,相貌出众,身材曼妙。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她的思想,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总是以白人文化标准要求自己和她的朋友,甚至是她的母亲和妹妹。当她在家时,“她时常给我们读点什么,……将文字、谎言、别人的习惯以及整个生活强加于我俩。……,她对我们灌输一大堆编造出来的事物以及我们不需要掌握的知识。”她对本族文化嗤之以鼻,当房子着火,麦琪在火中挣扎时,她站在远处,表现得异常冷漠,可能她就是希望这场大火把房子连同她和黑人文化传统的联系一起烧光。她想逃离黑人世界,融入到她梦寐以求的白人主流社会中,而教育是她能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途径。当她离家去奥古斯塔上学的时候,她没带走家里的任何物品,包括母亲想送她的百纳被。她甚至离家后几乎不回家看望母亲和妹妹。迪伊的目的很明显,她想通过教育使她能够从社会的边缘走进中心,被主流社会接受。诚然,接受教育对迪伊而言是改变命运的一个机会,然而,教育是以意识形态发挥作用,它对人的控制是隐蔽的,内化的意识形态使人身处其中却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迪伊形成了对自己身份的 “虚假意识”,认同了主流社会的价值观,认为自己是有别于家人和族人的社会优势群体中的一员。在美国60年代兴起的“寻根热”中,迪伊为了寻求思想上和白人的趋同,进行了一次“寻根之旅”。”此次回家,迪伊以带有东非和穆斯林服饰特色的服装装扮自己,用母亲根本听不懂的乌干达语和母亲打招呼,她甚至将名字改为“万杰萝·李万利卡·克曼乔”,这个名字实际是东部非洲几个部落名字的混合,迪伊对这个胡乱拼凑而成的名字没有深入理解。迪伊混杂的语言、不一致的装束、拗口的新名字,反映了她在对立与错位的黑白文化夹缝中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态,让我们看到了她内心深处身份认同的混乱。她想用百纳被来装饰她的“族裔”梦,这样做最终流于浅薄。在她眼里,被子仅仅是一个物件、一个装饰品、一个得以炫耀的资本和聊以彰显个性、追逐寻根潮流的标志而已。她在追逐强势文化而放弃弱势本位文化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她的肤色和背景决定了她终究不能被白人主流社会接纳,迪伊变成了法农笔下的“黑皮肤,白面具”的人,成了徘徊在黑白两个世界之间的迷失的“他者”。
[1]魏兰.高级英语[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01.
[2]李洁平.《日用家当》中女性形象解读[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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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鑫友,等.高级英语学习指南(第1册)[M].武汉: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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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673-1999(2012)16-0094-03
贺亚男(1975-),女,四川营山人,内江师范学院(四川内江641000)外国语学院讲师,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语言文学。
2012-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