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绅到陌生人
——在中国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类学家

2012-08-15 00:49沈林林
关键词:人类学家人类学陌生人

沈林林

从隐绅到陌生人
——在中国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类学家

沈林林

人类学家究竟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学界一直有争论。虽然共识是有的,但在不同的社会环境、时代背景下人类学家身份应该做出什么样的相应转变,这是一个人类学现象。人类学学科在中国发展的一百年,也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化的一百年,中国人类学家角色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从传统意义、现代意义、当今意义上去分析在中国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类学家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此项研究的主要思路。

人类学家;知识分子;隐绅;陌生人

自从人类学产生以来,对于人类学家的评论众说纷纭:天真、虚伪做作,或者说人类学家是弱小族群的精神知己、文化环保主义者和沉默大多数的代言人。即便这是一群一直相信有普世价值的学者在具有特色的中国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本身就是令人着迷的人类学现象!

要想明了在中国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类学家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就要分别从传统意义、现代意义、当今意义上去分析,去发现中国人类学家具备什么特质,又缺少了什么特质,怎么去运用已有的又怎么去找回丢失的?这些就是这篇文章的主要思路所在。

一、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选择

在中国那个曾经“朕即国家”的时代,皇帝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当时,帝与师的分离使“明君圣主必有不宾之士”的现象并不奇怪。虽然很难说清楚在君与士的相互选择中谁更主动一些,但是士的态度却有时候真的做到了“我无奈于年代,但我争取做到年代无奈于我”。中国的士是聪明的,在落魄时他们独善其身,有机会的时候就想着兼济天下了。换句话说就是,无机会就抱着出世的想法归隐山林,有机会则抱着入世的观念成为仕绅,但是他们等待被选择的命运及不被选择就拂袖而去的脾气,使士与帝王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隐逸于山林的,即便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却也心系天下,这种生活总是被后人说得清淡幽雅,但实际上,更多的士还是削尖了脑袋准备学而优则仕,功成名就告老还乡,光宗耀祖,用自己从皇帝那里获得的权力去庇佑周围的乡里乡亲。于是,中国就形成了费孝通先生《皇权与绅权》中所提到的“双轨政治”,自上而下的皇权与自下而上的绅权,构成了“上通下达,来去自如的双轨形式”。

与西方用民权控制政府权力相仿,中国靠政治哲学中的无为主义和绅士软禁皇权。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划分的四种不同权利中说道,皇权属于横暴权力,而绅权主要是一种教化权力,即政统与道统的分离,“事归政统,理归道统”,纵使是皇帝的权力最大的人,而道统仍旧对其权力起到牵制作用,毕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早已经被帝王先师规定好了,即便帝王一意孤行,仕绅们还是会用自己的私人关系,用从皇帝那里得来的权力去影响皇帝。这种皇权与绅权、政统与道统的相互牵制相互影响,能够创建政治上的一种平衡。可以说,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参与了政治并且限制了帝王的权力,同样,帝王需要知识分子却又不会让知识分子的权力过于强大。

而现在的中国,最大的变化便是知识分子身上承担的辨别是非的能力的丢失,政治领袖在掌握政治权力的同时,总是要自己创造一套自己的理论,把自己美化成思想导师。政治领袖的轮替致使是非对错的标准也在不断更换。即便是真的黑白颠倒,知识分子那有限的批判现实的权力也不能扭转乾坤。忽对忽错造成的知识分子价值观的迷茫把一部分人变成了权力的追随者,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颠倒白黑的能力就干脆随“黑白”而去。而另一部分人的迷茫使他们怀疑这“黑白”对错。但是,横暴权力与教化权力的合二为一,根本不给他们解释的权力,即便他们想要拂袖而去做 “不宾之士”,但还是被拉回来摆在那里不准说话,做一名貌似幸福的知识分子。

在古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可以做到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至少可以从书上看出中国的古代知识分子在气场上占据了主动,因为他们一直保存着拒绝的权利。不能仕则可隐,隐逸成了他们自我保护的最好方法,毕竟从秦朝以来大规模屠杀知识分子的事件很少发生,“理”规定那是错误的。

到了近代,横暴权力用一个政治上的精神导师就轻而易举地把教化权力夺走了。中国的知识分子把他们的教化权力丢失了,政统与道统出现了不平衡。极权的诱惑必然导致统治者对知识分子的追击,时间久了,他们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了。你可以按着思想导师的理论参与进来,成为极权的受益者和保护者。如果不想参与,不要紧,可以不说话但是不能乱说话。中国知识分子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卫道者”变成了一张白纸,被狂书乱画却不能拒绝,毕竟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可以隐逸之地了。

二、天生的流亡者: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类学家

人类学家是些什么人呢?路易斯在他的《社会人类学导论》中说,早期的人类学家被一般人想象为:蓄满胡须的教授,拿着测径器终日与骷髅为伴;后来,人们渐渐地把人类学家看成是奇风异俗的专业调查者与记录者。……除此之外,社会人类学家有着更长远的企图:置身于世界的所有文明中,让那些我们不易了解也不熟悉的信仰与风俗冲淡我们民族中心主义的限制,从而进行所有社会的比较研究[1]3。

同样,王铭铭在《作为“陌生人”的人类学家》中指出,人类学家是习惯于从心灵上或身体上实践“背叛”自己的社会,“疏离”于自己的生活空间之外的人。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去研究、理解他者,把自己变成自身社会的“他者”,用以反观自己。即把“他者”作为一面镜子,从一个遥远的空间里,“客观”“自由”地揭示自身社会中“文明”的实践,制度与思想实质。俨然,成为“陌生人”便是人类学学科对从业者的基本要求。王铭铭还认为,“立此存照”使自身省悟到成为自身社会(而非他人社会)的“陌生人”,是成为知识分子的前提。

换句话说,成为“陌生人”,对人类学家来说不仅是其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也是其成为知识分子的重要前提。因为只有成为“陌生人”以后,才能更客观地认识自己所在的社会,跨越由于没有比较而滋生的民族中心主义。

既然王铭铭认为成为自身社会的“陌生人”是人类学家成为知识分子的前提,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应该有一种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即应该是 “疏离”与“游走”的一族。然而偏安于一隅的有机知识分子们是很难切身体会到这种对自身社会的游离的,可能置身于自身社会之外不难,把心也带走就难了。人类学家所须必备的职业素养让他们与一类人有了更多的相似之处——流亡者。

“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Said.E.W 在他的《知识分子论》中这样写道。他在另一本书《寒冬心灵》里,也毫不避讳地写出这群具有悲惨命运的流亡者的宽广视角“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种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园,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种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但每当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多重视野,这与人类学家所具有的视野是多么的相似啊,似乎人类学家天生就是知识分子中的流亡者。只不过人类学家是自愿地成为知识分子中的流亡者,而真正的流亡者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反对的是在自身社会中不该反对的,坚持的是在自身社会中不该坚持的罢了。

“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和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因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2]5从这些看,人类学家真的好像流亡者,但是我们的人类学家为什么不是流亡者呢?

桑塔格在《反对诠释》中曾经说过,人类学家在家应为批评者,在外是入乡随俗之人,这种具有反讽意味的精神状态使人类学家不可能成为一个公民。桑塔格的意思是,人类学家就应该是天生的流亡者,不流亡的可能大致有三种,一种是他所在的社会能够包容他的批评,另一种是他的自身社会已经没有了特权,没有了邪恶与不公平;最后一种可能就是人类学家丢掉了批评或是没有成为自身社会的他者。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学家没有成为真正的人类学家,在外是入乡随俗之人,在家依旧是入乡随俗之人,人类学家的这种“灵活的立场”,对于桑塔格所说的“成为人类学家,就是面对自身的怀疑,自身知识的不确定性采取一种非常灵活的立场”是一种多么完美的讽刺啊。

“知识分子基本上关切的是知识和自由。”[2]53人类学家天生就该是流亡者,但却不能成为流亡者,缺少的可能不是知识,但是绝对缺少自由。按这种逻辑,现在招摇过市、衣冠楚楚的人类学家都不是流亡者,甚至不能称其为知识分子。当然这种结论过于武断,不一定非得流亡了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类学家,但是人类学家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批评作为最基本的素养还是应该要有的。

人类学家的命运就该是悲惨的,当然这种悲惨的命运不一定非要用身体去流亡,对于自身身份认同的危机,以及肩负的正确认识自身社会并去批评反对特权、邪恶以及所有不公平的事情,这对于如今已经满口专业化术语、与民众脱离的享受知识创造出的权力的专业知识分子们来说无疑是悲惨的。

三、从“陌生人”到陌生人:中国的人类学家

在中国,因为特殊的政治历史环境,人类学的发展道路坎坷不平。同样,中国的人类学家也几乎经历过最悲惨的命运,一种自我身份从无到有再到似有非有的过程,这无疑是中国人类学家近百年来精神上的流亡。但是这种流亡并不是因为他们在家不是批评者,而是因为他们的批评无法唤醒民众对抗特权、邪恶以及所有不公平的事情,因而他们只能在精神上被流放。

精神上的流放远比身体的流放更痛苦。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让他们“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进而是集体的噤声,从自身社会的“陌生人”变成了真正的陌生人。当然,这只是表象。中国的人类学家成了中国最后的隐士,扎堆隐逸于所谓的落后地区,与少数民族“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行当,但是在十万大山之中,这些近乎已经被身体流放的人类学家,他们的隐逸对于他们自己来说究竟会有什么意义呢?

人类学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通过研究其他文化,更好地认识自身,从而为自身社会的发展提供建议。可以说,人类学是讲究入世的,对自身社会文化是一种积极的参与态度。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中国人类学家,无法不继承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消极的态度。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而这其实只是一种摆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自认为更有尊严一些。在一个时代,当人类学家无法参与到对自身社会发展的建议中去,或者根本就没有参与,这要么证明“邦无道”,要么证明人类学家都去流亡了。

当今中国社会中,人类学对国家发展的参与度不高的一个明显例子就是,中国人类学研究的大趋势变成扎堆研究少数民族,寻找中国幸存的异文化,名义上是促进少数民族的发展,但是,少数民族一副文化的肉身被套上政治的盔甲,使中国的人类学家成了F. A Hayek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主义》一书中所批评的公共知识分子那样的“观念的二道贩子”,仅仅变成了少数民族文化的传递者,甚至还不乏猎奇的心理。对作为中国社会主体民族——汉族的研究重任几乎全部交给了民俗学。人类学在对中国社会研究上的没有批评,基本上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因为大部分的人类学家都不想流亡。

没有批评,中国人类学就无法从大山中走出来,同样,不能被批评,中国也不能走出去。“无道则隐”成了中国人类学家成为真正人类学家的最大的心理障碍。中国人类学家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依旧是根深蒂固的。

从学科要求成为自身社会的“陌生人”到成为对自身社会不关心、不了解的陌生人,折射出的是中国人类学家在一个复杂的观念环境中无法自拔的窘境和对给你流亡的权利却不给你批评能力的无奈。毕竟,当今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自己教化的权力,剩下的也只能是隐逸了。相比而言,中国人类学家的隐逸更浪漫一些,毕竟他们或许还能找到可以隐逸的山林。可以说,中国人类学家是中国最幸福、最潇洒的知识分子了。

四、结语

造成当今中国学历贬值、知识分子被“污名化”的重要原因,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作为道统力量的丢失,知识分子已经不用担任中国士大夫教化民众、监督皇权的重任了。相比之下,中国更需要的是能在科技上有所贡献的专业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已经把道德权威让给了 ‘集体激情组织’。 ”[3]114要想重新建立知识分子的道德权威,首先需要对当今中国社会的冷静认识,毕竟知识分子道德权威的丢失除了政治原因以外,更多的是出于私利的考虑,知识分子越来越多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理想上,人类学家书写这些没有文字的原始社会,总的宗旨是对文字造就的文明进行‘叛逆’与‘疏离’,进而达到对自身社会的‘鸟瞰’。”[4]135无疑,中国的人类学家最具备中国知识分子所应具备的批判意识,而批判意识是建立道德权威的根本,所以中国的人类学家最应担起建立中国知识分子道德权威的重任。

当然,批判带来的不是只有鲜花、掌声与崇拜。虽然批判不一定是知识分子自我实现的终南捷径,但是有批判的思想更利于认识我们自身,而中国人类学家最善于做的,应该就是认识自我,而不是成为真正的自身文化的陌生人。

[1]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1997.

[2]Said E.W.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3]王增进.批判知识分子的批判:回顾与思考[J].南方论丛,2005(4).

[4]王铭铭.作为“陌生人”的人类学家[J].西北民族研究,2006(3).

B089.3

A

1673-1999(2012)10-0057-03

沈林林(1986-),男,山东东营人,云南民族大学(云南昆明 650031)云南省民族研究所2009级硕士研究生。

2012-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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