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一种非议的言说:郑学稼论鲁迅

2012-08-15 00:49:04熊飞宇
关键词:阿Q民族主义鲁迅

熊飞宇

作为“反鲁派”的代表,苏雪林对鲁迅的评论,已经广为人知。其文笔的恶毒,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但即便是在大陆,苏雪林的原文也很容易得见。不过,她曾不止一次引用过郑学稼的《鲁迅正传》。其人其书,古远清已有专文介绍[1]。 据《自序》,该书是 1941 年 2 月 16 日“写于井潭草舍”[2]5,1943 年 1 月,重庆胜利出版社初版。今列其目录,以见大要:(1)假洋鬼子;(2)十四年佥事;(3)呐喊;(4)阿 Q 正传;(5)不准革命;(6)浪子之王;(7)革文学的命;(8)传赞;附录:《两个高尔基不愉快的会见》(原载1937年《青年向导》)。张梦阳认为,《鲁迅正传》是以反共为宗旨,并不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其资料粗疏,评述也很简陋、浮浅[3]。郑学稼早期的鲁迅研究,亦见诸《由文学革命到革文学的命》,1942年6月,胜利出版社江西分社出版,主要内容为:(1)五四运动与文学革命;(2)创造社;(3)论郭沫若;(4)论张资平及郁达夫;(5)茅盾及其三部曲;(6)阿Q的死去和复活;(7)政治文学的代表作;(8)由大众语到拉丁化;附录《论“民族形式”的内容》。其《写后语》是在1941年2月12日“写于井潭之草屋”,并在1942年3月2日补记:“本书出版时,著者的《鲁迅正传》亦已付印了。这本书可说是本书的补充”[4]97。既然是“补充”,则《鲁迅正传》的写作当在《由文学革命到革文学的命》之后,但与事实似有出入(关于两书的出版时间,可与古远清《“第四种人”郑学稼》[1]一文的叙述参证)。 梅子编辑的《关于鲁迅》,也曾收录郑学稼三篇文章:《鲁迅与民族主义文学》《鲁迅与阿Q》《评鲁迅的呐喊》,1942年10月由胜利出版社初版。三著中的重要篇章,多曾单独发表。除此之外,郑学稼尚有一些篇什,散见于当时的刊物。现就郑学稼论鲁迅的主要论点作一述评。

郑学稼对鲁迅的批评,其初衷和出发点,如其所说:决不是为着爱鲁迅太少,而是爱中国青年太多。鲁迅在四十年代中国青年脑中,已造成一尊不可侵犯的神圣偶像,被捧为“革命导师”、“青年导师”、“前进的思想家”、“普罗文学家”。然而,是谁颁给他这一系列的封号呢?众所周知,是中国共产党。明白这一点,便易于理解鲁迅“偶像化”的由来[5]。

但是,如果要捧一个人,应给与适当的尊敬,而不是盲目的呼喊。若使鲁迅值得成为偶像,那崇拜者应于礼赞前知道他生前的贡献是什么?他是何等人物?郑学稼之所以作《鲁迅正传》,目的是要证明鲁迅生前并未充当任何人的“革命导师”,其原因在于:鲁迅从未“革”过“命”[6]。

从中国文学史看来,五四运动在文学上的表现,郑学稼在《中国与日本》有过估计,即浪漫主义的展开。创造社在这一阶段,上演了动人的一幕[7]。他们正确地攻击尚以阿Q姿态阔步于黄浦滩的文人。这个后日不只一次赔不是的行为,引起阿Q作者的愤怒。离开北洋官僚窠窝,正不满《呐喊》受人冷落的鲁迅,掀起八字须,列开阵势,与那些自封的“革命文学”家们笔战。结果呢?双方都得到胜利,失败的是中国文学界。胜利是什么呢?彼此的矛盾,统一于“党”的路线。于是,鲁迅摇身一变,成为左翼作家的老头子,像及时雨宋江,坐第一把交椅。如果从本源上加以分析,以鲁迅为代表的这群知识分子,在30至40年代间,的确是十分活跃。他们的生活与出身,如同法国文学史上写实主义即将抬头前的“浪子”,这在李健吾的《福楼拜评传》中有过精妙的形容。谁能够以“浪子之王”比拟鲁迅,谁就能理解这“前进”的黄脸皮的高尔基[5]。

就中国的文艺政策而言,鲁迅对于路线的忠诚,不及茅盾,而享受的盛名却为左翼作家冠。这不在于《阿Q》是成功的作品,而在于晚年以随笔杂感痛骂腐化势力和政敌,在于一封回“陈某”的信,内中大骂“托派”为汉奸,恰适合第三国际的需要[5]。

总之,鲁迅只是一个文学家,在“五四”时候,被人们从“铁屋”子内叫醒,起来“呐喊”,而且仅是带着怀疑的呐喊而已[8]。但他所描写的对象却是落后的中国农村,辛亥前后的中国农村。任何人在鲁迅的“全集”中,找不出一个现代的产业工人[6]。近30年的历史中,鲁迅除在文学园地里种了一枝草外,可以说没有别的贡献[9]。

一、鲁迅与《呐喊》

《鲁迅全集》尽管20卷,但内容属于文学的并不多,如晚年的“杂感”,爱国族者太少,而爱他心目中的“天国”太多[7]。鲁迅创作的高峰是《呐喊》。他在中国文学史所占的一页,也就是《呐喊》。《呐喊》不特是鲁迅所目击,而且是鲁迅的“夫子自道”[9]。 评价《呐喊》,是要为读者指出作品产生的时代、描述的对象,以及作者的政治意识,并希望自认受导于鲁迅的人们,真正地认识《呐喊》在文学上的价值[6]。

《呐喊》共计14篇创作。其描写的对象,根据《自序》,是他“年轻时候”所“做许多梦”中“不能全忘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鲁迅作品的特征,同时,也藉其文学天才得以掀示。“五四”之后,人们的思想和眼光都注视于将来,而鲁迅所写的“过去”,在当日未能引起一般青年的注意。可是,对“过去”的认识,却是奔赴将来的指标。因此,随着时间的消逝,鲁迅在《呐喊》中所重现的事实和人物,开始深入人们的脑海。另一方面,开展这项工作的,只有鲁迅一人取得成功。别的人,也许因为“将来”的勾引,早已放弃了“过去”。所以,鲁迅的作品,由于特殊的风格和特殊的“过去”事实,逗引人们的赏识。这些估价,也可以证明:鲁迅在创造社的贬难下并未没落的原由。

所谓“过去”是什么呢?那就是辛亥革命前的中国。这时期的中国,是受难的国家,看不见光明,只遮着黑暗。当时的摸索者,是鲁迅祖父和父亲辈的人物。鲁迅也有摸索的资格,但只走了几步路。他目击摸索者的摸索,却不肯藉摸索者的血和力,跨进另一时代去。具有这一资格的人,是旧时代的忠实证人,但不是新时代的创造者。因此,鲁迅和现代的作家,如茅盾,在著作中走了相反的路。一个惯于描写“过去”人们的生活,另一个则是摩登人物及其生活的图画者。还有一点,旧时代,要用旧时代的文化教养,才能尽到描述者的任务。这一点,鲁迅旅行到南京之前,便做好了预备。其简洁文体,与契诃夫肖似。可惜到了晚年,为“前进”和“左倾”所误,跃入政治火车,忘却了文学交给他的任务。因此,鲁迅不能像福楼拜,再有任何杰作,只剩下自供有双重人格的杂感,以及自觉充当所欲充当的政治势力或外族的工具。

“鲁迅所知道的过去”,究竟是什么呢?一句话,那就是落后的农村。现在,由《呐喊》的人物,交织成下面的图画。首先是“鲁镇”、“平桥村”、“赵村”等落后的村镇。其次,再来探讨作品中所映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给鲁迅深刻记忆的,是孔乙己。时间正是五四运动爆发的一年。生活鞭打他,正在激变的社会抛弃他,于是,孔乙己的没落,如同堕入深渊的大石,成为不可免的事实。人们的奚落、玩弄、嘲笑,使孔乙己成为一个玩具似的活人。愈没落愈自弃,孔乙己按着这条规律苟活着。鲁迅用他的天才,把这个人物带到20世纪20年代青年的眼前,但没有讽刺,而是充满着同情。再看《风波》里的赵七爷。这个典型人物和法国大革命中的“布尔乔亚”相仿,但没有建立自己王国的胆力,只把眼睛向后看,成为“遗老”,成为已崩场的旧社会的一块小基石。他未自觉自己就是赵子龙,却要在《三国志》中寻找保驾者,结果像道士一样留着“豚尾”。《风波》写于1920年,此时的辫帅早已逃之夭夭,但他的“同志”仍大量潜伏在农村中。除了读书人和他们的接近者,还有生活在村镇的一群人,《呐喊》也给以逼肖的图画[6]。

也许作者是绍兴人,在他笔下的乡村,不缺少酒店的点缀。其中,最出名的是“咸亨酒店”,可见诸《孔乙己》《明天》和《风波》,而酒店和质铺则是有产者垒积资本的工具。同时,和茶馆一样,也是村镇“消息灵通的所在”。在这样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鲁迅在《呐喊》中,也描绘出各式人物及其动作。第一个是《药》里的小栓,由此而牵引出一群生动的人物。还有不上咸亨酒店的,是农村的女人,如九斤老太、七斤嫂、八一嫂等。这些人物,《阿Q正传》大半都有;主要的思想也不缺少。可以说,《阿Q正传》是他们的大综合,艺术的综合。

为什么鲁迅会如此关切落后农村里由于辫子而引起的顾虑?这可从他的生活得到解释。长久生活在旧势力的集中地北京,鲁迅目击了旧势力和保皇党的活跃,以及“辫子军”的“复辟”,自然而然回忆起幼时的经历。不过,堪称讽刺的是,鲁迅虽然揭示出遗老及其潜势力的愚蠢,却在晚年自己披上赵七爷所穿的红色外套。

《社戏》就其内容与形式而言,都不劣于上述各篇。这又是一幅风景画,是鲁迅幼年生活的回忆。另一篇则是《故乡》,诉说着质朴的农民给予作者的太多感动[10]。文章的结尾,体现出30年代初知识分子和农民的苦闷,看不到光明的前途,只剩着希望和哲学家式的语言。但正是《呐喊》,使关在铁屋中的周树人变成了鲁迅[8]。

二、阿Q和唐·吉诃德

《阿Q正传》也是《呐喊》中的一篇,根据内容,又另当别论。它把全部辛亥革命戏剧的要点,用讽刺的笔调揭示出来,即:把总与举人,充当革命的首领,秀才与“假洋鬼子”共投“柿油党”,而应该革命的阿Q,却无处找觅革命的指导者。革命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但那时候的阿Q却敬而远之。小说的价值就在于此。但是,若从文学的观点加以考察的话,由于《正传》是“被挤出来”的,因而在若干地方,也显示出亚契理斯(Achilles)的脚跟[8]。

“阿Q”问世之后,便有和唐?吉诃德(Don Quixote)的比较。那么,唐·吉诃德的特性又是什么?1860年正月十日,为援助贫穷文士和学者协会,俄国文豪杜格烈夫曾作过一次公开的演讲,标题是《哈孟雷特与唐吉诃德》,指出:西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和莎士比亚的《哈孟雷特》,是两种人性的表现。前者是“自我牺牲”,后者是“自私自利”。唐·吉诃德所表现的,第一是对真理的信仰;而生命是实现理想的手段,是将真理和正义植于人间的手段。所以他大胆无畏,坚韧不拔,以最粗薄的食料和最俭朴的衣饰自甘。坚决的道德力贯透唐·吉诃德一身,使他的一切判断、一切言说,以及他的人格,都表现出一种特异的力量和伟大,不管他如何的滑稽可笑,如何常陷于卑穷之中。唐·吉诃德是“理想”的忠仆,是大热情家,所以,也常被理想的光华照耀辉映而保存着荣光(译文取自郁达夫《几个伟大的作家》)。试问鲁迅的阿Q呢?既没有永久的信仰,更谈不上“理想”。他的愚蠢、无知、卑劣,以及其他的一切,没有一个地方有光明可言,只如跌进粪堆的猪,每一毛孔都充塞着污臭。鲁迅的阿Q和西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一个是魔鬼,一个是上帝,二者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何以西万提斯和鲁迅会创造出如此相反的人物?或许是时代使然,一个是17世纪,一个是20世纪。但是,一个作家,正如一个思想家,有着自己的灵魂和独立的人格,虽然其作品是映现“善”与“恶”的镜子,却总要适应自己的灵魂,泄露出光明,至于丑恶,则只是光明的陪衬。虽然西万提斯一生可悲,但决不因贫穷而售卖上帝给他的灵魂。鲁迅恰恰相反。虽然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政治舞台,充满着“把总”和“举人”,农村横行着“赵太爷”,鲁迅却由于长期的官僚生活,忘记人类光明的一面。尽管《阿Q正传》不是有计划的作品,但他的生活决定他的创作。北京14年的所见所做,本来也就如此。鲁迅只能如此想,如此为[11]。而“阿Q”之所以转化为“唐·吉诃德”,且几乎众口一词,这要归功于鲁迅和“九·一八”后外交的苦境[5]。

阿Q是不合时宜的。为什么青年要跟着创造社跑而不欢迎鲁迅呢?因为,他们正忙于反帝,对“阿Q”的角色,无从理解。事实也是如此。“阿Q”这种人,在作者脑中,当然见过(如周作人所说);而后一代人,则已经无由追索。至于现在青年脑中的“阿Q”,简直和“白无常”一样。鲁迅在《阿Q》中,以及在《孔乙己》中,确实能够发挥他的文学天才。由结构与技巧说来,决非创造社的作品可以比拟,但由于描写的对象与青年的生活离得太远,所以备受冷落[5]。的确,当整个民族向帝国主义进攻,且割据军阀的基础也正因为民众的袭击而动摇时,只有《阿 Q》的作者才会有“阿 Q”的意识[7]。

既然如此,阿Q是否是中国国民性的象征?早在1927年便有左翼的批评家宣告阿Q的死亡,但到1940年,一大批自封“前进”的人们却发现阿Q是中国国民精神的表现,而且阿Q并未“断子绝孙”,还存在于每个中国人的灵魂里[11]。这一武断,是对全体国民的侮辱,因为40年代的中国青年,正在用血和肉记录近一个世纪来前所未有的伟大行动。我们可以承认,在中华民族的精神中,有唐?吉诃德的成分,但绝不承认,中华民族的国民性是阿Q式的。作出这一估断的人都是帝国主义老爷派来中国的政治牧师[8]。

三、鲁迅与阿Q

“阿Q”这一典型,虽已化为枯骨,但他的幽灵却变成另一群按外族训令而行动的“假洋鬼子”,不幸的是《阿Q正传》的作者,也在其中[8]。郑学稼截取鲁迅历史的一段,与《阿Q正传》主人翁的生活加以比较。通过这件“有意义和有趣味”的工作,告诉鲁迅的崇拜者们“鲁迅的价值”,证明鲁迅“是否是革命家,是否是思想家,是否配当青年的导师”。

如前所述,鲁迅的创作,喜欢描写头发或辫子。在东京,鲁迅剪去辫子并送给女仆,返国时,又装上假辫,但后来为着不便而抛弃,任人指骂为“里通外国”。此时的鲁迅,实在与《阿Q正传》中的“假洋鬼子”并无二样:“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其中,“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或许就是鲁迅的自家事。此其一。“假洋鬼子”于革命时投入“柿油党”,而鲁迅在东洋也曾投入章太炎的“光复会”。此其二。但这次“投入”,正如阿Q的“革命”或“造反”,并非真正地“神往”,所以,鲁迅回国后,任绍兴中学堂学监,不准学生剪辫,而辫子,依他自述,却是臣事满清的象征。

鲁迅在北廷教育部任职14年,奉事过的大总统和执政,计有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和段祺瑞6人。六朝之中,其直接长官即教育总长,由蔡元培起,除去黄炎培,共有27人。可怜鲁迅14年的官场生涯,有过不知若干次被侮辱被压迫的经历,同时也目击过不知若干个被侮辱被压迫者,因此,他会创造出阿Q这样的典型。终鲁迅一生,有两种人格:一个是周作人,一个是鲁迅。前者是黑暗,后者是光明。但黑暗期有14年,光明的只在《呐喊》及被通缉的短期间,此后,两者便得到综合。光明的鲁迅,是由过着黑暗生活的周树人而来。鲁迅笔下的阿Q,若干方面就是周树人的化身。

被通缉后的鲁迅,像阿Q一样喊着“革他妈妈的命”而南下,却终未投降革命党,只是盘上辫子而已。后又被迫折回上海,到达“海派”的根据地,决心与创造社“联合战线”,而一群“假洋鬼子”却不准他革命。如同走入钱府的阿Q,鲁迅被成仿吾等赶出,并加以“围剿”。幸好,他是阿Q的手造者,不是阿Q本人,所以,不在土谷祠内颓丧,而决意“前进”,去扣唯物史观之门。于是,鲁迅的思想,忽然充满“革命”的成分,不久之后,又佩上“银桃子”,成为“人类最前进的政党”的队员,而且成为统率“左联”的元帅,左有胡风,右有XX,但他的司令部,却在日本帝国主义的势力圈——上海北四川路底。日本驻沪的武官,虽不满他的“抗日”言论,却同情于他的反“南京政府”。这也就是10年鲁迅与40年代的“假洋鬼子”所不同的地方[9]。

四、鲁迅与民族主义文学

以左联指导者的资格,鲁迅所呼号的文学路线,自然与后台老板的政治路线相符合。于是,鲁迅不再是“无声”的人,而是会陈述近似马克思主义名词的“革命文学家”。在自称为无产阶级文学而奋斗的阶段,鲁迅开始敢于大声纵论文艺政策。他之所以迈上这一阶段,和茅盾完全相似。正如前者经过“围剿”而投降,后者也经过“从牯岭到东京”的教训而屈服。

《论第三种人》是鲁迅文学立场的宣言。其中,有几句话染着唯物史观的色彩:“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革命的语言虽然说得流利,但是,这位53岁的老人却忘记这些语言是适用于已越过“民族国家”建立阶段的国家;而中国,正行将起而打碎近一个世纪加于自己头颈上的锁链,这种公式的理论,有何种价值,鲁迅曾有自我的批判,但那时,他却是一个“民族主义文学”的反对者。

鲁迅是怎样观察民族主义的作品呢?在《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中,他说:他们所谓“文学家”的许多人,是一向在尽“宠犬”的职分。虽然所标的口号种种不同,如“艺术至上主义”、“国粹主义”、“民族主义”、“为人类的艺术”,但这仅如巡警手里拿着前膛枪或后膛枪、来福枪、毛瑟枪的不同,终极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死反帝国主义和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仅有些不平的人民。那些宠犬派文学之中,锣鼓敲得最起劲的,是所谓“民族主义文学”,但比起侦探、巡捕、刽子手显著的勋劳来,却还有很多的逊色。这缘故,是因为他们还只在叫,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没有流氓的剽悍,不过是飘飘荡荡的死尸。然而这也正是“民族主义文学”的特色。其“叫”和“恶臭”,都能够远闻,于帝国主义有益,即“为王前驱”,所以流尸文学将与流氓政治同在。

这段文字,已尽极所有的形容词。由此,可以知道鲁迅对“民族主义文学”的憎恶。不过可惜的是,对中国民族主义文学与希特勒或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义文学,鲁迅并未能分别其历史任务的不同。不错,“民族主义文学”是各种各色的“枪”,却因握在不同的国家或民族的手里,有着不同的功用。不管“民族主义文学”是否总有一天变为“死尸”,但在其生长期间,却并未因鲁迅先生的“深恶”而“痛绝”,从而“飘飘荡荡”。相反,至抗战时期,民族主义文学已昂然独步于中国的文坛。

彼时的鲁迅,不仅把“民族主义文学”视为“死尸”,而且在美国共产党刊物《新群众》发表了《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指出:“现在的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唯一的文艺运动。因为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以外,中国已经毫无其他文艺”。

若说中国留下的只是普罗文学,那么,应该可以见到他们所呼号的“社会主义的写实文学”,而且这种文学,自然比鲁迅遭“围剿”时所讥笑的“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偷儿:我们再反抗去!”高明些,但读者并无这般眼福。于是,只好耐心地等待,等待鲁迅及其所领导的“左联”诸君子的作品。直到1936年,鲁迅忽然“请”高足胡风声明:中国所需的不是什么普罗文学,而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按照“唯物史观”的见解:社会发展的次序,是由封建社会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由资本主义社会到无产阶级革命。适应这些演变,在文学史中,也由古典文学而浪漫文学而写实文学而普罗文学。早在1933年,鲁迅就告诉世界,中国只有一个“萌芽”的普罗文学,何以到1936年,在“已经毫无其他文艺”的中国,突然长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若使说:无产阶级革命是“超人”,“民族主义”是“宠犬”,则似应该由猴子变人,由“宠犬”升为“超人”,怎么能反其道而行。读过“进化论”的鲁迅,居然有如此退步的思想,令人难以置信[12]。

实际上,抗战前夜,历史的具体条件已经打破普罗文学的幻想。左翼作家受现实的刺激,不能不睁开两眼,细察自己所憎恶的民族主义浪潮的袭来。而他们思想上的最高指导者,却早用“人民阵线”或“民族阵线”的大衣,掩蔽着大转变。五四后中国的历史要求,是建立民族国家,自然要产生适应这种国家的文学。因此,继承新文学传统的普罗文学家,在自认为纷乱的阶段,开始了“自我的检讨”,确实抛弃了普罗文学而用民族大众文学。至于大众语运动,土语拉丁化运动,只算是普罗文学运动的尾巴[13]。严格说来,它们已不是文艺本身的问题,而是戴着文学帽子,企图出卖祖国的神圣灵魂——文字[5]。

当中共由苏维埃政府转变为国防政府,当苏维埃运动“奥伏赫变”为“民族统一战线”时[7],左联文学的口号也就变“社会主义的写实文学”为“国防文学”。这一转变,引起徐懋庸和周扬与胡风和鲁迅的斗争。且看鲁迅对这种转变的解释。在《病中答访问者》,鲁迅曾就“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具体地论说:“左翼作家联盟五六年来领导和战斗过来的,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运动。这文学和运动,一直发展着;到现在更具体底地,更实际斗争底地发展到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一发展,是无产革命文学在现在时候的真实的更广大的内容”。正如鲁迅的支持者在政治上的“发展”,不能自圆其说;那些“奴隶总管”在文学上的“发展”,也和过去的宣传相矛盾。但是,一种转变,如没有彻底的理解,必然还潜伏祸灾,甚至会造成更大的祸灾。鲁迅的“发展”,之所以需要检讨,原因就在乎此。

按照鲁迅的主张,“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总口号”,而“国防文学”是“在总口号之下”“随时应变的具体的口号”。于是便有下述问题的发生:第一,如果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与今日大众所提倡的“民族主义文学”,是完全不同的范畴,那么,历史就会证明,鲁迅的主张不合于中国历史的要求;第二,如果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与“国防文学”,本质上就是“民族主义的文学”,则鲁迅前此的攻击,只会显示自己对中国历史发展途径的无知。在郑学稼看来,鲁迅兼具了上面的两种错误。正如高尔基曾面告列宁:“我是蹩脚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且我们做艺术家的人,说话都是不负责任的。”[12]徐、鲁两派的争论,多少是义气的作用,多少是咬文嚼字,对于中国新文学的真正要求,因为不正确的政治见解,并无所知。自然,他们的论争,也不能对文学运动本身有何等的贡献[13]。

五、鲁迅留下的反思

中国文学的病源在于文学政治化,集其大成且充当统帅的是鲁迅。自普罗文学抬头,文学家开始遵从“路线”与按照“训令”写作。这种生活一旦成为正常,马上就有人学习。堕落到深渊时,不仅左翼文学没有内容,连文字的造句都需要国文老师涂改。鲁迅虽有文学才能,却为着所信奉的教条,离开他的生活太远,且已被徒弟戴上“中国高尔基”的纸帽,再也无法写出一本可撑门面的小说,最后以《死魂灵》的翻译而终其一生。人们只知道他是被徐懋庸气死,却不知其精神早已死亡[14]。就文学的发展来看,鲁迅的死,是文学政治化的结束[5]。

要健全和发展新文学,首先要求作家具有独立人格。中国今日的文学家,如果不能对鲁迅的两重人格,作平心静气的检讨和批判,还起而效尤,过着投机与取巧的行动,就永久不会产生伟大的作品。同时,后一代志在文艺的青年,如不知道鲁迅的真正价值之所在,把他奉为“前进的导师”,则其无出息,将和现在紧跟鲁迅的“前进者”相等。至于曾“围剿”过鲁迅的人们,被鲁迅指骂为“奴隶总管”的人们,在他的灵前忏悔和跪拜,那就简直连阿Q都不如。中国需要有独立人格的文学家,尽管世风日下,时非上古,但疾风而后知劲草。只有鹤立鸡群的文学家,方能深入社会的殿堂,掀开它的一切,并显示它的一切;也只有这种文学家,方有内心高超的灵感,活跃于纸上[13]。

对郑学稼的鲁迅批评,马旷源认为,郑氏所反对的,是将鲁迅塑为政治偶像,总体立论不免偏激。但在局部问题上的一些见解,却十分深刻,如对鲁迅“二重心态”的剖析。除个别词汇使用不当,郑学稼的见识,明显高于创造社诸人之上[15]。但在张梦阳看来,郑学稼的 《鲁迅正传》,“代表了资产阶级右翼政治派别的鲁迅观,即从政治上攻击和否定鲁迅的左翼倾向,又不得不承认鲁迅的文学天才和文化修养”[3]。这些著述,在港台和海外早已成为鲁迅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甚至成为左派人士的推荐书,而大陆广大的鲁迅爱好者却几乎不得其详,今撮录如上,相信读者自会明鉴。

[1]古远清."第四种人"郑学稼[J].鲁迅研究月刊,2005(4).

[2]郑学稼.鲁迅正传[M].重庆:胜利出版社,1943.

[3]张梦阳.鲁迅传记写作的历史回顾(一)[J].鲁迅研究月刊,2000(3).

[4]郑学稼.从文学革命到革文学的命[M].泰和:胜利出版社江西分社,1942.

[5]郑学稼.论我国文学家及其作品[J].中央周刊,1941(4).

[6]郑学稼.评鲁迅的《呐喊》[J].现实评论,1942(1).

[7]郑学稼.论"民族形式"的内容[J].中央周刊,1941(45).

[8]郑学稼.评鲁迅的呐喊(续)[J].现实评论,1942(3).

[9]郑学稼.鲁迅与阿Q[J].中央周刊,1942(31).

[10]郑学稼.评鲁迅的《呐喊》[J].现实评论,1942(2).

[11]郑学稼.评鲁迅的呐喊(续)[J].现实评论,1942(4).

[12]郑学稼.鲁迅与民族主义文学[J].中央周刊,1942(2).

[13]郑学稼.新文学之回顾与前瞻[J].经纬,1944(3).

[14]郑学稼.我国文学的病源[J].中央周刊,1941(3).

[15]马旷源.沉重的鲁迅[J].文学自由谈,19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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