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演义”考

2012-08-15 00:43
关键词:结义罗贯中演义

严 雷

(吉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罗贯中著的《三国演义》,若不需进行史料性质的引证,《三国志通俗演义》(下文皆称《三国演义》)是中国章回小说的开篇之作,同时也代表了章回小说的最高成就。但其缘何以“演义”为名?刘廷机在《在园杂志》中说:“演义者,本有其事,而添设敷衍,非无生有者比也。”后人在探讨《三国演义》的思想主旨时也忽略了研究《三国志通俗演义》这部书名是否有什么实义?而是从作品内容出发提出了莫衷一是的众多说法。在学习中,我觉得小说以“演义”为名,和小说中用近三分之二的篇幅宣扬与“义气”有关的内容相一致,恐怕绝不是偶然的巧合。如果把演义为什么用于《三国》弄明白了,那么不仅对演义系列小说的出现有了一个圆满的答案,对至今仍众说纷纭的小说思想主旨也会产生一个比较统一的说法。

“文学创作是对生活的艺术表现和审美创造,优秀作品是有特征的生活状态与特征的心灵状态相互撞击、相互融合,并同一定文字形式的审美规范相适应而创造成功的。”[1]的确,文学创作离不开时代气息,对文学作品的推论也不可脱离其创作的历史大环境。这样的观点才能更符合实际,也更合理,而合理的程度高低是很有必要论证的。

一、“演义”之源起

“演义”最早见于东汉,《后汉书·周党传》记载,当时有个叫范升的,他攻击周党一伙说:“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这个“演义”显然是针对经义而言的,有推广、发挥的意思。唐朝有个苏鹗著有一本《苏氏演义》,是考证典制名物的笔记。南宋有位理学家叫真德秀,写了一部《大学衍义》,是推衍《大学》的理论著作。在古代“衍”和“演”可通用。但上述“演义”并不同于平话艺人所用的“演”字,平话艺人所用的“演”字是讲说的意思,而是具有论证推论的逻辑方面的意思。除了苏鹗、真德秀两部书以“演义”为名外,直至《三国志通俗演义》产生之前,尚未见平话或小说有以“演义”为名者,并且范升、苏鹗、真德秀所用的“演义”,与罗氏为小说定名为“演义”,不可能彼此影响而与其有必然的联系。那么,促使罗氏以“演义”为名最有可能的是哪些方面的因素呢?

最大可能还是受当时平话艺术的影响,因为“演”字确为当时平话艺人在表演圈内流行的一个行业术语。例如“讲史”也叫“演史”,“演”字是讲说铺陈之意。罗氏受平话的影响,出于表达小说思想主旨出发拟定这个题目极有可能是他匠心独运的产物,因为“文章标其目”这是历来作家力求做到的重要一步。罗贯中以《演义》为书名,即告诉了读者,此书是讲述三国历史中充满忠义的故事。《三国演义》脱胎于平话,我们用平话的专业术语来诠释小说,应不会有太大的偏颇。到南宋时平话艺术已很流行,真德秀的《大学衍义》取“衍”字而非“演”,极可能是为了与平话区分开来,而不至使人混淆。大部分著作认为“演义”就是历史真实,经过敷演而成的,其中可有虚构的成分。从文学发展史上看,《三国演义》确实是由宋元平话演变而来的,但不能把“演义”等同于“演绎”。前者是当时讲平话的专业术语,演当为动词;而后者是推演,演化的意思。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此外,我们从罗贯中存留的作品看,罗氏独以“演义”为名偏爱于三国,恐怕更能说明这个标题的独特之处。继刘廷机之说,后人又进一步解释“演义”为:“是一种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作品。与现代我们所说的历史小说相近似,它通过文学特有的艺术手段,塑造历史的真实性,表达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和感受。它既要尊重历史事实,尤其在重要的历史事件上,受到历史制约,又有必要的想象和虚构,以求得人物形象与作者的思想感情的统一,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统一。”[2]这种观点对“演义”的注释是有一定代表性的。但这不是结合小说的内容去阐释“演义”的本来面目,而是从平话到章回小说的历史的脉络传承关系上进行总结而定位的写历史故事的章回小说的特点。按此道理,凡是符合这些条件的写历史故事的章回小说均可命名为“演义”了。而《水浒传》成书条件、人物塑造、写作手法均不下于《三国演义》,为何罗贯中以传为名,而不叫《水浒演义》呢?另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等都以“传”为名,而不叫“演义”。这至少证明在罗贯中看来“演义”不是所有小说都可以叫这个名的,只有《三国演义》可以叫“演义”是有它特定原因的。《残唐五代史演义传》虽亦称“演义”,但其本经后人修订改动甚重,其名“演义”与“传”并称,恐难定论。相传罗贯中还写有《十七史演义》,但未见实物,不可妄断。总之,无论从罗氏的存世作品看,还是从“演义”一词历史的进化上看,他以“演义”给三国故事命名,是受特定历史因素、特定历史环境决定而形成的。

二、《演义》之名与小说思想主旨之关系

第一,宋元以来的时代背景是促使罗氏标举“义”的重要原因。

宋元时期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纵横交错,人民深受统治阶级及外族入侵的双重压迫。北宋时订立屈辱的“澶渊之盟”,规定每年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叫作“岁币”。1044年与西夏订立合约,每年给西夏银七万二千两,绢十五万三千匹,茶叶三万斤,还美其名曰“岁赐”。加上元朝的民族歧视政策,从北宋中期至元末的二三百年中汉族人民都处在民族的苦难中,这使得人民自发地加强团结,共同对付阶级压迫和外族侵略。所以江湖义气一时蔚然成风,人们通过“义”的感召紧密团结,共同战斗,发起了一次次水涌山叠、此伏彼起的反抗运动。人们把那时的反抗运动叫“起义”,把起义的百姓叫“义军”,与这时期“义”的思想广为流传不无关系,而许多起义的领袖举事之初也是以这个“义”来号召人民的。1991年,江苏发现一枚古钱币,铭文“聚义通宝”,背“公”字,推测应为宋元间义军所铸,[3]更可窥出“义”在当时的影响和作用。“他(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的‘桃园结义’故事时,一方面把《三国志平话》以来的‘桃园结义’故事,予以总结性的概括,一方面把现实生活中的‘结义’形式予以典型化的概括。”[4]“毫无疑问,这个‘义’是属于封建道德范畴。因为无论是作者或者是他笔下所写的人物都生活在封建社会里,那时只能有封建私有制这种经济关系所产生出来的道德观念。”[5]诚然,这个义应属于市井细民的小生产者思想,但在那个时代,相对于阶级矛盾、民族矛盾,这种思想却又是作为反抗压迫的最先进、最有力的思想武器。这个“义”多少也表现了元末明初人民呼唤人和人之间坦诚相待、相互平等的民主思想的萌芽。

罗贯中就处在这样一个动荡的、与三国时代极相似的社会。明王圻《稗事汇编》说他是“有志图王者”。清徐渭仁、徐鈵所绘《水浒一百单八将图题跋》说他与张士诚有关系。罗氏也有可能亲身参加了农民起义,但他亲眼目睹了元末明初波澜壮阔的农民反抗运动一定是真的。他所写的“桃园结义”中杀乌牛白马,焚香告天,誓词中说“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被毛崇岗评为“千古盟书,第一奇语。”而陈寿《三国志》中只是说刘、关、张“亲如兄弟”,并无结义字样。陈迩冬先生在《闲话三分》中说:东汉末只有“朋党”一词,尚无结义之说,所以罗贯中写的“桃园结义”是明显受到宋元以来结义之风的影响真实地反映当时人们结义仪式的,而这个仪式与当时许多农民起义军的举事仪式相似。(红巾军起义时就杀黑牛白马告天)罗贯中受现实与平话的影响在作品中标举“义”也就可以理解了。宋元的社会状态,使平话艺人在平话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宣扬了“义”,这才使得《三国志平话》中义气的故事大量增加,背义的方面也为了衬托义的方面而逐步重要起来,最后为罗写就这部书奠定了基本框图。书中三分之二是义的描写,证明作者在评品书中人物、事件时是有一把尺子的,这把尺子就是义与不义的标准,这也可以说是作者构思这部书的主要思想倾向。

第二,从作品内容上看关于“义”的描写及分析。

毛本在嘉靖本基础上进行整理,以“务取精工,以快阅者之目”的目的在回目中直接标出了许多“义”,但这些义不仅仅是在字面上单独存在的,它还渗入到内容中把全书贯穿起来。首先,被毛崇岗评为“义绝”的刘备,在小说中是做为“义”的代表加以讴歌的。《三国演义》从“桃园结义”为起点,到《会古城主臣聚义》,再发展到《刘玄德携民渡江》,完成了从市井细民的豪杰之义到患难与共的君臣之义到“可与之死,可与之生”的君民之义的升华。由于“义”在元末明初确实是有一定进步性的东西,所以罗贯中曾幻想一个君对臣义,臣对君义,君对民义,民对君义的理想社会。代表了人民要求平等互爱的民主思想的萌芽。罗在比较了《三国志》《汉晋春秋》《资治通鉴》《通鉴纲目》后,加之平话的影响就选择了刘备作为“义”的代表。而曹操做为“奸”的代表是有点儿倒霉,可谁让金人每年都给他扫墓呢(《鹤林玉露》)?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有蒋大器的序:

曹瞒虽有远图,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为身谋,虽得之,必失之,万古奸贼,仅能逃其不杀而已,固不足论。孙权父子虎视江东,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瞒可议。惟昭烈,汉室之胄,结义桃园,三顾茅庐,君臣契合,辅成大业,亦理所当然。

后来又有了毛崇岗的整理之后,(先且不说毛是否代表了一定的封建阶级意识)后人在这些基础上把“拥刘反曹”做为小说的主题也就顺理成章了。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小说的“拥刘”,只是拥刘备一人而已,像刘宏、刘协、刘表、刘璋作者并不拥护,如果认为作者宣扬正统,这其中哪个人不比刘备可靠,为何反而贬斥他们呢?显然作者并不认为这天下应是刘姓的天下,正因为刘备是义的化身,在刘备身上反映人民要建立一个平等互爱的社会的民主愿望。所以平话中才“拥刘”,而罗贯中继承了最能代表人民愿望的平话思想,也就“拥刘”了。实际上与其说是“拥刘”还不如说是“拥义”更准确些。

其次,被毛崇岗评为“奸绝”的曹操是作为刘备的镜子来写的。曹操一出场就成了“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的样子,整个儿一个游手好闲之徒的形象,接着又讲了他作中风一事,又借许劭之语“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来点名他的奸诈,曹操听了还沾沾自喜。而介绍刘备时却说他“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又以相者和叔父之言,表现刘备的超乎寻常。刘备携民渡江,虽临危而不弃民;曹操为父报仇,屠戮百姓,刘备说:“吾宁死,不为不仁不义之事”;而曹操说:“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诸葛亮、赵云、关羽、张飞为刘备尽心竭力,以死为报;而陈琳、杨修惨遭曹操毒手等等,甚至刘备直接说出了:“曹以急,吾以宽,曹以暴,吾以仁,曹以谲,吾以忠。每与曹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于天下,吾不为也。”综合这些,谁能说这鲜明且相近的对比不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呢?甚至那篇《青梅煮酒论英雄》恐怕更能说明作者的用心良苦,借曹操之口说出:“今天下英雄,惟操与使君耳!”作者在作品中总是让刘备和曹操进行对比,这是大有用意的。虽然没有人明确提出刘备和曹操应对照着读,但读者还是从书中意识到这一点,曹操和刘备的用人、待下、处事等方面的对比是褒贬鲜明的。作者用相当的笔墨来刻画曹操多是为了衬托刘备。还有一个人们容易忽略的问题,历史上三国的较量是以曹操的胜利告终的。很明显,刘备输了,可作品却把刘备塑造成胜利者形象。甚至今天一提到三国,人们总会在脑子里想到刘备是个胜利者。原因何在?很简单,这和作者所推崇、所宣扬的“义”有直接关系。

总之,演义不仅包括了讲“义气”(义)的意思,还有不讲“义气”(奸)的方面,正是这义与不义的对比,才有了《三国演义》雄伟的画卷。无论是正统说、战争说、分合说、拥刘反曹说等等,都应是在“义”和“不义”这两条主线的控制下汇演的,实际上正是义与不义的斗争,才有了那丰富多彩的故事。至于东吴在《三国演义》这部巨著中只不过是个配角罢了。后人都觉得“拥刘反曹”接近小说的主旨,透过小说的表象,结合小说的题目,我觉得:“尊义讨奸”才更接近作者及人民的本意。小说的形象无论怎样生动、饱满,都是作为一个寄托作者理想的工具而已,对作品的探究还是应该放在时代的背景下,与当时社会背景相联系,再结合作品,才能振叶寻根,这一点一定不会错。

三、“演义”一词对后世著书命名之影响

吴门可观道人在《新列国志序》中说的好:自罗贯中《三国演义》一书,以国史演义通俗演义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与正史分签并架……

后人以“演义”名书显然有效颦之嫌。“宋元以后,‘讲史’小说的发展,特别是《三国演义》的杰出成就,为它们树立了光辉的典范。但由于后来这些小说都是远离人民,缺乏生活经验,他们企图以史书为创作源泉,走轻便道路。因此它们的成就举不能如《三国演义》相比”。由于《三国演义》的巨大成就,使得后人纷纷效仿,这就是后来演义小说蔚然大观的主要因素。

明代冯梦龙编的《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天启年间传本许斋题识云:“本斋购得古今名人演义一百二十种(即后来的“三言”),先以三分之一为初刻(即《古今小说》)云。”在明代后期人们已经把历史题材的小说笼统地称为“演义”了。这是对“演义”一词概念外延的扩大。从天启年间开始,人们就渐渐接受了“演义”作为历史小说的代名词,甚至忘却了它本来在《三国演义》中的含义。后来盛行的小说称演义和这种词义上的演变有着不可分割的重要的关系。

综上所述,“演义”一词刚开始应该是专用于《三国》这部作品的。“演义”既不是一种文体,也不能等同于“演绎”。这个词当时就是为了阐示《三国演义》这部书的主题并参考了平话的专业术语而命名的,并没什么深奥玄虚的。

[1]童庆炳.文学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9.

[2]丘振声.演义浅释[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3.

[3]丘振声.品读三国:桃园三结义的义[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

[4]丘振声.三国演义纵横谈[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4.

[5]刘知渐.三国演义新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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