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焦虑与时代焦虑的交光互影*
——三岛由纪夫怪异美学观的深层心理结构

2012-08-15 00:46张慧佳
长沙大学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由纪夫三岛病态

张慧佳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个体焦虑与时代焦虑的交光互影*
——三岛由纪夫怪异美学观的深层心理结构

张慧佳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充斥着人由种种矛盾所诱发的焦虑情绪,精神分析学说将该类情绪反应定义为“神经症症候”,而这种症候的出现可能来源于本能意识的积压和社会文化关系对主体的影响等等。

三岛由纪夫;焦虑;性本能;死本能;时代病

三岛由纪夫,本名平冈公威,是日本战后文学大师之一,以其独特的美学风格闻名于日本乃至世界文坛,被誉为“日本的海明威”。“他在人性的禁锢和解放、人的本能的窒息和复苏、人的极端禁欲与彻底的性解放的激烈对立中,发现理性、道德、制度对情欲的阻抑,在各种矛盾的紧张对立中保持微妙的平衡,由此形成其美学观念。”[1]他是现实与虚幻、压抑与抗争、肉体快乐与精神痛苦的矛盾结合体,他的怪异美学萌生于这重重矛盾之中;他的内心满是焦虑∶性本能被压抑的焦虑,对死亡的焦虑,对战争及国家的焦虑等等。这种种焦虑通过《假面自白》、《金阁寺》、《忧国》等一系列小说清晰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笔者试借用精神分析学理论,从个体潜意识的积压和病态人格的时代性两个角度出发,进入他的深层意识,窥探其美学倾向的根源。

一 焦虑:个体潜意识的积压

弗洛伊德认为,神经症症候是“矛盾的结果”[2],是“潜意识活动的结果”[3],即遭受过压抑而被摒弃于意识领域之外的潜意识欲重新进入意识,而被患者所抗拒,这样一个压抑和克服抵抗的过程,推动一系列恐惧、痛苦、烦恼等焦虑情绪的产生。卡伦·荷妮将这类患者定义为“病态的人”,他们在实际生活中被这一类焦虑情绪所驱动,以至于在与他人打交道时遇到困境。精神分析学派研究的重点就放在“实际生活中现存的冲突以及神经症患者解决这些冲突的努力上,集中在实际生活中存在的焦虑,以及他们为这些焦虑而建立的防御机制上。”[4]

三岛在小说中塑造了“病态的人”形象系列,比如《假面自白》中的“我”、《金阁寺》中的沟口、《爱的饥渴》中的悦子等等。这些人物挣扎于精神与肉体、现实与虚幻、美与丑、爱欲与压抑之中,在他们的世界里,所有的传统道德、伦理、美都已经颠倒,他们受到传统审美观、道德观的束缚、压抑,在长期的焦虑中决心要冲破重重束缚,而该类疯狂的病态行为即对精神分析学中“神经症症候”的文学诠释。《爱的饥渴》中的悦子,长期生活在爱欲被压抑的夹缝空间中,她渴望得到丈夫的爱,却等来冷落;公公弥吉给予她爱与关怀,却无法满足她的爱欲;爱慕着男仆三郎,却听闻女仆美代已怀有三郎的孩子……为爱疯狂的她,怀着“谁都不许折磨我”的信念,冷眼看着丈夫病逝,拒绝了公公弥吉,在三郎向自己告白时打死了三郎。《金阁寺》中的沟口一直被“世上没有什么比金阁更美了”这个观念束缚着自我,最终在战时人类精神空虚、美丑颠倒的大背景下,产生了“对美的东西反感”的情绪,一把火烧了金阁寺,使这个传统的“美”的象征彻底的毁灭。长篇小说《假面自白》中的“病态人格”形象更具代表性,这是一部极为典型的日本私小说,赤裸裸地剥开展示了主人公“我”——实为三岛本人——的深层意识,名为“假面”,实则“剥去自己的‘假面’,还以自己的‘真面’,面对自我的主体来探究自我存在的精神性的东西”[5]。主人公“我”拥有光怪陆离、异于常人的内心世界,却始终要辛苦地戴着“假面”,伪装成正常人;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受到“假面”与“真面”、肉体与精神、欲望与抗拒等矛盾的困扰;潜意识中的欲望不断地想要跃出,却一直遭受意识的压制,两个“自我”在不停歇地斗争中引导着“我”的人生轨迹。

以悦子、沟口、“我”为代表的神经症病态形象在三岛小说中大量存在,以精神分析学说观之,这类人物的病态人格,乃是个体潜意识中性本能、死本能积压的外在表现。

性本能,是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他将理论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认为性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性本能是否被压抑,决定了“焦虑”的产生与否;人的任何被压制的欲望、冲动都源于性欲,其根源还可以追溯到儿童期。1925年,三岛出生在一个租赁的“犹如陈旧的衣橱般吱吱作响的老房子里”,患有歇斯底里症、独占欲极强的祖母夏子将复兴家道的希望寄托在刚刚出世的长孙身上,在其刚出生的第49天,就以在二楼养育幼婴太危险为借口,把三岛强行抱到自己的病室里,由自己来进行封闭式的所谓贵族教育。夏子长年卧床,她的病房里有3个女护士,3个女佣人,还有她从邻家挑来陪伴三岛的3个乖巧的小女孩。三岛就在这样一个女人国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他在家说话都使用女性用语。这种成长环境极大地阻碍了他性心理的正常发育,使其性本能的发展受到了压抑,因此,他需要借助一种替代物来获得心理上乃至生理上的平衡。然而,“倒错的性的需要是一种性的满足”,“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经病”[6],而三岛的性倒错这一症候的出现就是对性本能受到压抑的补偿,以寻求快感的刺激和满足。在自传小说《假面自白》中,病态人“我”最明显的焦虑情绪同样源于性倒错。初懂事时,着迷于挑粪工的藏青色裤衩、检票员的金扣制服、操练回营的士兵身上的汗味、匈牙利童话中王子被龙咬死以及之前曾历经六次死的光景……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唤起了他“官能性的欲求”;步入学校生活,“我”由爱男性的力量,转而爱上了拥有健全身躯和强壮肌肉、个性叛逆的近江——他符合“我”心中塞巴斯蒂昂的血性与野性,并开始了“第一次恋爱”;读大学以后,“我”开始尝试与女性园子恋爱,但这段情感终结于一个拥有“粗俗野蛮而又无与伦比的美的肉体”的男性的出现,性倒错的焦虑情绪一直困扰着“我”的取向,但这正是“病态的人”深层意识中积压着的性本能寻求释放的外在体现。

死本能,是弗洛伊德在《超越唯乐原则以外》中提出的概念∶“死亡以死本能的形式,成为一种消灭生命的势力,而所有生命的目标都表现于死亡。”三岛的小说,以及小说中的人物,大多都是向着死亡和毁灭前进的,《金阁寺》中“美”的象征——金阁寺最终毁于一场大火,《爱的饥渴》中悦子终用铁锹打死了自己的爱人,《忧国》中的武山中尉夫妇终因忧国、痛心于挚友参加叛军而自刃,《假面自白》中的“我”也是从小在死亡气息的萦绕中成长的。三岛的小说以死亡和毁灭为其独特的美学追求,很好地诠释了弗洛伊德的“死本能”概念,而“死本能”也作为一种内在驱动力助其成长,这与三岛的成长经历也是不可分割的。三岛出生49天就被祖母夏子带到自己的病室,这里“始终关闭着门窗、弥漫着呛人的疾患和老年人气味”,有一种阴郁的气息;夏子的歇斯底里症和绝对的专制,让全家人都感到害怕;不到一岁时,他从阶梯上摔下来,第一次接近了死神;5岁那年,“我吐出了像红咖啡一样的东西”,“自我中毒从此成了我的痼疾,每月一次,或轻或重它总要造访我,并多次出现危机”[7];逐渐长大的他仍然脸色苍白、两臂瘦弱、体弱多病,死神常常离他很近,曾有同学打赌他活不过20岁……于是,三岛的意识里总是一方面向往着希腊雕刻般肉体的健康,对自己进行斯巴达式训练;另一方面却也总摆脱不了死亡意识的焦虑。三岛小说作品的自我意识色彩很浓,所以作品及作品人物也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这股死亡、毁灭的气息。

二 焦虑:时代的病态人格

“时代的病态人格”这个概念是由后期精神分析学者卡伦·荷妮提出的。她认为,弗洛伊德将理论仅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是有待商议的,这样的做法否认了人性的历史性,否认了社会、文化因素对人格发展的重要影响,将学说的应用、发展仅限于弗洛伊德本人所处的时代,而现在的我们不能忽略社会文化关系对神经症患者的影响,考虑在这个“时代”中的病态人格,“跨出决定性的一步超出弗洛伊德”[8]。她在研究中发现,“同一文化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面临同样的一些问题。这一事实表明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即这些问题是由这个文化中所存在着的特定生活处境所造成的。”同时,“神经症不只是由于偶然的个人经历才产生的,而是由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特定的文化处境所产生的。”[9]在对实际病态困境的生成原因分析上,社会文化关系被置于了与个体心理建构同等重要的地位,这是弗洛伊德之后,以卡伦·荷妮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派对弗洛伊德最重要的发展,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内的任何重大变革,都会给现代社会中的个体造成影响,包括战争、经济危机等等。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给西方社会带来的是悲观主义、虚无主义,以及存在的焦虑;后工业社会的到来,给个人精神、主体性带来了强大的精神压力等等。因此,特定时代的社会背景,在病态人格的形成上,有着关键作用,绝不能被简单忽视。

三岛小说中的病态人形象同样显示出时代特征,《假面自白》中的“我”和家人以及草野一家等等都是生活在战争的大背景下,空袭随时可能出现,原野、丘陵上的堑壕随处可见,战争的恐惧一直在侵蚀着民众的神经,“东京的上空烧得通红。爆炸不时发生……无力的探照灯宛如迎接敌机的探空灯一般,屡屡把敌机机翼的辉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并不断把那光的接力棒递交给东京近处的探照灯,完成另外殷勤诱导的任务。”[10]战争阴霾下生活的人们,习惯了“每当看见红通通的天空中被击落的机影,便齐声喝彩。”甚至还会如“我”一般产生“夜半更深之时现出了瞬间蓝空”的幻觉。在这个注定被战争掌控着命运的年代,生活在这个“病态困境”中的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对时局、对生命的焦虑∶群众听到空袭警报后四处奔跑躲藏,以园子为典型的群众随时准备着死,这已然成为了战时日本民众普遍心理状态的缩影,这是处于该特定时代中的病态个体对充满了矛盾冲突的外在环境的共性反应。特别是“我”这个形象在战争环境下显示出的矛盾性、特殊性值得关注∶“我”一方面对生活抱着“只要我还活着”的消极态度,时刻想着“以某种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着死的到来”,因为“未来对于我只是个沉重的负担”[11];但听到警报一响起,必定第一个就跑进防空壕,居然被通过“第二乙种兵”的“我”难逃收到入伍通知的命运,但幸运的“我”因为被误诊为肺浸润而得以逃离“死亡”,“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我”是一个时代的典型,面对生死,面对爱情,我既想大胆、洒脱地面对,却总是无法控制地选择逃避;生死、爱情是个体心理的本质需求,但受到了各种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干预,个体对它们的价值取向开始而变得模糊,因而总是在外观上呈现出一种矛盾、甚至自我分裂的难解状态,可见特定的时代社会关系对个体病态心理的形成带来了强大的精神压力。

以上是三岛小说中人类在战争这一病态困境中所表现出来的症候,但就日本这一民族个体而言,对爱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的继承,乃至发展到军国主义这一极端病态人格是不可忽视的,这也是三岛小说乃至其本人思想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在小说《忧国》中,武山信二中尉“深为挚友参加叛军而懊恼不已,并对皇军互残之情势必至无限愤懑”[12],以军刀剖腹自戕,仅遗一言“祝皇军万岁”,表示对皇军的绝对忠诚;而纯洁、勇敢的妻子也随夫自尽,夫妇二人以这样的壮烈行为表明了对皇军的忠诚。这部小说实为三岛对自己命运的预写,他是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最后也同样选择为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而“切腹自杀”。川端康成在为三岛小说《盗贼》作序时这样评价他∶“也许有人不以为三岛君是背负着许多创伤来完成他的作品,但也许有人已经看出,他的作品,乃由累累的重伤中产生,这是种冷酷的毒液,决不是希望人去啜饮它的”。

这类“病态的人”挣扎生存于其中的时代,即三岛本人所处的时代;他们在这个特定时代中产生的“焦虑”情绪,即三岛本人对这个时代中的民族、生存的“焦虑”。三岛14岁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的阴霾和恐怖,从空间上来说,笼罩着日本,乃至整个世界;从时间上而言,战争的影响延续了包括三岛在内的经历过战争的意识主体的一生。卡伦·荷妮指出,“有些人对死亡有一种恒久的焦虑,另一方面,由于他们遭受的苦痛,他们有一种想死的隐秘欲望。他们对死亡的不同恐惧(焦虑),加上与他们对死亡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对逼近危险的强烈忧虑。”[13]这是对战时病态人格的最好说明。1945年,日本在战局中已处于强弩之末的境地,怀着强烈的军国主义理想,他想要奔赴军队、壮烈赴死;但作为有着求生本能的个体,他又想逃避死亡的厄运,被军医误诊并被遣送回乡后,他无法控制地“撒腿就跑”,挣扎于生存的欲望与赴死的决心这对矛盾之中。虽然逃过了死亡的命运,但是这一年对于三岛来说仍是伤痛的一年,8月15日日本宣布败战投降,19日他的好友莲田善明中尉在马来半岛自杀,10月23日他的妹妹美津子因伤寒病逝,种种打击,使三岛陷入了人生的低谷。20世纪60年代初,围绕“日美安全条约”问题,日本发生了激烈的政治动荡,三岛发表了《太阳与铁》、《文化防卫论》等文章,认为天皇神圣不可侵犯,赞赏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和极端爱国主义。他是一个激进的军国主义分子,力图以自己的行动来延续武士道精神。他有感于战后日本的萧条景象,于1970年11月25日发动政变,失败后,裹着“七生报国”字样的头巾,按照日本武士道传统剖腹自杀。按照精神分析理论,“神经症是由恐惧和防御恐惧并试图找到解决冲突倾向所产生的心理困扰。”三岛就是用自己所设想的解决冲突的机制来防御死亡、国家衰败等可能出现的危险、恐惧,结果却导致了一系列难以舒解的焦虑情绪的产生。

可见,在探讨三岛由纪夫的心理建构以及美学思想时,时代环境和民族命运对主体造成的影响是绝不可忽略的,时代为三岛本人的意识以及其构建的艺术世界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艺术作品不可能独立于现实客观环境而存在,所以以卡伦·荷妮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家对弗洛伊德理论的丰富是十分有必要的,这也为进一步理解三岛由纪夫这类作者的创作心理提供了理论依据。

“美是存在的力量,是客观性的保证,恶是魅惑的力量,是极尽虚伪、人工和巧智的力量,是迷人地把人带到天外去的力量。而自我陶醉就是一种在自身内部强行使美与恶化合的力量”[14]。三岛的美学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美与恶的二律背反的主观世界;而三岛本人同样是这样一个肉体与精神、向生与殉死集合于一身的客观存在。精神分析学说为我们理解三岛的美学世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而三岛作品中的矛盾、分裂、冲突一旦呈现于外在,就描画出了个体焦虑与时代焦虑交光互影的艺术世界,且“焦虑”正是精神分析学所谓的“神经症症候”的集中表现,它是人的潜意识深层的性本能、死本能等本质欲望寻求释放的结果,也是相应的时代、社会文化背景下的必然产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三岛由纪夫所创造的以“焦虑”为主导情绪的艺术世界,既反映了他本人的“心相”,也再现了日本的“世相”,而且是20世纪人类世界精神侧面的投影。

[1][5]唐月梅.三岛由纪夫传[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2][3][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4][8][9][13]卡伦·荷妮.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7][10][11]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M].唐月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12]三岛由纪夫.忧国[M].许金龙,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

[14]三岛由纪夫.六世中村歌右卫门·序说[M].东京:日本讲读社,1959.

(责任编校:陈婷)

I106.4

A

1008-4681(2012)01-0089-03

2011-10-17

张慧佳(1988-),女,满族,湖南溆浦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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