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霞,吴启明
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1935.9.10-)出生于俄亥俄州克利夫兰枫树岭。自1963年发表处女作以来,奥利弗一直受到大众的广泛关注,由于其同性恋身份,她是美国为数不多的较受争议的现代诗人之一。她从未获得正式的本科文凭,但她的诗词研讨会却在各大学盛行,尤其受到大学生的欢迎。她的诗歌赢得了不少奖项,包括全美图书研究协会及文学成就奖,1984年,她凭借著名的《美国始貌》(American Primitive)夺得普利策奖。诸多奖项的荣誉及多产的作品奠定了她在美国文学界不可替代的作用,使她成为美国文学界的中坚力量之一。
奥利弗一直以书写自然著称,被冠以“自然诗人”之称,因而经常被归于惠特曼、梭罗、爱默生等诗人之列。她的诗歌一反美国现代传统诗歌语言的晦涩抽象,以清新而简洁的笔触再现了新英格兰的各种景观及季节变化和自然之美,“她具有超尘拔俗的气质,却平易近人,其作品形像生动,表现的是动植物。”[1]奥利弗与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1992年12月9日,她在接受访谈时说:“我生长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它有着田园牧歌似的美,是一个大家庭。我最初所做的事情就是置身于自然之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自然感到那么亲切。”[2]自然是她笔下的常客,雏菊、牡丹、森林、鸟类、黑熊、野兔、乌龟、池塘,甚至小到蚱蜢都能触发她敏锐地思考和创作,品味她的诗歌拉近了读者与自然的距离。然而,她笔下的自然并非单纯的景观描写,而是在与大自然的接触中寻觅生命、死亡、人生的意义,体现了较强的伦理价值观。细读奥利弗的诗歌,不难发现,诗人崇尚远离尘嚣、隐逸高洁的生存状态,此境界恰恰与中国古代道家哲学所倡导的超然物外和天人合一的思想颇为相似。本文从诗人的人生观和其作品中的物化意识两个方面探讨诗人诗歌中蕴含的道家思想。
《庄子·人间世》提出要“心斋”,即去求名斗智的心态。在庄子看来,名利如浮云,变幻无常,非人力所能控制,因此他主张“虚静”、“无为”的人生哲学。《庄子·天道》有云:“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圣人喜好清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万物无法扰乱他内心的宁静,所以清净。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这是天地的本原,道德的极致。庄子家住陋巷,以织草鞋为生,有时甚至无米下锅,可说是一贫如洗。当楚王以相国之位许之,委以重任,却遭到庄子果断地拒绝,庄子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缘于他崇尚随心所欲,自得其乐。这种超然物外、不为物累的人生观在奥利弗的身上也有所体现。奥利弗是美国当代一位十分有个性的诗人,尽管著述颇丰,获奖无数,她依然离群索居,享受独处的时光,过着简单而内心充实的生活。自发表首部诗作以来,诗人笔耕不辍,四十年如一日,为读者带来了大量的新诗集,在当代美国人浮于事、追名逐利的文化和艺术价值观成为主流的情况下,奥利弗高调地宣称,“说实话,我不想放开懒散的/手,我不想为钱出卖我的生活。”(《黑橡树》)奥利弗似乎被边缘化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力驱使她勇敢地与主流价值划清界限、骄傲地冷眼旁观俗世呢?“我希望表达的是一种快乐。我认为对世界的欣赏就是给这个世界的最好回馈。这就是我所谓的快乐。”在一次访谈中,奥利弗说。她十分推崇爱默生的诗歌创作观:诗是一种“信仰的自白”,她的信仰即快乐。正因如此,诗人从未将诗歌创作当做一种事业,抑或一种职业,而是她“生命中最激动人心、最强烈、最精彩的事情”。写诗既是工作,也是玩耍,为了实现这一快乐,诗人贪婪地读,模仿、创作,如痴如醉,永不满足。创作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在创作中她获得了心灵上的澄清和精神世界的提炼。她感受来自大自然的召唤,远离世人,循着自然的脚步,轻轻地步入那静谧、美妙的森林。“而你不能阻止我进入树林,进入他们/厚实的肩膀,进入他们亮闪闪的绿头发。”独处使得她能够尽情享受自然之美,并将之再现于文字。“当孤独偷偷潜来,进入田野,思考/世界的秩序。留意/你以前从未留意过的,/比如蟋蟀的鼓声/它淡绿色的身体比你的拇指长不了多少。”(《闪光》)
道家的生死观和奥利弗诗歌中折射出的生死观具有共时层面上的相似性。庄子的妻子去世,其好友惠子前去祭奠,却见庄子安然而坐,敲着瓦罐唱歌,并无半点悲伤。“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死就像黑夜白昼交替一样,是自然的规律,非人力所能干预。“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故曰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刻意》)所以说,圣人的存在顺应自然,死与物俱化;所以没有天灾,不受外物拖累。活着的时候,就像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死去了,就是休息了。虚无恬淡,符合自然之道。如此,人内心宁静,无欲无求,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方能达到心灵虚静的状态。这种适时而来、顺时而去的生死观也是奥利弗诗歌中的精髓之一。评论家简·阿尔弗雷德称赞奥利弗的诗歌体现了作者对死亡的坦然,且这种坦然面对蕴含了一种自我救赎。“奥利弗在探讨人类和自然界的持续性时,笔法细腻,充满热爱,给予我们读者希望和救赎之可能——接受死亡,重获新生。”[3]“死亡:如此突然/载着可怕的重负/注定会降临。”(《黑蛇》)诗人被黑蛇由生到死的剧变震慑了,迅速地由蛇之死联想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体必将走向死亡,诗人也不例外。在《当死亡来临》中,死亡本身不可避免,其必然性、剧烈性和终结性犹如秋日的饿熊、合上的的钱包、麻疹以及肩胛骨间的一座冰山,人人无可逃遁。诗人认识到死亡的不可逆转,因此,她选择了随遇而安、顺应自然的态度:“当一切结束,我不想知道/我是否度过了特别而真实的一生。/我不愿发现自己叹息并惊恐,/或者充满争辩。”
“物化”首见于《庄子·齐物论》,是道家思想的精髓之一,也是道家哲学的一个重要术语。庄周在梦中化蝶,梦醒后仍把自己当成了蝴蝶,这种与物无分的境界,即“物化”。所谓“物化”,就是放弃人类这一绝对主体地位,消除我和物即人类和自然界其他存在物的差异和主客对立,将自我融入自然社区这一整体,达到物我高度和谐的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
道家提倡的物化意识要求人类首先要“吾丧我”,即摒弃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尊重、敬畏自然。自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价值的颂扬,人类的主体地位被发挥到了极致,以致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长期占据统治地位,而自然在此价值体系中则沦为人类的附属和工具,满足了人类日益膨胀的征服欲望,这导致人类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完全忽视了自然的内在价值,因而带来对生态体系的无法挽回的破坏。若要达到物化境界,人类必须重新定位自己与自然的关系,这就要求人类放弃自我的绝对主体地位,去发现自然万物的内在价值。奥利弗在其多部诗作中给予自然内在价值的肯定,表达了对自然的敬畏和赞美。评论家道格拉斯·克里斯蒂在《玛丽·奥利弗诗歌中的自然、精神和想象》一文中分析了奥利弗对自然万物内在价值的肯定和褒扬,指出,诗人认为万物的价值独立于人类的判断标准之外,“这就是世界,/我不在其中/美丽的世界。”(《十月》)[4]自然的循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无需人类界定它的价值,它有着自己的完整性,无论人类参与或不参与,它都按照自身规律运行。他还指出,诗人呼吁人类不要再按照自身标准来评判自然,承认自然的独立性和内在价值,如此方能更好地欣赏自然。奥利弗的短诗《龟》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只有当人类承认自然的不可征服,才能对自然保有敬畏之情。“你想到/她的耐心、她的坚强,/她的完成使命的决心/她生来就有的任务/然后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从未思考过/她生来就要完成的使命。”在这些诗行中,诗人解释了人类对乌龟的看法与乌龟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毫无关联,当她注视着乌龟,她首先将自己的价值观(决心、耐心、坚忍不拔)投射到乌龟身上,诸如此类品质事实上乌龟从未经验过,诗人笔下的乌龟美丽,这无需旁观者用上述品质来证明它们的美丽和价值。无论人类存在与否,乌龟始终如一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繁衍后代,成为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其次,物化思想要求人类在肯定自然的内在价值的同时,还要认识自身与自然万物的命运息息相关。“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庄子·齐物论》)世上的事物本不分彼此,所以圣人不走与是非对立的路子,而关注事物的本来状态。此就是彼,彼亦是此。这一哲学思想在奥利弗的诗歌中俯拾即是。如前面提到的《龟》最后一节,诗人借乌龟之口,指出乌龟从来不把自己看做独立于整个生态系统之外的一员,它知道自己属于它生活的池塘,高高的树就是它的孩子,天空中的飞鸟和它被一根无法割断的线紧紧地栓在一起。池塘象征着自然,以乌龟为代表的动物和其他生物以及植物等构成一个紧密的、不可分割的整体,缺一不可。在《黑蛇》中,卡车司机行驶在乡间公路上,乡村在人类未侵入之前一度只是动物、植物等其他所有生物的聚居区。人类与蛇的碰撞导致蛇的死亡,诸如此类的死亡不计其数。诗人暗示了人类对自然界的过度入侵打破了自然原本存在的秩序,给环境造成巨大压力,有力地批判了人类对生态环境的功利态度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同时,她将死去的蛇比做自己的兄弟姊妹:“他像一根编织的鞭子/冰冷闪光,又像一位亡兄/俊秀而安详。/我用树叶将他埋葬。”蛇常常被丑化为邪恶的化身,但诗人却视之为“亡兄”,并对其表示敬意和赞美。黑蛇之死仿佛人类失去一位至亲,人类眼中渺小、不堪一击的动物之死竟使诗人感到无限悲伤,这恰恰表明诗人意在强调人类与自然界万物的紧密联系。可见,诗人从道家哲学思想的高度阐释了自己的自然观即万物皆相互联系,主张尊重自然的价值,珍视一切生命。
第三,在弱化人类主体的基础上,物化意识要求人类主动进入自然,融入自然,实现“人的物化”与“物的人化”的交融。奥利弗的大部分诗歌对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进行抒写和赞美,表达了诗人陶醉于自然山水的自然之乐。在《在森林中沉睡》,“我”走进森林,森林像母亲般 “温柔地接纳我”,“我”在森林中沉沉睡去,仿似“河床上的一块石头”,次日醒来,忆及昨夜,“我听见这个小王国/在我周围呼吸,昆虫,/和鸟儿们,在黑暗中工作。”诗人的到来并未影响到森林中其他生物的正常秩序,一切皆如同往常一般有序地运作,生生不息。诗人不仅赞美了自然母亲的包容和宽容,还表达了自己渴望融入这个大社区的强烈愿望。在《鱼》中,诗人称呼鱼的人称代词和物主代词分别是“他/他的”而非“它/它的”,人类—动物这一二元对立被诗人彻底解构了。诗人吃掉了鱼,“现在,海/在我身体里:我是鱼,鱼/在我里面闪闪发光;我们/正在上升,紧紧缠绕着,肯定会/掉回海中。”此时,诗人和鱼不分彼此,共同投入自然母亲的怀抱。在《黑水塘》中,诗人联想水塘因“雨下了一夜”而沸腾,次日清晨,一切回复平静。此时,诗人信步来到塘边,俯身鞠了一捧,慢慢饮下,细细品咂,尝到了石头、叶子和火的味道,这味道“把寒冷/灌进我体内,惊醒了骨头。我听见它们/在我身体深处,窃窃私语。”沁凉的水沁入心脾,“我”复活了,骨头从沉睡中醒来,它们和水、石头、叶子、火似久违的朋友般轻声交谈。诗人在水中体会到了万物的存在,也在水中获得了高度的自由感和解放感,此生命体验帮助诗人找到了一条归家之途:融入万物的循环之中。这种美妙的感受印证了诗人呼吁人类回归自己的本原、与自然冥合的诉求,与道家倡导的天人合一思想如出一辙。
玛丽·奥利弗在其作品中探讨了自然循环及其规律,以清新优雅的笔触再现了真实的大自然,表达了对自然的敬畏和赞美,同时将之上升到哲学高度,反映出诗人淡泊名利、隐逸高洁的人生观;道家主张以物观物,要求人类放弃自我为中心的立场,远离世俗情感的干扰,按照事物的本来状态去呈现其真实存在,同时呼吁人类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从这一层面说,奥利弗的诗歌蕴含了丰富的道家思想,两者宣扬的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一致的。
[1]文斯潘克仁,凯瑟琳.当代美国诗歌:百紫千红、叶茂根深.美国文学纲要[M].美国国务院国际信息局翻译,Available at:[http://iipdigital.usembassy.gov/st/chinese/publication/2011/11/20111114160230x0.5910304.html#ixzz25xWyUtn4]
[2]瑞迪勒,斯蒂芬.“诗人玛丽·奥利弗:一种孤独的行走(访谈)”.[J].倪志娟 译.诗探索,2010(2).
[3]Alford,Jean B.“The Poetry of Mary Oliver:Morden Renewal through Mortal Acceptance.”Pembroke[J].Vol.20,1988:P.283-288.
[4]Burton-Christine,Douglas,“Nature,Spirit,and Imagination in the Poetry of Mary Oliver”.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J],Dec.13,1992: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