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元
坐忘、心斋、无己、吾丧我、虚己这几个范畴在《庄子》中至关重要,但很多人将这些范畴等同如郭齐勇[1]85、徐复观[2]355、王博[3]76、韩林合[4]167等,其实它们有异同,本文试详析之并就教于方家。
坐忘出自《庄子·大宗师》,心斋见于《庄子·人间世》,无己首现于《庄子·逍遥游》,吾丧我出自《庄子·齐物论》,虚己首现于《庄子·山木》。为何要虚“己”、丧“我”、无“己”?
《庄子》里“吾”共 414 现、“我”共 202 现。 “我”只有43个作主语,而在此中或含贬义或作谦称,庄子有意在贬低我的地位。“己”在《庄子》里共86现,唯有一处作独立主语:《缮性》:“己又何为哉!”余者皆依附于他者。这是巧合吗?其实庄子选择这两字是有讲究的:
《说文》:“吾,我自称也。从口,五声。”以口代己是吾的本义,与“德”金文作“惪”一样表示心口如一无假。“吾自指真我。”(释德清注《齐物论》)吾与我细微差别是“‘吾’永远处于第一人称主格地位而‘我’或为主格或为宾格。‘我’是一分为二具内在分裂性的,在‘我’的内部包含着某一他者。 ”[5]51这可从《说文》中解释可看出:“我,施身自谓也。”段注:“云施身自谓者,…..谓用己厕于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我”最初义是在人我交往中通过别人来定义自己的,但“这是后来引申义,篆书‘我’像带齿的刀锯之形也用作刑具。 ”[6]280所以《说文》云,“我”有另一义为“古杀字”。黄敏考证说“我”乃是柄端有锯齿、刺之类的器具,“我”作为己称与锯齿之高耸、突兀有关,假借为自高自大意[7]56。“我”后有“宰主”义与武器、财产、家长制相联系,在家族乃“食禄主祭之人也”(朱熹注《诗甫田》),在国为“君自谓也”(胡培翚注《仪礼·燕礼》)。孔颖达疏《诗?谷风》云:“我,己所自专之辞。”可见我由物转向人,有攻伐、占有、中心主义、欲望、夸耀等义。
“己”如“我”一样非真己。《说文·己部》:“己,中宫也。”但“这是根据汉代社思想所作的附会。己的本义是编结、系联、约束丝缕的绳”[6]35。 朱骏声《通训定声》云“己即纪的本字”。 《广雅·释言》云:“己,纪也。 ”《说文》:“纪,丝别也。 ”丝别即别丝:马瑞辰注《诗》云“纪乃抽丝之称。”可知己即纪意谓将各丝头抽出而编为结。《说文》段注:“己……言己以别于人者。己在中人在外,可纪识也。”《资治通鉴·汉纪二十五》:“以壮年克己。”胡三省注:“己者,有我之私。”可见,己为划分人我之别而在的,有标榜、欲望之义,而这与庄子倡齐等、无执之旨相违。
甲骨文中无、舞、巫为同一字,像人手持道具舞蹈之形。古人以舞来指向无形之神灵,因神无形故以无代之。绝地通神后与神打交道之职落到巫身上,将舞蹈、神灵之无、巫综合就是“無”,其篆书为,字形好像人从树木丛生中逃出。所以无“己”即“無纪”即是从“纪”突围而朝向虚灵如巫舞灵魂出窍而与神合一。故无本可通神道但因纪而碍道,故无己可重新得道通而逍遥。
无己侧重于无“纪”即无乱丝般束缚感,无己是无“纪”后轻松的状态近乎逍遥。无己包括了无名无功,“功名病在于有我”(褚伯秀注),故无己要去我,这与其它四词一致。《庄子·逍遥游》主要说明有待不能逍遥,有待是取决于外即有“纪”,这和丝纪掌握在他者手中无异。故无己即无待之别名。它是功夫又是境界。
坐忘侧重于“忘”。 它包括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即道(成玄英疏:“大通犹大道”)。大通非虚心不可,故坐忘与虚己接近。坐忘比吾丧我、无己、心斋层次要高:它的目的是“同”于而非通于、达于大通。“同乎大通则与道为一矣。”(赵以夫注)故坐忘可与道为一而庄子在其余几词定义上均无明确表示这一点,故余者只能是通于道的手段:“《人间世》所讲的‘心斋’和《大宗师》所讲的‘坐忘’就不同。坐忘是代表庄之所以为庄者,心斋就不然。 ”[8]401
“吾丧我”的提出是为听天籁之音,侧重点是丧。吾要丧我表明吾以我为对象。因我为 “肉质之假我”(释德清注《齐物论》)丧即忘或虚,因道隐于常规之外所以要破对待心而休乎天钧。以自然、无功利眼光即审美态度去欣赏自然,你会发现道就在万物之中。天籁即自然即 “咸其自取”(《庄子·齐物论》)的自由之道。因逍遥的最大障碍不是形体的有待(这些外在的有待可以通过心灵的转化得以消除,如郭象就以适性即逍遥理论破解之并风行千年就是一例成功)而是人无自性不能自得如卮般不能止。吾丧去我之形体、心智,期冀与物泯一而通于道,事实上又与坐忘、虚己、无己又是相通的。
心斋的侧重点在于斋。心斋提出背景是颜回难与君处,孔子认为颜回提出的方法无济于事,因为道不欲杂否则不救,故提出要如凝志般收敛其心如气般无心、无滞般应物则最玄奥之道会聚于心中,但这需要心斋才可达到,故云“虚者,心斋也”。心斋是祭祀语后用于心里即净化。虚就是在心里洁净、剥离如此章所云的杂念、利害心等,“不逐世数迁流,一点灵光不随色相存减”(林云铭 《庄子因》),“将暴人狂荡之言,百姓怨诅之口,皆止乎化声而不以荡吾之气,……虽有机、有阱、有权,无所施也。”(王夫之《庄子解》)此即“撄宁”。心斋包括了坐忘而与道为一,但坐忘、吾丧我需要处所进行,这可从“坐”、“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可看出:“坐忘者,坐而自忘。 ”[3]164它们近似坐禅不如心斋、虚己随时随地可进行,更重要的是后者的提出是为“游世”,“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山木》)虚己和无己一样直接与逍遥挂钩。
心斋重在洁净多余而保留本有的,此与虚的本义(虚本指人在山丘上挖空土成穴而居即去掉多余的土)相通,故庄子将虚与心斋并提并以心斋释之。道家重虚,在《周易》那虚就与宇宙精神相关,在老子那已与道相联,在庄子这更成为道体、心体,可贯通天地人三界并作为其本然特征与准则,虚是“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庄子·天道》),“虚乃道之体也。”(释德清注)这就构成了心达道的不二法门:“道以虚而通。”(吕惠卿注)道大而人自小之,人因欲望等将心塞小了甚至塞死了(庄子称为“心死”),所以需虚己将已死之心掏空以求与道通。虚是心斋后所出现的澄清之境:“虚者,心斋也。”虚的对象最终会指向己,故很多地方“虚”实指虚己。而虚己重在虚和静,它有洁净、剥离义又可指虚静的己、虚后的己,这就直接与道相通且是得道后的精神状态,所以虚己既是功夫又是境界,如此与无己相近;而就其形上义看它能涵盖心斋、吾丧我、无己而与坐忘义较接近。因虚己的涵蕴性庄子选择了它作为游世的前提条件:“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山木》)游世是得道者在人间的逍遥,故成玄英将“虚己”释为“无己”。《庄子》里另有依据可说明之:“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见者,汝将固惊邪?”(《庄子·山木》)素、朴在老子那是道的别名。“虚”又是处世全生之方:人如能虚得实舟如虚舟般人就会不怒,“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庄子·知北游》)
其一,“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人与道隔是因为人局限于小我之中,故庄子以坐忘、心斋等方培养空明之心以通于道境,让心超越有限层而导向无限,这是天人境界。故心斋等既是体道手段也是逍遥之径:它们都是提升、开放自己的心灵使之从层层束缚、有限中突破出来而臻于无限之举,是从形体私我走向道体大我,体现的正是道境:“心斋则悟本也。”(陈景元注)“无己……臻至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 ”[9]17它们均去累而向道:《庄子·在有》云“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
其二,逍遥即消摇,先“消”后“摇”就是在走向逍遥。消是虚出名利、情欲、成心等有为之累,然后将累“过而忘也”(王夫之《庄子解》)销尽后精神将“引而远也”(同上)即入澄明之境,即钟泰所说的“真机”(《庄子发微》),顾柏桐所云的“远见无为理”(成玄英《庄子序》),体道者坐忘而与道神游,故名“逍遥游”。故逍遥之径为:吾丧我、心斋、坐忘→无己→逍遥。在此过程中虚己一以贯之,“唯道集虚”也唯虚可通道。所以虚己是逍遥的前提与工夫,逍遥是虚己后呈现出的状态。
其三,通向逍遥之径必从“我”、“己”开始。吾指本然之我与道相联系,庄子称为“真君”“真宰”,我指分裂的、有拘心的我:有我意味着有他,他人之我意味着有我之他,我与他是对立的两极。吾为大我,我为小我,所以人应该超越异我将吾还给吾。吾不是“我”也不是“己”,吾就是吾,它以自身为对象,正如道法自己一样。吾的“是”只能通过“不是”来诉求,故吾以非吾(我)来显露,这就是为何在《庄子》里有那么多的异化之我。正如康德所云我们无法认识物自体只能认识表象,同样的真吾、道不可认识:“无思无虑始知道。”(《庄子·知北游》)它是库萨所云的“有学问的无知”,只能以近似无知方式得之:黄帝遗其玄珠,知、离朱、瘈诟不得而象罔得之(《庄子·天地》)。所以,对无限的真吾的认识,只能通过有限的“我”来进行,而只有对“我”的不断剥落、虚去真“吾”方显现。所以,对吾的诉求只能通过“吾丧我”来进行。正如在隐于非在中但非在不是不在一样,“我”是沉沦的吾,吾隐于非吾中,非吾不等于无吾。故 “我”是真吾回归的前提与途径,“我”丧的越多就越接近吾。庄子的逍遥之径就在于以异化的“我”入手,通过揭示种种非吾状态的生相来展开真“吾”之在,但非吾毕竟不是吾,所以庄子对道、真吾的展示不能穷尽,也不可能穷尽“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庄子·齐物论》)。故心斋、坐忘、吾丧我等只能朝向、体会或通于道,而不可以真正得道,故它们只能是通往逍遥之径而非逍遥本身。
[1]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M].上海:三联书店,2001.
[2]郭齐勇.中国哲学史新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3]王博.庄子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韩林合.虚己以游世—庄子哲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伍晓明.吾道一以贯之:重读孔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7]黄敏.释“我”[A]//李振麟.汉语研究集刊:一辑[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
[8]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9]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