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说《扶桑》中的大勇形象解读

2012-08-15 00:49刘珊
关键词:大勇扶桑严歌苓

刘珊

严歌苓小说《扶桑》中的大勇形象解读

刘珊

《扶桑》是严歌苓反映旧金山第一代华人移民历史的代表作,讲述了华人妓女扶桑与白种少年克里斯及唐人街霸主大勇之间的情感纠葛。大勇是一个性格复杂、善恶兼备且极具雄性气概的男性形象,他有着浓厚的中国传统观念,信奉弱肉强食、以暴制暴的法则,同时又善于与西方强势文化争夺话语权来反抗白人的种族压迫。这一华人阳刚男性形象的塑造显示了严歌苓与美国本土文学中缺乏男性气概的华人刻板形象相对抗,重塑华人男性身份和文化自信的创作意图。

严歌苓;扶桑;大勇;华人男性身份建构;话语权

一、引言

作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杰出代表,严歌苓创作了一批反映新老华人移民赴美之后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及文化困境的佳作。其移民题材代表作《扶桑》曾荣登2002年美国《洛杉矶时报》年度十大畅销小说之列。小说讲述了19世纪60年代末旧金山名噪一时的华人妓女扶桑与白人少年克里斯及唐人街霸主大勇之间的情感纠葛。然而,《扶桑》的价值远远不止停留在一部夺人眼球的通俗畅销小说上,严歌苓用冷静而不乏细腻的笔触从历史的故纸堆中还原出了被消音的旧金山第一代华人移民男女形象,文化冲突、种族歧视、性别压迫等主题透过西方对东方凄楚的爱折射出了种种沉重的涵义。

当大部分国内外研究者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到女主人公“扶桑”谜一样的性格和地母一般的雌性气质时,就有学者指出:“大勇这一形象的塑造更显示了严歌苓独到的笔力,这个集霸气、匪气、邪气、豪气、侠气于一身的唐人街恶霸,一改老华人软弱可欺的形象,显示了华人刚性侠义的一面。关于这些,应该说都是值得研究的内容。”[1]77大勇是一个性格复杂、善恶兼备且极具雄性气概的男性形象,他有着浓厚的中国传统观念,信奉弱肉强食、以暴制暴的法则,在面对白人强势文化的同时,他还是一个善于与西方争夺话语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文化反抗者,凸显了严歌苓与美国本土文学中华人缺乏雄性气概的刻板形象相对抗,重塑华人男性身份和文化自信的创作意图。

二、“被阉割”的华人男性形象

小说中的华人男性形象以劳力和嫖客为主,隐忍怯懦、恭顺谦卑是这一男性群体的性格标签,“忍”和“退”是他们面对西方强势文化侵犯时无奈却又只能采取的应对方法。比如被吊在树上任白人宰割而惨死的捕蟹人、被白种工人殴打致死的老厨子等。在茶铺里两次对扶桑扬言要“把这小白鬼大胯摘下来”[2]34而后又对克里斯卑躬屈膝的两个菜农形象更体现了严歌苓对这种善忍而不善抗争的奴性的讽刺。除了奴性化华人男性形象,小说中还描写了女性化华人男性形象——让白人觉得既好奇又痴迷的男戏子。“外面起大火时小娘儿上场,那双无骨般的兰花指白白地从袖子里伸出,小腰细细地扭……”[2]176实际上,这些“从属化”“被阉割”的男子形象正与西方主流文化对华人男性缺乏雄性气概和性吸引力的定型化形象不谋而合。

三、大勇形象分析

从一出场大勇就表现出了他与众不同的“野性”。“身材宽厚,个头要高过一般中国男人。他梳一根极粗的长辫。人们很快发现这辫子之所以粗得不近情理,是因为他的头发顺着他颈后一直长到上半个脊背上,如同马鬃或狮鬃。”[2]18“他的俊美属于兽;当他在那簇火苗后面瞅你时,他像一头站立的豹子。 ”[2]24-25大勇放高利贷、开春药厂、倒卖人口、驯马赌马。二十岁就已经欠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他在警察突袭女奴拍卖场时残忍地掐死了啼哭的女婴,与两个白人合伙舞弊赌马后将其杀人灭口。在“这个天天出奇闻、成长得像毒瘤一样飞快的城市”[2]27,野兽一般的大勇践行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同时他行踪诡秘、神出鬼没,总能在白人警察一次次的围堵中成功脱身而后又神奇地出现。因此他不仅在唐人区人人敬畏,关于他的各种神鬼传闻也让白人们胆寒。在唐人街的移民看来,大勇“那得罪天下的气概使这个充满邪恶的海湾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敌的邪恶”,“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大勇),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2]28-29可见大勇实际上成了华人们抵御白人的压迫和侵扰的一股威慑力量。

(一)大勇与中国传统道德观

在白人眼中,大勇是个无视法律、扰乱社会秩序的危险分子。但从中国传统文化来看,他的“恶”并非肆无忌惮、毫无原则和标准。他自由狂放的处世风格中不难窥见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痕迹。

1.忠孝观。大勇是一个兽性与人性交织的复杂形象,对华人民族尊严的捍卫和对家庭的最终忠实是他身上最大的人性闪光点。虽然八岁就出洋谋生,在种族主义盛行的美国属于最弱小的外来族裔,大勇还是保持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捍卫民族尊严的意识。“那次四十个中国男人被剪了辫梢,第二天就有上百洋人的衣裳后背出现了刀口。”[2]22“阿丁(大勇)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卖同胞的人。”[2]25在目睹了老苦力被白人殴打致死的惨状后,大勇暗地里策划了中国苦力的铁路大罢工;在船上遇到挑衅滋事的白人,大勇带领众人将其脱掉裤子,扔进了水里。此外,他以一人之力,杀死了公然将扶桑斥为“中国婊子”的白人大亨,以生命为代价维护了本民族的尊严。

然而像大勇这样的硬汉也有一处软弱,那就是对他素未谋面的妻子的思念。他内心对于妻子的想念正如“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2]70“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妻子的怀抱。”[2]142此外,大勇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已经去世的母亲,他要求扶桑将他另一半的骨灰撒到他母亲的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2]238对于大勇来说,母亲和素未谋面的妻子其实象征着万里之遥的故乡,对归宿的渴望正体现了他对故土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体现了在外飘零的华人移民那份“绿叶对根”的情意。

2.生死观。大勇是个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杀人害命的狠角色。但他对于死者,一向都怀有尊敬,不论是被白人打死的华人老苦力,还是被他杀死的白人大亨。“他认为死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并是个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饶恕的。死者不可饶恕,更不可饶恕的是生者。尤其他这个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体面干净的。再慌着逃跑,他也得把这一套做完。”[2]63对于老苦力,他多了一份同族的仁慈与同情。而为了坚守这份对死者的尊敬,在杀死大亨后,他放弃了逃跑的最佳时机,最终被白人送上了绞刑架。

3.命名观。大勇是8岁跟着叔伯出洋淘金的阿泰,也是15岁偷了金矿的马失踪后的少年阿魁。阿魁在赛马舞弊大案的三年后,成了阿丁,阿丁三年后再次浮出水面则是大勇。泰、魁、丁、勇这些中国传统中最富力量的象征符号伴随着这个奇男子的每一次消失和再现,仿佛给他注入了能够死而复生的魔力,同时也体现了他在异乡对华人传统的一份执着与坚守。

4.封建女性观。与大部分早期华人男性一样,大勇有着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他贩卖女奴,完全将女性视为牟利的商品,像他一样的人贩子是许多华人妇女悲惨遭遇的根源。他占有扶桑,蔑视她的人格与尊严,只把她当成犬马一样的宠物和摇钱树。“大勇钟爱你,像爱他的犬、马一样的爱。他给你戴上这只项圈,神情完全像给他的马配了名贵的鞍。”[2]151同时他将婚姻视为男性对女性理所当然的控制与占有,出于报复残忍地将一名女子致残后将她送人为妻。这些都是他在封建男权意识作用下犯下的恶,也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局限性造成的。

5.因果报应观。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因果报应观念也深刻影响着大勇。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在扶桑遭受白人性暴行后的改邪归正上。“大勇从唐人区大乱之后变了个人。”“更说明他有病的是,他把刚买来的十个女仔里年幼的两个都做了捐赠。”[2]206“大家不知什么让大勇突然广积阴德起来。”[2]223导致大勇悔改的原因很可能就是此时他已经明了扶桑就是他真正的妻子,他觉得正是由于自己倒卖人口,作恶多端,才遭到了妻子也沦为娼妓的报应。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因果报应观念的驱使下,他在唐人街大劫后决心悔改,开始行善积德。

(二)大勇与西方话语

福柯认为,话语承载着权利和权利关系。而“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3]78在他那里,反抗就是被支配的一方同占支配地位的一方争夺话语权。赛义德认同福柯这一理论,他说:“哪里有西方的侵犯,哪里就有反抗。”[3]78他关注的是东方对西方的“文化反抗”。他认为,东方人的文化反抗就是争夺话语权的反抗。而大勇正是这可敬可贵的文化反抗者。他在拒斥西方强势文化的同时又十分了解西方话语,深谙西方话语中表达反抗的模式,善于利用西方话语反击白人的歧视和压迫。争夺话语权的高潮就是大勇暗地里组织中央铁路的中国苦力大罢工以及他替两位白人雇主代表翻译苦力们谈话的过程。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

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勇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2]72。

掌握了西方话语的大勇设计了一次充满讽刺意味的罢工,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向美国社会宣告了中国劳工不容忽视的力量,替失语的华人群体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反抗之声。

此外,小说中多次出现白人对华人充满种族主义歧视的表述:“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2]149而大勇则利用为白人翻译的机会进行了严厉的反击:“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惟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2]74-75大勇以自己的计谋嘲笑了白人的愚蠢,同时代表被消音的华人群体控诉了白人无视华人为建设美国中央铁路做出的巨大贡献等种族歧视的恶行,令白人代表们瞠目后扬长而去。

四、大勇形象的意义及严歌苓对华人男性身份的建构

严歌苓塑造的大勇是一个有着多面性格、多重涵义的华人男性形象。他凶狠残暴,精明狡诈,藐视美国的法律,却将中国的伦理纲常铭记于心;同时他侠肝义胆、惩奸除恶,最后在捍卫民族尊严的斗争中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从历史语境看,大勇的“恶”可以看作是华人在当时反华意识形态甚嚣尘上的美国争取生存权益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对于处于社会极端边缘的第一代华人移民来说,白人信奉的自由、民主、人权这些所谓的普世价值完全将他们排斥在外,他们的生存环境根本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因此唐人街霸主大勇便以蔑视法律道德规范,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的方式捍卫了唐人街的安全和秩序,维护了华人在种族歧视环境中的生存权益[5]132。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勇实则是一位华族英雄。

美国本土文学中的华人形象充斥着如华人大反派 “傅满洲博士”、“中国佬约翰”、“异教徒中国佬”等邪恶堕落、冷酷残忍、不可捉摸的定型化形象。他们都缺乏男子汉气概,都是“非性化”、“被阉割的”典型,带有西方文化霸权对华人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内涵。

“书中记载了数十位唐人区的霸主,都因为这些洋人史学者的偏见而面目重复,成了一系列落套人物。阿丁(大勇)是被所有记载遗漏的,他是这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和。他的特色是被史学者们埋没又被我一点点发掘出来的。”[2]25正如小说中的“我”,这位华人女作家一样,严歌苓通过福柯提出的撰写历史的新方法——对抗记忆法[4]226和安东尼.陈(Anthony Chen)提出的重构华人男性身份方法中的“替补法”,即用霸权男性取代充满偏见的定型化男性形象[4]224塑造出了大勇这样一个极具雄性气概、有血有肉的华人男性形象,力图消解美国本土文学中对华人缺乏男子气概、软弱无能、逆来顺受的定型化印象,恢复华人男性的阳刚之气。大勇这一充满野性和活力的男性形象在美国华人文学史上的出现,无疑对于重构美国本土文学中华人男性的性别身份,重塑华人男性的的文化自信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1]陈涵平.北美新华文文学[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77.

[2]严歌苓.扶桑[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2010.

[3]王家传.赛义德后殖民理论对福柯和德里达理论的借鉴[J].厦门大学学报,2001(3).

[4]姜智芹.傅满洲与陈查理:美国大众文化中的中国形象[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224,226.

[5]詹乔.以文学的真实还原历史的真实:试论《扶桑》中华人形象的颠覆性[J].当代文坛,2006(4).

I106.4

A

1673-1999(2012)02-0112-03

刘珊(1987-),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 350007)外国语学院2009级硕士研究生。

201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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