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柳青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在萧绍地区,流行着一种说唱艺术——绍兴莲花落。绍兴莲花落作为莲花落的一种、浙江主要曲种之一,已于2006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清末绍兴文化人周作人的日记中佐证了绍兴莲花落的产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在之后的百年间,绍兴莲花落的表演形式不再拘泥于“三股档”,伴奏乐器和音乐唱腔进行了诸多尝试,也经历了“跑街卖唱”、“独歌帮腔”、“草台演唱”、“剧场演出”、“荧屏传播”等演出形式。
绍兴莲花落说白唱词采用的是萧绍方言炼话①,虽源于日常用语,却又将其艺术化,通俗易懂,风趣幽默,生动简练,给人一种亲切感。与言语相比较,戏剧唱词作为相对凝固的方言词汇载体能更准确地反映萧绍方言不同于普通话的浓郁方言特色。本文以莲花落为具体对象,主要从合音词、变调、重叠词和修辞等方面加以论说。
合音以单音节词的形式,表现多个语素的意义,符合语言学经济实用的原则。譬如文言词中的“焉”是“于诸”的兼词,普通话中的“孬”是“不好”的合音,“甭”是“不用”的合音。萧绍方言属于吴语区太湖片临绍小片,方言中也存在着许多合音现象,特别是否定词和人称代词的复数形式。
否定词的合音词存在着一定规律。如:不会(弗会)——[fei];不要(弗要)——[fiau]覅;不用(弗用)——[fu耷]。
很明显,这些词的发音都是首字的声母和尾字的韵母相拼得出的。 “[fei]”是“弗”的声母[f]和“会”的韵母“[ei]”相切而得,“[fiau]”是“弗”的声母[f]和“要”的韵母“[iau]”相切而得,“[fu耷]”是“弗”的声母[f]和“用”的韵母“[fu耷]”相切而得。在《越谚》中收集了许多这一类的词,如“弗”和“顽”相切(字义为“嘉许小儿循良之称”)、“弗”和“庸”相切(字义为“谢馈赏”)、“弗”和“为”相切(字义为“不会”)等。 不过,除了“[fei]、[fiau]、[fu耷]”外,别的否定合音词已越来越多地被普通话词汇所代替,很少出现在现代的口语交际中,青年一代的口语交际中更是越来越少。
并不是所有否定词的合音词都符合以上这一规律。如:“不可以”用“[kho]”表达,“只要、只有、只会”都可以用“[諨ia]”(读入声,开口度较小)来表示。
人称代词的复数形式同样不遵循这一逻辑。例:“我们”读作“[耷a]”,“你们”读作“[na]”,“他们”读作“[ia]”。
在合音词的实际使用中,两个字的发音已经结合得很紧,甚至不能用原词替代,也就是说,口语交流中只用合音词而不用原词。之所以紧密型的发音更为萧绍地区的人们所接受,可能是与萧绍地区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和说话语速普遍较快的习惯密不可分的。
普通话的音调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用五度标记法表示分别为55、35、214、51。而在萧山方言却有8个声调,不过现在单个字读8个调的人已较少,读6个调的较为普遍。这六个调分别为平声(调值445)、上声(调值13)、阴去(调值53)、阳去(调值31)、阴入(调值5)、阳入(调值2)。
在普通话中,“东西”两者都读阴平时,表示的是“东西方向”;但“西”读轻声时,表示的是“物体、物件”。相同的音节,变化了语调,就有不同的意义,在萧绍方言中也有这样的现象。 如“爷爷奶奶”,读平声“[ia]445[ia]445[niε]445[niε]445”时表示的是“爸爸的父亲和母亲”,读“[ia]53[ia]53[niε]53[niε]53”时表示的则是“公公婆婆”。
语调的变化不仅可以区分词义,而且能反映出讲话的语气和词语的构造。
“钱”现在通俗而普遍的叫法是“钞票”,但从胡兆海版的《翠姐姐回娘家》中不难看出,近代萧绍方言对“钱”的叫法是“铜钿[do耷diε]”。 不过,在“最近钱啊没有,穷死了”中,“钱”不读“[qian](调值13)”,也不叫“铜钿[do耷diε]”。 因为用的是自嘲、戏谑的口吻,“钱”读作“[ni誻n](调值35)”。 可是,当表示具体花销费用时,像 “车钱”“茶钱”“饭钱”,结构为“N+N”时,又读作“[diε]2”。
相同的现象还有“死”在方言中的运用。《翠姐姐回娘家》中,崔姐姐心急赶路,“踏死一只乌小鸡”中“死”不读“[si]”,而是读“[sɑ∶]”。 “摔死、淹死、撞死、病死”等结构为“V+adj”的词,“死”都读做[sɑ:]”。 而在“死”单独充当句子成分时,如“他死了”中。 “死”充当谓语,读作[xi]。
萧绍方言中存在不少叠词,最常见的是形容词的叠词形式。AB可以生成ABB形式或AAB形式(有些两者兼可),还可以生成ABAB形式。这类词在表示颜色类词中尤其多见。
雪白—雪雪白—雪白雪白 墨黑—墨墨黑—墨黑墨黑
血红—血血红—血红血红 焦黄—焦焦黄—焦黄焦黄
碧绿—碧碧绿—碧绿碧绿 笔直—笔笔直—笔直笔直
火热—火火热—火热火热 精瘦—精精瘦—精瘦精瘦
滥湿—滥滥湿—滥湿滥湿 攒齐—攒攒齐—攒齐攒齐
这些表示感觉和外在属性的词既能以AAB形式出现,又能以ABAB形式出现。但ABAB读起来显得委婉,更像书面语,而表达的程度上,AAB式比ABAB式强烈,更加形象化。这是因为AAB中的AA语义却比较实在,读音也比较重,即重音在AA上,且是连续相同的重音,而ABAB只是反复,语势上就缺乏了一气呵成的感觉。
还有一类ABB形式的叠词,结构比较固定,并不能做出这种变换。
木佬佬:形容东西很多;慌兮兮:让人感觉害怕;空佬佬:表示空虚,莫名其妙;白皙皙:面无血色、惨淡的白;乌油油:黑得发亮;甜黏黏:甜得过分;得拉拉:脑子不灵光;芡杀杀:多指女孩子肆意笑谑,过于轻浮。
之前所提到表示感觉和外在属性的词结构为“N+A”,是由普通话中具有比喻意义的状态形容词AB式重叠形成的。而“木佬佬、慌兮兮”等形容词是由一个词根语素加上一个叠音后缀构成的。“兮兮、丝丝”等常充作后缀,构成如“吓兮兮、凉丝丝、爽快丝丝”等词。
萧绍方言的一大亮点是说话富于技巧性,夸张、比喻、比拟等修辞手法的应用可谓是俯拾皆是。
绍兴莲花落的开头,多见顶针、设问等手法。
“竹板的笃琴弦起,今朝我唱段娘家戏;这段娘家戏,出在何方地?出在那绍兴平水斗丘里。”(选自《翠姐姐回娘家》)
顶针和设问交相使用,直截了当地引出话题,简明扼要地交代了这一出《翠姐姐回娘家》的故事背景。
在绍兴莲花落的唱词中,几种修辞手法同时使用,更加表明语言的生动形象。
“如若玉林有高官份,除非砻糠好搓渡船绳;如若玉林有高官份,黄狗出角会变麒麟;我要想玉林有高官份,扫帚柄里出冬笋,白鲞劈开会还魂。”(选自《马家抢亲》)
“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开花是白如银,蚕豆开花象九莲灯。”(选自《分家节诗》)
《马家抢亲》的唱词,运用了夸张的手法,说明了玉林不可能有高官做,而三个夸张构成的排比句,更是让这种“不可能”变得不容置疑。
《分家节诗》的唱词,从颜色还有形状出发,用金、银、九莲灯比喻油菜、萝卜、蚕豆开花的盛况,而三个比喻句一起构成了排比,显示出了三月初三的好风光,照应了上文。
有些看似朴素的唱词中还巧妙地融入了双关。
“在大人面前,你不好背着山锄追根掘底。”(选自《翠姐姐回娘家》)
“吃了年糕运道好,脚踏楼梯步步高。”(选自《翠姐姐回娘家》)
前者运用了意义双关,表面指锄头不停地掘土,实指对问题追根究底。后者用语音双关,表面指地势的变高,实际指年“糕”的好彩头。
此外,还有许多地方用到了谚语、歇后语等。
如:“赖头婆死老公——无法无天哒。”(选自《“110”和“120”》
“是介话,想嵘落起,这叫赤膊鸡自笃身,自弄自变白地。 ”(选自《醉仙女》)
“猪八戒啃猪脚,自产自销。”(选自《证母》)
在日常用语中,修辞手法的应用也可谓是淋漓尽致。
“半夜里食骨头/偷食佬又要出洞了”:“食骨头”即“贼骨头”,也就是“小偷”,但在这句话中,用“食骨头偷食佬”来指“老鼠”,运用了借代的手法。
“你真当是老虎直直眼,东西就在脚边还找不到”:“老虎直直眼”讽刺人眼大无神,不能发现自己一直寻找却又近在咫尺的东西,运用了拟物的手法。
“你们这群学生上课,就跟个鸭听天雷一样,反应也没有”:“鸭听天雷”形容人呆傻,不会很快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运用了拟物的手法。
“这条路是巴掌里杀出个拳头来,因了周围的山,雨势到了这却是突然就变小了”:“巴掌里杀出个拳头来”意指在原本不可能或完全违背常理的情况下创造出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运用了象征比拟的手法。
“第一碗饭就那么点,反倒是你第二次再盛的,竟然有这么多,真当是买头还是添头多”:“买头还是添头多”形容做事主次颠倒,本末倒置。
无论是在莲花落的方言唱词中还是在日常用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修辞手法都是比拟,而比拟的客体无不来源于生产劳作、柴米油盐。虽是下里巴人,但其生动的表现力和形象感是不容忽视的。
研究绍兴莲花落的语言艺术特色一方面有利于拓宽绍兴莲花落的唱词创新及发展途径,为其注入新的活力,同时也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发展特色地域文化作出贡献。另一方面,绍兴莲花落唱词凝固了许多方言词汇,对其进行研究有利于分析方言地域特色,佐证语音变化发展趋势,对语料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炼话:指方言土语中意味深长、富于表现力的话。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虽‘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
[1]王艺,骆峰.绍兴莲花落.浙江:浙江摄影出版社,2008.
[2]寿永明主编.绍兴方言研究.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5.
[3]胡需恩,赵则玲.浙江萧山方言合音词的特点.语言应用研究,20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