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哲学思想与叶芝的诗歌创作

2012-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2年8期
关键词:酒神叶芝象征主义

周 岩

(广州民航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405)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物欲横流、危机四伏的年代,是一个处处都渗透着惶惑和悲观情调的年代,人在19世纪前期浪漫主义文学里曾被歌颂为万物主宰、宇宙中心的人,现在却被迫沦为机器和金钱的奴隶,人们历尽艰辛创造起来的工业文明没有给人带来精神的自由和解放,反倒成了人的枷锁,人的异化感、焦虑、迷茫、苦闷从来没有象在这个世纪末那么强烈。人的各种心态在这个时期的文艺作品和各种文艺思潮中都有所反映。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56—1939)是这一时期重要的诗人,因为他的“始终富于灵感的诗歌,并以精美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在192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叶芝的写作生涯是曲折、复杂而又富于启发意义的。他的诗反映了英语诗歌从19世纪末的唯美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转变。德国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是这一时期非理性主义文艺思潮的卓越代表。尼采的思想不囿于体系而存在,影响却深远广泛。从不同的立场,用不同的观点和方法去研究和评论尼采,往往得出不同的看法和结论。1902年,叶芝的一个朋友把尼采的作品推荐给他,叶芝沉醉其中,为之废寝忘食。叶芝一生受唯美主义、东方神秘主义、玄学派、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的多重影响。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尼采的哲学思想。本文试从以下几个方面说明。

一、尼采的“酒神艺术”与叶芝的创作思想。

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尼采对古希腊艺术中所体现出来的两种艺术精神(日神艺术和酒神艺术)进行了探讨。在古希腊,日神祭和酒神祭的情景完全不同,日神阿波罗是光明的象征,因此日神祭的场合往往优美和谐典雅,而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原始生命的象征,是生命力饱胀的体现,酒神祭时人们载歌载舞,激情高涨,浑然忘我,沉醉狂欢,体验着原始的快感。尼采对酒神艺术表现出了更多的偏爱和重视。他认为酒神艺术可以冲破一切原则和限制,使人们忘却个人的生活,在寻求人与自然的融合中直达永恒。在尼采看来只有酒神精神才可以达到非理性的意志本身。在酒神艺术里“醉境”是人生的最高状态,在“醉境”万物浑然一体,个体的东西融化于万物之中。这种个人和本体之间神秘的沟通状态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尼采认为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就是一种音乐情绪,一种诗人沉迷激动的“醉态”的激情。在这种激情驱使下艺术家才能创造出真正的作品。

叶芝作为后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他的那一套独特的象征主义体系,神话色彩和玄学色彩,他的兼收并蓄的创作实践都使他的诗歌的内涵大大丰富。让我们看看叶芝在《诗歌的象征》这一篇文章中怎么论述创作的:“我一直认为,韵律的目的在于延续沉思的时刻,即我们似睡似醒的时刻,那是创造的时刻,他用迷人的单调使人们安睡,同时又用变化使我们保持清醒,使我们处于也许是真正入迷的状态之中,在这种状态中从意志的压力下解放出来的心灵表现成为象征。”①“谁忙于干这干那,他就离开象征最远,但当灵魂处在迷离恍惚或狂乱或沉思的状态之中而抑制了除它本身之外的一切冲动时,灵魂就周游于象征之间并在许多象征之中表现出来。”②叶芝认为宁静想象和理性都不能使真理成为诗作,只有“疯劲”才可以。在“一亩青草地”中,他这样写道:

赐我老头子的疯狂,

我必须重造我自己,

成为泰门,李尔王,

或与布莱克相比,

他对着墙壁猛敲,

使真理服从号召。

象弥开朗基罗的头脑,

他能穿雾破云,

一阵疯劲来了,

把穿缁衣的死者摇醒;

别的全被人忘干净,

除去老头子雄鹰之心。(袁可嘉译)

泰门和李尔王是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均被忘恩负义所激怒而疯狂,布莱克是18世纪英国诗人,也曾以疯而著称。叶芝所追求的“老头子的疯狂”与尼采对酒神艺术的沉迷欣赏有异曲同工之处。

叶芝的诗歌创作思想在他作于1938年的“那样的意象”里也有很明晰的表达:

寻找那样的意象,

构成狂人和处女,

构成狮子和婴儿,

还有街头的娼妓。

你到半空中寻找

展翅而飞的雄鹰,

承认那五种东西,

它们使缪斯唱吟。(袁可嘉译)

在这首诗里,叶芝阐述了他诗歌创作的思想:做诗不要抽象的说教,做诗不要在古旧典籍里寻找灵感,做诗要从感性生活的深处,从原始、粗犷的事物中找寻灵感和艺术形象,“在那阳光下,风里/得到更好的培育。”而尼采所欣赏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正是原始、粗犷事物的象征。

二、尼采的“强力意志论”对叶芝的影响和在他作品中的反映。

讲到尼采的强力意志,我们不能不提到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思想。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盲目的,不可遏止的,人的一切行为皆出自生存意志,只有当人在审美中达到忘我的境界时,才能暂时忘却生存意志,即欲望的追求,忘却生活的痛苦。尼采受叔本华的影响很大,他也把意志视为人的本质,但他主张以强力意志来代替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叔本华是出世的,他的生存意志否定生命和生活。而尼采是入世的,他的强力意志强调以无穷尽的勃勃生机来克服痛苦,战胜痛苦。尼采哲学的第二个命题“超人学说”就是建立在强力意志说之上的。尼采理想的“超人”就是一个充溢着强力意志,洋溢着勃勃生机,脚踏实地,不向苦难和命运低头的一个理想的人。

叶芝早期的诗风朦胧超然,浪漫唯美,他曾幻想着,到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小岛,在那里,“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支起九排芸豆架,一排蜜蜂巢,/独个儿住着,阴影下听蜂群歌唱。”(袁可嘉译)叶芝在1902年开始接触尼采的哲学著作,尼采的洋溢着勃勃生机的,坚实,明朗的语言和他的强力意志说使他从个人的喜怒哀乐的小圈子里解放出来,使他的诗风从虚幻的云雾向坚实的地面坠落,从神秘虚幻华美向坚实、明朗、明快转化。1914年,叶芝写下了著名的《外衣》:

我为我的歌织就

一身五彩的外衣,

上面缀满从古老的

神话中抽出的锦绣,

可愚人们将它夺去,

穿起来在人前炫示,

俨然出于自己之手,

歌,就让他们拿去,

因为需要更大的勇气,

才敢于赤身行走。(傅浩译)

这首诗表达了叶芝在诗艺上丢掉虚幻、华美的“旧的华丽外衣”的决心。当然,引起叶芝诗风转变的因素很多,诸如政治的幻灭,爱情的失意,繁忙的剧院事务,艾略特的“非人格化”理论的影响,等等。但是我们不能否定尼采的洋溢着生机和强力意志的“超人”对叶芝的影响。

我们看叶芝作于1923年的《丽达与天鹅》:

猝然猛袭:硕大的翅膀拍击,

那摇摇晃晃的姑娘,黑蹼爱抚

她的大腿,他的嘴咬住她的脖子,

他把她无力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脯。

……

腰肢的猛一颤动,于是那里就产生

残破的城垣,燃烧的屋顶和塔巅,

阿伽门农死去,就这样被征服,

这样被天空的野性的血液所欺凌,

在那一意孤行的嘴放她下来之前,

她是否借他的力量获得了他的智识?(裘小龙译)

《丽达与天鹅》是一首叶芝的独特的象征主义的名篇,根据叶芝神秘的象征主义体系,历史的每一循环是2000年,公元后的2000年是由圣女玛丽和白鸽的结合产生,而公元前的2000年是由丽达与天鹅的结合产生。据古希腊神话,众神之王宙斯化成天鹅,与少女丽达交合,后来丽达生的女儿海伦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引起十年特洛伊战争,战争结束后,丽达的另外一个女儿克吕泰涅斯特拉又谋杀了她自己的丈夫——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有人认为这首诗表达了叶芝对历史与文化变迁的神秘主义观点,因为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刻画了丽达与天鹅的结合,这是历史的开端,后半部分描绘了“燃烧的屋顶和塔巅”,象征着丽达与天鹅的结合给人带来的灾难与破坏。有人说这首诗反映了叶芝对当时爱尔兰激烈的政治斗争和武装冲突的忧虑,因为叶芝在自己给这首诗的注解中提过这一点。也有人认为,这首诗是对至高无上的神权的抗议,抗议诸神赋予性欲无穷尽力量,也抗议“神”的这种毫无理性的行为给人类带来的悲剧。

总之,不同的读者,带着不同的阅历、文化背景、审美眼光阅读这首诗,自会产生不同的反应和思考。我们看这首诗的第一、二小节,作者描绘化成天鹅的宙斯俯冲而下的情景,在原诗里用了一系列强有力的词汇,“A sudden blow”“beating”“caressed”“caught”“holds”,而少女丽达这方面的反应是“staggering”“helpless”“vague”“loosening”。 天鹅作为一个强力意志的化身,俯冲而下,凶悍猛烈,征服了纯真、无助的少女丽达,征服了世界,同时也带来了人类文明的毁灭和灾难性破坏。尼采常常谈到生命和本能,他认为现代人的理性过于发达,势必削弱和损坏人以本能和意志为依靠的创造冲动。他的“强力意志”是一个现代性概念,强调对自我,对感性个体的张扬,在这首诗里,叶芝张扬的就是这一种生生不已,凶悍猛烈的精神,一种以本能和强力意志为依靠的创造冲动。这是一首14行诗,一般的14行诗的诗行是按照抑扬格的节奏来写,而这首诗打破了这样的平稳节拍,出现了很多重音与重音的相碰,如“strange heart beating”“brute blood”等。当朗诵这首诗时,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强有力的震撼。这种震撼来自它的音韵节奏,也来自这首诗本身的无穷的含义。

三、尼采的哲学命题“上帝死了”和叶芝的神秘主义象征体系。

尼采最惊世骇俗的一个哲学命题是—“上帝死了”。这是尼采对西方人赖以生存的精神信仰的动摇和幻灭。上帝曾是现代人殷殷向往的偶像,上帝是他们的文化传统与道德观念等一切的象征。上帝死了,靠彼岸世界赋予的虚假的生命意义已经消失,出现了价值真空,人生的意义又在何处?上帝死了,现代人该往哪里去?他们又该到哪里去寻求他们的精神家园?叶芝的神秘主义象征体系里有一个观点与尼采的这一命题惊人的相似。在尼采的象征主义体系里,历史的每一个循环是2000年,而现在的西方文明到了20世纪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它面临的是文明尽头的狂野迷乱和暴力冲突。而新的文明会在这些废墟中诞生。叶芝的这一观点在他的《基督重临》里有很明晰的表达:

盘旋盘旋在渐渐开阔的旋锥中,

猎鹰再也听不见驯鹰人的呼声;

万物崩散,中心难再维系;

世界上遍布着一派狼藉,

血污的潮水到处泛溢,

把纯真的礼俗吞噬;

优秀的人们缺乏坚定的信念,

而卑鄙之徒却狂嚣一时。(傅浩译)

在这首诗里,叶芝大声疾呼:“盘旋盘旋在渐渐开阔的旋锥中/猎鹰再也听不见驯鹰人的呼声”,那些基督徒,那些在大千世界里奔忙的芸芸众生,再也听不到上帝的教诲。因为历史的发展是一个倒立的旋锥,人类越向前发展,距离世界的本原,距离上帝就越远。因为距离上帝远了,所以“万物崩散,中心难再维系”。同尼采一样,叶芝对现代文明表示了深深的忧虑。

尼采和叶芝,一个是影响深远的哲学家,唯意志论的主要代表,一个是象征主义的代表诗人,20世纪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他们都以他们深刻的复杂性而成为人类永不枯竭的思想源泉,而他们之间某些惊人的相似似乎也在向后人展示叶芝“兼容并蓄”的创作实践,而正是这种创作实践使叶芝站在20世纪英语诗坛的顶端。

注释:

①黄晋凯,张秉真,杨恒达主编.叶芝.诗歌中的象征主义.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10:91.

②黄晋凯,张秉真,杨恒达主编.叶芝.诗歌中的象征主义.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10:93.

[1]M.H.Abrams,General Editor,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Fifth Edition Volume 2 Norton and Company,New York.London,1986.

[2]飞白.诗海——世界诗歌史纲(下卷)[M].漓江出版社,1990年

[3]王雨,陈基发编译.快乐的智慧——尼采精品集[M].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

[4]袁可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5]袁可嘉,董衡巽,郑克鲁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Z].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6]张秉真,章安祺,杨慧林.西方文艺理论史[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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