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历史地名教学中的音韵学运用——从岑参诗中的西域地名谈起

2012-08-15 00:42夏国强
文教资料 2012年18期
关键词:拟音韵尾古音

夏国强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中国历史地理书籍众多,历代官私都有编著,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一万种之多。[1]不同时代的不同区域受到语音变化的影响而大量存在历史地名变迁问题。西域地区因为民族众多,其历史地理书籍中记录的地名变化更大,不仅存在对音的问题,还存在记音汉字的古今语音变化问题。

西域史地典籍受当时语音状况的影响,所保留的地名变体颇多。有些地名前后之间的语音联系较为明显,如《新疆识略》中所记“色尔奇布”和《西域图志》中所载“色尔启布”,两者实为同一地名,现代汉语中,“奇”与“启”唯声调不同,可凭表面联系来推测,还不需要专业知识加以判断,。

而有些地名的语音联系则较为复杂,不易分辨,如《汉书·西域传》:“五曰高附翖侯,治高附城。”“高附”即今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两个地名以现代汉语读之,相去甚远。这就需要我们具备一定的音韵学知识,以便在历史文献教学过程中进行很好的解读:汉代语音属于上古音系统,“高”古音见母宵韵,拟音为[kau]①,宵韵与今韵母ɑo相近,发音由低后元音ɑ滑向高后元音u,属于前响复元音韵母,又为平声,发音长远,音近于“喀”[kɑ:]。“附”古音並母侯韵,拟音为[bǐwo]。清代学者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提到“古无轻唇音”,中古音中唇齿音“非敷奉微”是从上古音“帮滂並明”中分化出来的,即现代汉语f声母,在上古时期,读为b、p。故“附”的读音略同于“剖”,缓读则音近“布尔”。今喀布尔读为[`kɑ:bul],与“高附”两字上古音的组合比较接近。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一生两次游历西域,入幕安西、北庭都护府,写下了60余首写实性很强的边塞诗。其中所记录的70余处西域地名,对于我们了解唐代历史地理颇有益处。现以岑诗中的部分唐代地名为例,结合音韵学知识简要说明如何分析西域史地文献中的地名语音变化。

一、入声字的影响

就传统音韵学而言,唐代属于中古音系,其声调分为平上去入。元代以后,入声字派入三声,逐渐消失。至于明清时期,入声字则除了在诗歌中应用之外,已不在共同语中使用。[2]而清代地理学著作中的地名对音,因不存在入声字,所以把入声字的辅音韵尾都记录出来,造成和唐代地名用字颇显不同。

岑参西域诗中4次提到“赤亭”这一地名。如《火山云歌送别》:“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云更厚。”敦煌文书《西州图经》中即有“赤亭道”的称呼,可知“赤亭”为唐代地名无误。[4]P3唐“赤亭”在清代史地文献《西域同文志》称“齐克塔木”,《新疆识略》作“齐克腾木”,《辛卯侍行记》作“七克腾”,今地名为新疆鄯善县七克沁镇。[5]P193

检中古韵书《广韵》可知,“赤”昌母昔韵,入声字,以辅音韵尾[k]结尾,拟音为[t揶‘ǐ藓k],正与“齐克”、“七克”音同。距其不远的“柳中”也有同样的现象,宋王延德的《高昌行纪》记此地为“六种”。[6]P96“六”,在《广韵》中是来母屋韵,入声字,拟音为[lǐuk],也以辅音[k]结尾,与今地名“鲁克沁”之“鲁克”音近。

地名中的入声字,除在对音中保留其韵尾外,还体现在地名翻译的变体中。如新疆鄯善县洋海村,明代《西域土地人物略》记此地为“羊黑城儿”,清《西域图志》称之为“洋赫”,《新疆识略》则作“英格”。

李启文对《古今韵会举要》韵部进行归并,发现入声字在消失的过程中,其韵尾先变化为喉塞音[-揲](中古汉语零声母影母即喉塞音,发音近于[i])。因此,“黑”《广韵》晓母德韵,拟音为[x藜k],今普通话读音为hei,韵尾[k],变为[-揲],再变为[i]。“海”在《广韵》中是晓母海韵,上声字,主要元音与“黑”相近,今天上海话中的“海”仍发为[hE]。[7]P6“海”的韵尾为[i],与今音“黑”韵尾相同。由此可以窥见,“羊黑”变为“洋海”的过程。

“赫”在《广韵》中是晓母陌韵,入声字。“格”在《广韵》中是见母陌韵,②“见、晓”属于牙喉音,可以通转。“赫、格”所属的“陌”韵,拟音为[ek],韵尾与“黑”同,主要元音都属于央元音。[8]P41因此,“洋赫”、“英格”与“羊黑”一样,入声韵尾脱落变化,变成了今天的“洋海”。

二、古声母的变迁

岑参诗《经火山》中出现了“蒲昌”这一地名,即今天的新疆鄯善县“辟展”乡。“昌”和“展”今读声母不同。在中古音系中,“蒲昌”之“昌”在《广韵》中是昌母阳韵,“辟展”之“展”在《广韵》中是知母狝韵,属于两个不同的声母。两者之间的联系,需要通过上古音到中古音的声母变化来说明:清代古音学家钱大昕曾提出“古无舌上音”之说,即“知彻澄”三母上古归入“端透定”三母;黄侃又提出“照三归端”说,即“照”组三等字,“章昌船书禅”母在上古归入“端透定”母。[9]P224据此可推,“昌”和“展”的上古音系中发音部位相同,旁纽双声,声母相同。

“蒲”在《广韵》中是並母模韵,今读为pú,看起来与“辟”声母相同,与韵母存在差别。实则不然,还要从声母变迁的角度去解决这一问题:

成书于宋仁宗时期的《集韵》和《广韵》一样,都属于中古音系,其中记载了“蒲”有另一发音,並母铎韵,入声字,读为bò,白各切,韵母拟音为[ɑk],用于地名。並母为浊声母,中古音转到现代汉语语音所遵循的“浊音清化”原则是“平送仄不送”[8]P116:

“並”为“帮”组字,双唇音,平声字(今一、二声)读送气音p,滂母;仄声字(今三、四声及入声)读不送气音b,帮母。“辟”《广韵》並母昔韵,入声字,声母本应读b,因是入声字,故今音转为p,《集韵》中“辟”字仍有一音作帮母麦韵,读bó,博厄切,韵母拟音为[覸k]。[ɑ]、[覸]都是低元音,区别在于舌位前后问题,音近可以旁转。

因此,“蒲”、“辟”中古音同属“並”母,清化后为“帮”母,宋代王延德的《高昌行记》记此地名为“宝庄”,“宝”在《广韵》中是帮母皓韵,可以看出,此地名原读“帮”母,至明代陈诚《西域行程记》读此为“必残”,“必”《广韵》帮母质韵,仍为“帮”母。

“辟”字在《广韵》中有滂母昔韵(pi)、帮母昔韵(bi)两音。而“辟展”之“辟”应读“帮”母,“昔”韵拟音[ǐεk],入声。前文已提及,入声字在变迁过程中,先以[-揲]结尾,后主要元音与韵头合并为[i],韵尾[k]脱落,遂音由bo转为bi,再与“辟”的pi音相混,故至清代,对音则用“辟”作记录。

三、古韵母的变迁

岑参西域诗中录有战事诗数篇,其《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首》中提到了“播仙”这一地名,李志敏认为唐代的“播仙”即是“鄯善”之音转,指代“鄯善人的部族”。[10]又据《唐光启元年(886)十二月廿五日书写沙、伊等州地志》(斯0367)中云“且末郡,上元三年改幡仙镇”知,[11]P157“播仙”又称“幡仙”。以今音来看,“播”读bo,“幡”读fan,差别较大。中古音系中,“播”过韵(戈部),拟音为[uɑ],“幡”元韵,拟音为[ǐ耷],韵母也不相同。究其原因,是上古音到中古音的变迁造成的:

“播”上古音与“藩”近。《尚书大传》卷三:“播国率相行祀。”郑玄注:“播,读曰藩。藩国,谓侯相助也。”其声母符合“古无轻唇音”的原则(f在上古读为b);在韵母上,“藩”《广韵》非母元韵,与“幡”的中古音韵母相同。

“幡”《广韵》敷母元韵。“仙”《广韵》心母仙韵。“鄯、善”《广韵》均为禅母狝韵。“狝、仙”除了声调不同外,属于同一个韵部。且“元”韵与“仙”韵都是三等韵,同属“山”摄,语音上的联系是较为明显的。

此外,韵母的变化还存在于不同语言的翻译中,前文所提到的“赤亭”和“蒲昌”即存在这一问题:“亭”和“昌”的韵母与“塔木”、“展”的韵母皆有不同。“展”狝韵,属于仙部,拟音为[ǐεn],“昌”阳韵,拟音为[ǐa耷],两字主要元音一为不圆唇前半低元音、一为不圆唇前低元音,舌位相近。岑仲勉在《吐鲁番一带汉回地名对证》中指出,回纥译汉语的对音,往往将后鼻音[耷]促收为前鼻音[n],故“昌”后鼻音和“展”的前鼻音在对音中声音相近。两字韵母可以通转:“亭”青韵,拟音[ie耷],“塔木”为“tim”或“tam”。[a]、[e]一为不圆唇前低元音,一为不圆唇前半高元音,舌位相近,加上唐代于阗译金刚经,[n]、[m]鼻音通转颇多。[6]P95-97因此,[耷]、[n]、[m]鼻音韵尾混同的现象,在对音中是较为常见的。这样,“昌”与“展”、“亭”与“塔木”的韵尾变化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注释:

①拟音采用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下同。

②《集韵》中就录有“格”的另一发音:匣母铎韵,入声字。“匣”、“晓”只有清浊之分。

[1]王双怀.中国历史地理文献的类型及其特点[J].历史教学,1998,(10).

[2]李启文.近代汉语共同语入声字的演变[J].中国语文,1996,(1).

[3]陈铁民,侯忠义.岑参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王重民原编,黄永武新编.敦煌古籍叙录新编第七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

[5]钟兴麒.西域地名考录[M].北京:国家图书出版社,2008.

[6]岑仲勉.吐鲁番一代汉回地名对证[A].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二册[C].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

[7]钱乃荣等.上海话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

[8]唐作藩.音韵学教程(第三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9]胡安顺.音韵学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0]李志敏.关于萨毗播仙部族的几个问题[J].喀什师范学院学报,1996,(4).

[11]英藏敦煌文献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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