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何永康先生特快专递寄来他的新著《咏慷集》(2012年6月版),读来如晤旧友,因为其中多数作品我早在手机信息中读过。他常常是深夜来诗,凌晨又来诗,三天两头的,每有新作出,即使还在修改,也用手机先发给我。“挑灯拾得新鲜句,急报犹忧隔夜陈”(七绝《诗友情》)。
何永康偏爱绝句,擅长七绝。因此,本文评论他的七绝。
何先生何以喜欢七绝?我从其诗集中撷得两首,以为可用作正面的回答。
其一,五绝《吾爱绝句》曰:
绝句吾钟爱,凝神写自由。
唐人精妙品,多在个中求。
作者在诗的类似于附记中写道:“唐人诗歌精品,多在绝句中,它比律诗自由,更为驰荡,更求凝练,收拾处着意转折和高扬。我喜欢它。”
其二,五绝《缘事抒情》曰:
无事情无本,吾诗有事情。
一吟歌一事,说尽路难行。
作者在此诗的自注中还说:“诗不关事,必定疲软;以事入诗,情满青山。故我诗缘事而发,有病呻吟,不作望空而叹。”
何永康直言不讳他喜欢绝句。他的这种绝句形式的选择,出于绝句的形式自由,而何先生的绝句,常常信口而出,触景生情。在他看来,诗在生活,生活即诗,生活里充满了诗,充满了鲜活的诗的源泉。“笼内金丝雀,其鸣太可怜。田间呼布谷,句句是诗篇”(五绝《土声土气》)。他在此七绝的自注中说:“诗之语言,当来自生活原野,散发着泥土清芬,如布谷声声,激动田家心弦。”
何永康爱绝句,更是因为绝句的“一吟歌一事”的单纯,缘起于他的“吾诗有事情”的创作动因。这是杜甫、白居易的创作理念,是对儒家诗教传统的直接继承,也是杜甫叙写时事精神的进一步发展,关心民生疾苦,重写实、尚通俗、强调讽喻。白居易在文学上积极倡导新乐府运动,其《与元九书》中系统地表述了他的人生哲学和诗歌主张:“仆尝痛诗道崩坏。”“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因此他认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才是诗歌创作的宗旨与旨归,诗歌要表现一种“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战斗精神,担负起“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政治使命。何永康先生虽然没有明言其诗歌的救济功能,但是其七绝作品则是在这样的理论指导下创作的。在创作理念与方法上,与杜甫白居易相同,都是现实主义的;在表现方法上,不作隐讳,不加文饰,不事虚夸,形成了平易通俗,且音节和谐婉转的特色。
白居易在《策林》六十九中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因此,他特别强调“其事核而实”的诗发有据,源于现实。在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上,何永康与白居易也是一脉相承的,从诗歌发生的特性出发,是唯物反映论的思维,诗歌根植于现实生活,是现实生活的反映。
我在《当下旧体诗词悯情书写的价值理性》①中指出:“旧体诗词创作要健康发展,重点需要解决的不是‘怎么写’而是‘写什么’的问题,是诗词的人文品格与价值理性的问题。”怎么写固然重要,写什么则尤其关键。写什么,反映了作者的思维、思想、个性、趣味、生活、状态、写作动机、心灵诉求乃至形式、方法等,而且决定了其写能否得体与创新。明人王世贞《诗评》引焦竑语:“龙标、陇西真七绝当家,足称联璧。”②而胡应麟《诗薮》则认为:“七言绝,太白、江宁各有至处,大概李写景入神,王言情造极。王宫辞乐府,李不能为;李览胜纪行,王不能作。”③李白现存七绝82首,以行旅、送别、感怀为最多;王昌龄七绝75首,佳作则多在边塞、宫怨、送别。李白与王昌龄,虽然都是七绝的顶尖高手,但是,二人在取材上都有各自的擅长。这也告诉我们,题材的选择,对于一个诗人的诗风形成与诗格的高下,都具有直接的关系。可以这么说,何永康先生七绝的重要特色,主要表现在取材上,或者说是其七绝的题材使其创作个性更加的彰显。
从题材上看,何永康先生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擅长现实关怀的汲取。这与他的生活密切相关,也是其深刻的史识与社会洞察力的深刻反映。何先生的七绝,从题材上看,主要是四大类。
一是写香泉的。譬如《谢香泉邻家》、《山野养鸡人》、《夜宿香泉》、《夜不闭户二十天》、《湖边洗衣小伙》、《戏答村姑》、《看湖老妪》、《小草情》、《雉飞湖上》、《春湖即景》、《眠湖骤雨》等。香泉的诗最多,香泉对何先生的创作触发最大,香泉七绝也是何先生作品中最出彩的部分,我曾与何先生直言:香泉当以何诗而名响天下也。
二是咏史(咏怀)。《春日登鬼脸城》、《诸葛留言同题七绝》、《刘禹锡新叹》、《乌江杂咏四首》、《说史》、《再说史》等,此类作品虽然不多,但善于点化前人的诗句,用典巧妙妥帖,词意蕴藉而含蓄,诗味隽永而深厚,独出机杼,成一家风骨。
三是忆旧。除了回忆他的父母亲、三姨妈、二舅父外,即是《儿时风景七首》等写孩童记忆的,还有就是感念师恩的如:《补答恩师曹老》、《缅怀叶(子铭)先生》、《怀章(培恒)老》等。这类诗趣味横生,情深意浓。
还有一些亲友之间的投赠诗,可以视为“其四”,如《题抗美沪上书展》、《谢抗美书我“秋水”词》、《丑年中秋和抗美》等和《艺苑撷英七首》。
四类诗中,可圈可点者多甚,而我最看好也最感兴趣的是他的第一类诗,以题材取胜,以题材形成其七绝的个性与特色。《蓝》诗云:“奇哉鸟矢蓝如靛,洒得荒原绿正酣。借问因何遗此色?牧童笑指满天蓝。”何先生什么都可以入诗,连见到鸟粪是绿的,也能够感发为诗。这是很令我敬佩的,因为我也学步古体,发现有的题材还真不好对付,尤其是不容易写出诗味来,而何永康则随手拈来,写得诗意盎然。他写香泉,主要是写作者在香泉的活动。而香泉的活动,又主要是垂钓。何先生以钓为乐事,最是陶醉的是钓乐,有钓乐,无钓也乐;钓了大鲢鱼乐,钓了小毛花儿鱼也乐。譬如《冬日收竿惜别渔友》、《寒露钓鲢谢幕》、《渔人爱》、《渔人妒》、《渔人憾》这类诗,很生活,写与乡民的交往和友情,远非白居易的闲适诗,而于闲适中表现其不能闲适的感怀,表现了他对日渐远去的单纯的人际关系的向往,对与城市反差极大的乡村生态的礼赞,对人生价值与社会问题的反思。
何永康的思想感情决定了他的创作原则,其创作原则决定了他的取材与写法,也决定了他喜擅七绝的形式选择。胡应麟以“李写景入神,王言情造极”高度概括地评价了李白与王昌龄两人的宫怨诗,精辟地区分了两人抒写方式的不同。李白的七绝感情指向集中,情感力度强,涵义俊爽而明快;王昌龄的七绝诗旨含蓄,内涵丰富而多义性,显得“深厚有余”。因此,偏于写景,或者偏于言情,不仅是个写法的问题,而且是个内容、情感与风格的问题。
闻一多先生认为:“七绝当是诗的精华,诗中之诗,是唐诗发展的最高也是最后的形式。被人们欣赏的诗味更浓的词,也就是在绝句这个基础上结合其他的因素发展变化创新出来的。”④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七绝兴发于六朝,也可以说成于六朝而兴于三唐。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评:“七言绝句少伯与李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五七言绝句,李青莲、王龙标最称擅场,为有唐绝唱。少陵虽工力悉敌,风韵殊不逮也。”⑤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就是说,唐人中能够把七绝写好的也不多,仅有王昌龄与李白,还有中唐的李益。香港学者邓中龙竭力推崇李益的“秀爽”,认为其不在王昌龄之下。同时也认为,杜甫百余首七绝中能够拿出来欣赏的也没有几首。⑥七绝非常不容易写,遑论写好了。不过,唐人中以一二首七绝而名满天下者,也大有人在,如王之涣、贺知章等。我们以为,盛唐乃至部分中唐的绝句,最能够体现唐诗既深入浅出而又风华秀丽的美学特征。这些七绝诗,纯是天籁之音,仿佛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却创设出物我融合、神遇物化而天衣无缝的意境,言短而情长,语尽而意余,即所谓“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而可以言韵外之致耳”(苏轼《与李生论诗书》)。何永康钟情七绝,且大量创作,于羊肠小道上走马,自取束缚,不涉俗路,在对古人与自然师法中而别有创获。
何永康的七绝,咏物的不多,也没有多少托物言志的,多为“即事名篇”。从写法上看,涉及意象的运用与归属。如果也像专家所分的,意象可以分为自然意象、人事意象、想象意象三大类型,那么,何永康的七绝多为人事意象。
因为多人事意象,形成了何永康七绝的三个特征:
其一,因为多人事意象,其七绝特别善于捕捉刹那间而以艺术概括。七绝因为太过短小,如果没有缩龙成寸的本领,便举步维艰了。七绝《谢香泉邻家》云:“伴我湖边独钓鳞,开荒种菜一孤邻。南瓜新摘蒙先馈,此地人稀人愈亲。”其诗撷取了一个南瓜相馈的细节,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关系,深挚感人。七绝《小女孩与老乞丐》:“老人举碗乞苍天,破碗求来一小钱。过路女孩忧碗冷,五毛纸币盖凄然。”写其女何一幼年时给乞丐施舍,何先生于自注中戏言:此盖有杜工部“大庇天下”的意味。他的《天价刀鱼》,属于“悯农”诗,诗云:“一尾刀鱼一尾牛,有人愿买有人收。千秋渔市终何处?不在江湖在丽楼。”何先生的这类“悯农”诗,多“一吟歌一事”的精心构思,往往于要紧处直接劈入,由鱼而悯,由酒而悯,由茶而悯,缘起于“吾诗有事情”,然后在三四句,或者末句,秀出一语,于是风神远韵则陡然而出矣。
其二,因为多人事意象,其七绝常常精心设置人物活动的场景。何永康的七绝,近半数是写香泉的。他的《听芦花吐穗》是这样写的:“怕听芦花吐穗音,露凝声碎白头吟。秋湖岁岁飞新雪,雪拥蓝竿独钓沉。”诗人用眼前的秋湖、秋露、秋风、秋芦,组成了一幅秋思的画面,“怀想去岁芦花大放时”与友人的唱和,诗人置身其中,旧情新景,妙合无垠,借景抒情映合了作者和友人之间的深情,读来尤感情致深长。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⑦何永康的这类七绝,情中有景儿景中有情,自然意象的物理现象与诗人的心理现象之间,具有相同的张力结构,构成了异质同构的现象,也即西方现代心理学上的“格式塔”学理。譬如《游子吟》:“二月还家柳未丝,春溪解冻绕疏篱。回乡莫食茴香豆,食了茴香怎别离?”还譬如《湖畔思弟子》:“湖畔花残蜂蝶去,唯存蒂籽恋其枝。渔丝入定无鱼水,竿上蜻蜓总不离。”诗人将内在的情志绾合于外在的景象,言外而意内,意爽而象秀。
其三,因为多人事意象,其七绝常常用新事物、新感情、新语言来处理人事,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使诗幽默诙谐。何永康天生幽默诙谐,诗以幽默口吻出之。形成了一种鲜明的特色。如《柳条灵》:“脊梁苦痛药难销,渔友多情送柳条。为问相赠何所用,笑云五柳不弯腰。”又如《诗化何一复信》:“老爸诗来鱼讯至,法南田野满云霞。春晖融入薰衣草,割把阳光带到家。”再如《旧宅拆迁怀土留念》:“旧巢拆后鸟无栖,犹记双亲苦啄泥。紧捂心窝藏故土,怀中日夜子规啼。”这些七绝,或诙谐自嘲,或超脱旷达,或妙用比兴,使得一般易于呆板的人意象生动起来,具有了幽默的智慧与品格,而绝不是简单的插科打诨,更不是庸俗的油腔滑调,实属妙制也。
何先生在后记中说:我是把诗当做日记来写的,“可视为我补写的‘日记’。既然是‘诗日记’,旧的记录清楚,故往往在诗后加‘小注’,或长或短,以文辅诗,以免说半句留半句。当然,这些‘超微型散文’总得带点韵味,当尽力当‘诗’来写”。因此,何永康的七绝诗后常常加注,取决于他的那种“以免说半句留半句”的创作理念。这种在诗后加注,加比较长篇的注,是何先生七绝的写作特色,因为加小注,方便了读者,也使诗的内涵与意蕴得以揭示与提升,但是,则强化了“诗”的记录功能。然而,诗歌毕竟不是记录,其主要功能与旨归都不能是记录。因而,何先生的有些七绝,却因为这种“记”的追求与缘故,而坐实了,直露了,而没有在“超以象外”的无限时空中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与回味的余地。
总的说来,何永康在一定的意义上开拓了七绝的题材,提高了七绝的表现能力,丰富了七绝的表现手法。尤其是,何永康的七律主意,近于中唐风,而非王昌龄的“深情幽怨,意旨微茫”⑧,却是随手拈来的自然与自由,仿佛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而超逸冲淡,深意隽永。
注释:
①武陵学刊,2012,(2):129-132.
②王世贞.诗评,李云逸注.王昌龄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③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15.
④郑临川述评.闻一多论古典文学.重庆出版社,1984:135.
⑤王世贞.艺苑卮言校注.罗仲鼎,校注.齐鲁书社,1992.
⑥邓中龙.唐代诗歌演变.岳麓书社,2005:126-168.
⑦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2.
⑧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九).上海古典出版社,1979:6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