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郁达夫小说中的“月”

2012-08-15 00:42曾麒霖
文教资料 2012年18期
关键词:中国文联郁达夫内心

曾麒霖

(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00)

郁达夫是“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著名小说家。他以独特的视角、敏锐的观察能力,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孤独”为轴线、“阴郁”为基调的小说王国。求学在一衣带水的日本,“月是故乡明”的思想一直萦绕在郁达夫的心中;留学归来,独自立足于月下,看着自己纤长的影子,想着羸弱的国家,心中呐喊对社会的不满,关怀祖国的命运,探索未来的前途,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怀揣着一颗怜悯的心。他沉沦,他在文学的世界里逃亡,在小说中对“月”的描写,给我们制造了一个“月”的世界。

一、郁达夫小说中的“月”

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我国传统文化中“月”意象的传承;作为一个留日的学生,受到异国文化中“自然”和“月”的文化的熏陶;作为一个从小在美景如画的富春江边长大的孩子,对自然有着特殊的喜爱之情;作为一个幼年丧父的孩子,需要一个心灵的庇护所……种种原因让郁达夫对“月”独特的情感,所以在郁达夫的小说中有很多关于“月”描写的场景。例如在郁达夫的名篇《沉沦》中:“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三等车的车窗,默默地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地进去,那大城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地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忽然觉得热了起来。”[1]写“他”独自一人乘夜行车离开东京去N市的场景,用月夜烘托主人公离开时的五味杂陈。悼念亡妻之作的《茑萝行》中:“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亮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色的面色,反射出来一道棱光,你的眼睛好好地闲在那里,嘴唇还在微微地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出了两条眼泪出来。”[2]写沉睡中的“我”在梦中被一阵混乱惊醒后看到妻被欺侮后披头散发归来的样子,也将场景布置在月夜之中。《青烟》中:“他最后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地听见了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3]写归来的“他”与于嫂二人相见,家中败落,辉煌不再时,两人之间的苦楚难以道尽,将两人的再次相遇也在一个月光下。

纵观郁达夫笔下的“月”,笔者认为可以大致分成三类。

1.宁静、肃杀的月夜描写。

郁达夫笔下对“月夜”的描述,主要有宁静月夜与冷清肃杀的月夜之分,而又以冷清肃杀的月夜为主要的描述对象。例如《采石矶》中:“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地悲伤起了,这时候忽然又一阵凉冷的西风,吹到了院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地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血管都竦竖了起来。”“院外的围墙弄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经下了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寒冷了起来。 ”[4]

《十一月初三》中:“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还有指甲痕似的一弯新月,挂在那里。然而大风的余波,还依然存在,一阵一阵,中间有几分钟间隔的冷风还在吹着,想这样的一阵风起,黑暗里的树叶窸窣窸窣地响一阵,我的面前也有一层白茫茫的灰土起来,但是这些冷风,这些灰土,并不像前几刻钟的那么可怕了。”[5]

这两段都是郁达夫对“月”的描述,月夜下都是“冷风在吹”,“月光洁练”、“可怕”、“寒冷”,郁达夫刻画月夜用这样共同的或者是类似的字眼,凸显月夜的冷清和肃杀,在小说《十三夜》中更是主要用月亮营造一种令人恐惧气氛,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其中的肃杀的氛围。

月亮没有太阳的狂热,月夜褪去白天的吵闹,四处幽暗,只有月亮的光照和家家灯火,或明或暗,更显现一份静谧和幽静。除去肃杀冷清的月夜,郁达夫笔下的月亮也不乏这样的静谧和宁静。

《马樱花开的时候》中:“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热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看闻到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搁在支着手掌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蜃楼》中:“是上弦新月半规未满的时候,湖滨路上的行人车辆,在这黄昏影里,早已零落得同深宵一样,隔一条路的马路两旁,因为有几家戏园酒馆的原因,电灯光下,倒还呈着些许活气。”

这两段对月亮的描写,显然和上面冷静肃杀的月夜有着明显不同。月光下照在旁边的斑驳影子,还有微风和香气,更显得月夜的静谧。

2.月下的男子。

郁达夫笔下月下的主人翁都是灰白脸庞、高高颧骨和深深下陷的眼窝,而且在他的眼窝外必有一层黑圈,又必将是终日无缘无故自卑自叹的。如《银灰色的死》:“他立住了足,靠这里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地面一看,才知道清净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学士街里漂泊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眼泪来。”

《沉沦》:“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时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月,这晚霞的威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时尚区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罢了。”

看郁达夫描写“月”的场景,我们还可以发现一大特点:很多时候描写“月”,经常是小说中主人公处于苦难、无奈、孤单和窘迫的人生境遇之中。前文中列举了三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在《沉沦》中主人公是在和兄长闹矛盾,决定找回自己,放弃医学,前往N市去学习文科,离开东京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当时主人公当时的境遇,在异国他乡原本就被日本人嘲笑,家里唯一的兄长现在也不得不抛弃,失去了亲人,在日本的生活也没有了经济来源,在这样的境遇下于月夜中离开东京。在《茑萝行》中,因为回忆亡妻,心怀着无尽的愧疚和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并且对现状的描写,都处处体现着窘迫的境遇和无奈之情,这一出月夜的描写,将文章推向了高潮,作者的愧疚之情喷涌而出,月夜之间更显凄楚与无奈。《青烟》中原来金贵的三姨太沦为奴仆,原来的自己舒适的家成为他人的欢乐之地,自己只能暗自吞下物是人非的苦果,月夜中的“沦落人”又何须“相识”,月光下的那一瞥只怕是冰冷的面庞,心里早就倾盆大雨地落下。在这些“月”的描述中,静谧的月光,苦楚的内心,窘迫的境遇,让这些“零余者”都在月夜落下两行热泪,内心的苦没有语言能表达,只能面对柔和而冰冷的“月”舔舐伤口而落泪。

郁达夫这样写月下的男子和他本身的感伤主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郁达夫在小说中敢于直接地暴露自己,直视自己,呐喊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才子们震惊得至于发狂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率真”[6]。但是他这样的勇敢在当时是难以得到共鸣的。他迎接外来的攻击却是极其脆弱的,神经太纤细,深感孤独,甚是伤心。“《茑萝集》出版以后,——一九二三年的秋天——一般人对我的态度改变了,我的对于艺术的志趣,也大家明白了,可是在这里,我有接受了一个新的陈浩,就是说我是一个颓废者,一个专场靡靡之音的秋虫。伟大的天才,我是没有,如洪钟大吕般的号吹,我也没有,天生就我是这样的一个能力薄弱的人,靡靡也罢,颓废也罢,这一回我却不顾前左右,勇猛地前进了,结果一九二四年的一年中,写成了几篇实在是衰颓得透顶的自伤自悼之文。”[7]郁达夫感伤颓废的作品是对祖国衰弱不振、政治黑暗、军阀横行、人民贫苦的呐喊。帝国主义穷凶极恶的侵略,对中国人民蛮横无理的侮辱欺凌,他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深有体验,这也就是他的困苦所在,后来他在《忏余独自》中谈及那时的心情:“我的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残酷军阀专政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故国的陆沉,深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深思,所经所历的一切,概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哀鸣出来的,就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的沉沦。 ”[8]

3.月与影。

纵观郁达夫小说中的“月”描写,我们还可以发现,“月”与“影子”紧密相连。例如《春风沉醉的晚上》:“月光洒满了这庭院,远处的树林,顶上在这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地压在那里。 ”[9]《十一月初三》:“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还有指甲痕似的一弯新月,挂在那里。然而大仍的余波,还依然存在,一阵一阵,中间有几分钟间隔的冷风还在吹着,想这样的一阵风起,黑暗里的树叶窸窣窸窣地响一阵,我的面前也有一层白茫茫的灰土起来,但是这些冷风,这些灰土,并不像前几刻钟的那么可怕了。”[10]《马樱花开的时候》:“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热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看闻到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搁在支着手掌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11]《南迁》:“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也沿了海边向西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落哩,已经有几片红云,在哪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12]在“影子”的衬托下,“月”更增添了冰冷与孤寂之情,作者要表达的孤寂、苦闷和无奈之情更加凸显。

看郁达夫与“月”“影”的描写,很容易联想到用高悬苍空的明镜洞彻肺腑地表现内心与外界的大诗人——李白。他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中写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惊闻有人被贬,诗人将“愁心”与“明月”而这寄给友人,将“愁”与“月”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证明了中国古诗词中“月”的“愁苦”。在《月夜金陵怀古》中写道:“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与明月一道登临怀古所见,感受到一阵悲凉,看到废墟时内心苦楚。李白善于用“月”,将月与愁、苦楚结合得恰到好处。他的《月下独酌》将“月”与“影”结合得惊奇有神:“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与“影”在这首诗中写出李白在月下独饮时孤寂的内心,但是极富有想象力的李白怎么可能让这份愁情一人承担,对着月和影子,于是“三人”一起饮酒的酣畅场面就描绘出来,虽然是这样,李白仍然是孤苦、寂寞的,看着自己瘦长的影子,没有朋友,只能假想自己的欢乐场面,假面的欢畅和快乐,实际只能顾影自怜;自己有着才华和政治理想,但是没有人赏识,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内心也是孤独和落寞的;酒让人没有了内心的负担,而在美丽的月色下,伴着酒让人能够脱离了现实的苦闷,对酒当歌,摆脱内心的苦闷达到暂时的解脱。

郁达夫在月夜中,亦像是月夜下的李白。在月色的照射下,郁达夫本身与自我、孤独就像是月下的“三人”。

(1)自我。在郁达夫的小说中,“月”大部分出现在小说主人公困苦、窘迫的境遇中,“月”的冷清、肃杀营造了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主人公能摆脱白日的喧嚣,暂时逃离生活的窘迫和苦闷,可以完全在月光下沉思。小说在很多方面是郁达夫个人内心情感的写照,小说中的主人公时常在寂静的月夜中暗自反省。郁达夫常通过月夜中的主人公表现自己的忧伤和苦闷,时常展现自己对于国家未来的担忧和焦虑,在月夜中呐喊:“祖国啊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这是来自一个中国青年的责任心和自尊心的呼唤;在月夜中写下国家中下层人民的悲苦生活,一个个“质夫”在月夜中的奔波,对人生的幻想和现实破灭的苦楚,仰头问天问月,体现的是郁达夫在月夜中对人生和国家的思考,对国家、社会和人类的悲悯之心在月夜中若洪水猛兽奔涌而出。

(2)孤独。月亮是孤独的,皓月当空,就算照亮了黑夜,仍然是一轮孤月悬挂在空中。郁达夫也是孤独的,他在幼儿时期的不幸经历就决定了他这一生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享受家庭的幸福生活,没有父亲的呵护,寄人篱下的悲伤,让他具有忧郁的性格,“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童年的经历奠定了郁达夫内心的孤独的基调,不愿再次打开自己的心扉,将自己锁在只有自己的世界,以免受伤;少年漂洋去日本留学,虽然日本与家乡一衣带水,但是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郁达夫只身一人前往另外一个国度也不免感到苦闷与孤独,青春期的少年都希望有机会表现自己,但是作为“支那人”的郁达夫又怎么能得到那些骄傲的日本人的理解?“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到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13]当时来自弱国的留学生根本就不能指望在日本得到理解,本来就紧锁心扉的郁达夫在日本只能在内心呐喊、自嘲:“You coward fellow,you are too coward! ”[14]心系国家的郁达夫在归国之后,“放荡不羁”的行为为常人所不齿,他又一次陷入了孤独的境遇,不为他人所理解的孤独。在异国他乡,郁达夫经历着种种难堪,但是回国看着目光空洞的国人,郁达夫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在战争年代他只能说:“所可虑者,是日本政治手腕的运用,和我们中国的一半悲观主义者的得势。悲观主义者是容易被日本所威胁和理由的,但愿我们中华民族的全民没有一个悲观主义者。”[15]面对自己的影子,李密在《陈情表》中就有描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郁达夫在月下面对自己孤独的影子不禁低声吟叹。孤独,是郁达夫的名片,而月下的郁达夫,形单影只则是他的最好的写照。

二、郁达夫对“月”钟爱的原因

1.中国传统“月”文化。

“月”一直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用得最多的意象之一。早在《诗经》中就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宋玉的《九辨》有“仰明月而太息兮”,梁武帝的《边戎诗》则是万人共瞻的“秋月出中天,远迈无偏异;共照一光辉,各怀离别思”。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日”与“月”一直是光明与永恒的象征,有“日以阳德,月以阴灵”(谢希逸,《月赋》),“日君月妃”,“兄日姊月”之说。[16]“月”既是故乡的烛火,又是他乡的辉光,是诗人天马行空的联想的依托,极强的跳跃性和极广阔的背景依赖月亮而结为一体。

纵观我国古诗词对于“月”的描写,大部分的诗、词中“月”的意象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冰冷、肃杀,寄托内心的哀思与苦闷。在建安时代,曹丕在《燕歌行》中写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成霜。”“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在《杂诗》中写道:“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都写的是秋日的夜晚,看月的场景,肃杀、冰冷的月夜,悲秋的情调在诗句中一览无余,流露出清苦的情感。《古诗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冰冷的月色滑在床上,独自一人在家的家人不禁内心的空虚和思念之情若洪水猛兽般袭来。柳永在《雨霖铃》中写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还未离别,但是闺怨已经在月夜里不断发酵,讲述离别的悲伤和落寞。张元幹在《贺新郎》中写道:“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话。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坏今古,肯尔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这也是在月夜中家书无处寄的苦闷,寄托对家乡的思念,对国家未来的担忧之情。

郁达夫在日本,月夜不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逢年难免不想“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过节也不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内心苦苦感慨。正是因为中国古诗词中对“月”意象的使用传统,远离家乡的郁达夫在小说中对于“月”的意象情有独钟。

2.异国文化的影响。

正处于青春期的郁达夫,远离家乡,去日本接受近代教育。日本文化和文学对正处于人生观、价值观和对事物认识塑造期的郁达夫具有极大的影响。

郁达夫在日记中,提及自己的和佐藤春夫较为亲密的交往,并且大量阅读日本小说,例如 《沉下去的夕阳》、《旅鸟》、《支撑着手者》等。“月”在日本“物哀”文化中有着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包含情感的内蕴散发幽玄的美。“日本国民性的特点……更爱残月、更爱初绽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儿,因为他们认为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由于“物哀”熏陶,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异化。在世界所有国家的国旗中,以纯白为底色,恐怕日本国旗是绝无仅有的。日本人爱白色,是因为白色像雪,而雪代表纯洁,且“雪容易消融,蕴含一种无常的哀感,与日本人的感伤性格非常契合”。日本的戏剧歌舞伎在“表现悲哀场面时,与中国、欧洲的戏剧惯用悲痛欲绝的夸张动作来表现其悲哀之深沉与巨大迥然相异,多采用静寂地忍受着悲伤的动作,让观众从更深层面去感受这个场面所表现的悲哀的心绪”。这种“物哀”的美,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哀伤,是日本文化的主旋律。“月亮”,相比“太阳”,没有那一份炽热,没有那夺目而刺眼的光,有的更多是冰冷的光,伴随“月亮”的是漆黑的深夜,正好切合了日本文化中“物哀”特有的情感。当时在日本求学的郁达夫毋庸置疑深受这一文化的影响,同时作为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少年,离开家乡,奔赴日本留学,不免也有“月是故乡明”的感伤和思想之苦。《怀乡病者》当中有这般形容:质夫“觉得这北方故里的残夜的月明,也带着些亡国的哀调。因为这幽暗的天空里悬着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线好像在空中冻住了”。[17]质夫眼中的半月凄然可怜,捕捉了瞬间的感受与意象,心有所感,才生出“亡国哀调”之意。残月蕴藉着惹人怜伤的哀愁美,人的心象寄予物象,不禁发出感伤的喟叹。此处,物之哀也就是人之哀。愁怨的氛围挥之不去,使得质夫又觉得“一味惨伤的情怀,同冰水似的泼满了他的全身”。客体“月”的寒气在主体“人”的感兴过程中,被人物情绪性的吸收,并内化为人物的感伤情怀,继而通过人实际的感觉外释而出,由此达到物与人相容相通。

在日本接受近代教育的郁达夫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英国等欧美国家的文学。郁达夫在日记中反复提到了英国、德国和俄国的小说,他认为“自然与人类有不可离的关系”,[18]他眷念这大自然,但是他推崇卢梭的“返归大自然”,把自然与社会完全对立的观念,他甚至说:“中国贪官污吏的辈出,以及一切政治设施都弄不好的原因,一大半是在于为政者的昧了良心,忽略了自然之所致。”所以他和卢梭一样不仅把大自然作为描写的对象,而且是他理想的所在。正是因为如此,他喜描写大量的自然,描画大自然中的“月”。18世纪中叶英国出现的“感伤文学”的文艺思潮对郁达夫的艺术观和美的追求也有极大的影响。“感伤主义”在文学上崇拜情感,崇拜人的关系的淳朴、真诚,主张回到自然,注重自然的力量。在小说《沉沦》中:“他一个人手里捧了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地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地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的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一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19]在郁达夫的小说不乏这样手捧着Wordsworth的诗集漫步体味其中的自然、恬静的生活的青年,在小说中也有很多处对华兹华斯诗歌的直接引用。作为英国“感伤主义”代表的华兹华斯,他主张“以宁静的心情回忆的感情”,他认为自然是人类的朋友,精神上的导师,精神上的慰藉者,人应该尊重自然,自然也是理性的象征,与人类世界的动荡不安相比更稳定、有秩序。受到华兹华斯的自然观的影响,郁达夫提出:“天地岁时,社会人事,静而观之,无一不是自然。”[20]这段话直接表明了郁达夫的自然观,他认为山川草木、天地岁时、人间沧桑、社会世事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是自然组成。“月”作为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然成为郁达夫小说描写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对自然的喜爱之情。

3.童年的足迹。

“富春江两岸的乌桕树、槭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颜的秋收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哪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沉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也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过”。[21]从富春江一路走来的郁达夫,自小就看着身边的清澈的江水,变幻的四季风景。自小在这样拥有着美丽的自然风景,又有着淳朴民风的富春江边长大的郁达夫必然对于自然有着别样的感情,在江边长大的孩子也有了似水一样的柔情和敏感,这样让后来的郁达夫离开了那个江南水乡。但是家乡打在他身上的印记仍会一直伴随着他,让他拥有了多愁善感的内心,拥有了面对自然而忍不住的欢欣,对自然由衷的喜爱,也就让自然的“月”在他的小说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郁达夫本身是最擅长对大自然景物的描绘,而且以写瞬息万变的自然景色衬托人物情感的变化,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情景交融的意境。对环境气氛的那种渲染,加深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也加强了对读者的感染力量。郁达夫说:“对于大自然的迷恋,似乎是我从小的一种天性。”他自幼养成的对自然景物的观察那种细腻入微的程度,真是达到了惊人的地步。在《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一文中,他说:“自然的变化,实在多而且奇,没有准备的欣赏者,对于他的美点也许会捉摸不十分完全的,就单说一个天体罢,早晨的日出,傍晚的日落,都是最美也没有景象;若再配上以云和影的交替,海与山的参错,以及一切由人造的建筑园艺,或者种植畜牧的产物,如稻麦牛羊飞鸟家畜之类,则仅在一日之中,就有万千新奇的变化,更不必去说暗夜的群星,明月的普照,或风雷雨雪的突变,与四季寒暖的更迭了。”[22]正是对大自然这样的入微观察让郁达夫会注意到高悬空中的“月”。

童年的自然美景让郁达夫在今后的小说中不断追忆富春江,但是童年的他却要经受很多对心灵的考验。三岁丧父的郁达夫体味到人情冷暖,“只有孤儿寡妇的人家,受到邻居亲戚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们家的田地倒卖了,堆在乡下的租谷子等被窃去了,或祖坟山的坟树被砍了的时候,母亲去争夺不转来,最后的出气,就只是在父亲像前的一场痛哭”。[23]孤儿寡母的童年,常被欺凌的儿时,让郁达夫不愿与外界接触,害怕他人的进一步的欺侮。所以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虽然内心心潮澎湃但是只能号啕大哭,最终还是免不了被笑话。这也就造就了孤独、内向和阴郁的郁达夫,在之后去日本求学的道路上,本来就自卑的郁达夫,在面对日本的同学、朋友的时候,根本就无力去正常交往。“支那人”的帽子一直是他打开心扉的巨大障碍,“在稠人广众之中得到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到的那种孤独更难受”。[24]没有自信和勇气和他人交往,只能将孤苦、泪水和苦闷一并吞下,“他那火热的颊上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了极点”。[25]在异国他乡没有家人在身边的温暖,没有平等交往的自信,本来就缺失的信心,让郁达夫只能将自己伪装,与外界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生怕他人进入自己的领地。自卑、苦闷的郁达夫需要有一个突破口去释放自己、排解内心的苦闷,只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块小领地,他才能静观自己,看到自己的点点滴滴。无人诉说的夜只能向窗外的那一轮“月”倾诉聊以自慰,如果说郁达夫就像是一头受伤的羔羊,只能每夜在月色下低头舔舐着伤口,向“月”倾吐衷肠来缓解内心的苦闷与忧郁,在“月”中得到释怀。

三、郁达夫的“月”的世界

每个喧嚣的白日之后,我们都会期待一轮月亮。我国古代每位诗人都曾在这片月色中沉醉,每次沉醉都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对花持酒的舞姿,踏雪寻梅的笛声,水晶帘栊后的凝望,古刹空山里的啼鸣……

当现代文明用点点灯光照亮了全世界,我们开始习惯用矫情、放纵和沉沦来装饰我们的夜晚,生命被层层遮蔽,皎洁的月光在我们的心中渐渐黯淡。而“月”对于郁达夫来说,是富春江的记忆,是倾听的伴侣,是窘迫的处境中的最佳抚慰,是孤独的代表,是寂寞的排遣……正如海德格尔说的:“当下,只是立足于过去而又面向未来筹划的当下。当我们面对着浩渺星空的那一轮明月的时候,沉潜在历史和人心深处的感动,会被再一次激活,我们就重新踏上那条或是逍遥或是凄凉的超越之旅,接受这个优雅的传统的洗礼。”月影万川,各有境界,在郁达夫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不断变化的“月”,看到变换不断的斑驳光影,这些复杂性都是郁达夫对于人生的体验,他人生的成长的足迹。

凄冷而静寂的“月”让郁达夫审视自己的生活的点点滴滴,对自我有更加深刻的认识;冷清的月下静静地看着世人的生活,怀着对国家、社会和人类的悲悯情怀在月夜中与读者呢喃;一轮孤月悬空中,若童年的郁达夫,若少年为求知识而背井离乡的郁达夫,若回国后在愚钝国民间呐喊而被排斥的郁达夫,拥有耀眼的光芒,但是却是与“孤独”相伴。

月,照出了一个破碎的世界;

月,证明了充满温情的生命;

月,守护了无边的寂寞;

月,邂逅了绝境的悲情。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月”在郁达夫小说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童年就经历着生命之痛的郁达夫,在“月”下找到了宁静与自我;自小在富春江边长大的经历,让他的内心对自然充满了幻想,与“月”似老朋友,彼此知道对方内心的辛酸苦楚,在月下一述衷肠;中国“月”的意象在郁达夫的小说中发出冰冷的月光,让郁达夫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在异国他乡、思乡之苦、救国心切让他将“月”的冷色调在小说中进一步地涂抹;日本的物哀文化、欧洲的自然之情让他对冰冷、柔美的“月”感情更深,珍爱有加。“月”下的郁达夫,离开浮华的世界,倾听属于自己内心的声音。

[1]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2.

[2]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48.

[3]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57.

[4]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07.

[5]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319.

[6] 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版:386.

[7] 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版:162.

[8] 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版:384.

[9]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79.

[10]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332.

[11]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682.

[12]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54.

[13]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6.

[14]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7.

[15] 郁达夫著.曾华鹏编.郁达夫自述.湖北长江出版社集团:231.

[16] 王晓平著.智山仁水——中日诗歌意象对谈录.中华书局

[17]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74.

[18] 刘茂海著.郁达夫作品的思想与艺术创作是颓废还是辉煌.宁夏人民出版社:64.

[19]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

[20] 刘茂海著.郁达夫作品的思想与艺术创作是颓废还是辉煌.宁夏人民出版社:63.

[21] 郁达夫著.曾华鹏编.郁达夫自述.湖北长江出版社集团:3.

[22] 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版:542.

[23] 郁达夫著.曾华鹏编.郁达夫自述.湖北长江出版社集团:5.

[24]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6.

[25] 乐齐主编.郁达夫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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