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明
(1.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237012;2.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赵宧光(1559-1625)是明代后期的一位学者,字水臣,一字凡夫,号广平,别号寒山长,江苏太仓人。他一生未仕,中年以后就隐居寒山(在今江苏苏州西部),撰有《说文长笺》、《六书长笺》等著作。赵宧光对传统语言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文字学方面,何九盈《中国古代语言学史》、李开《汉语语言研究史》有专门介绍和评价。我们发现他对方言也有研究,著有研究吴方言《四声表》和《吴音操俚》,《说文长笺》中也有不少记录方言和比较方言的内容,前人却鲜有论及。
明崇祯四年赵钧小宛堂刻本《说文长笺》,前附《长笺解题》一卷,是赵宧光为自己生平语言文字著作所写的解题。从《长笺解题》可知,赵宧光著有《四声表》一卷和《吴音操俚》一卷。由于已经失传,今天我们只能从解题了解两书的內容。
《四声表》是表现吴方音的韵图,《长笺解题·四声表》称:“《四声表》者,裁等韵故法,就偏方吴音。风气异宜,五方各别。至若南北殊音、中州无入,亦自成韵。若吾地所无之音,何能强赘,反生龃龉哉?至若南人所长而北地所短者,尤不必徇彼成法而不补吾全能也。于是一从吴音可到处,作《四声表》。”
“一从吴音可到处”、“就偏方吴音”,不涉“吾地所无之音”,不避“南人所长而北地所短者”,这说明《四声表》主要依据和表现的是当时的吴方音。《长笺解题·声韵题纲表》称“《四声表》二十八排,一十四摄,提挈多声。”“二十八排”归纳的应是吴方音声母系统,嘉靖间王应电(江苏昆山人)所撰表现吴方音的《声韵会通》,就是“以同韵聚于一处,下列二十八声”,耿振生认为:“它(笔者按:指《声韵会通》)在表现吴方言特点上做得很彻底,完全按照实际读音来区别音类,不受古韵、官韵的约束。”[1](P202)“一十四摄”应是赵宧光归纳的吴方音韵摄,具体情形已无法弄清楚。
《吴音操俚》是考证吴方言俗语的书,《长笺解题·吴音操俚》称:“吴音何?南中之言也。南言何?汉诂之反也。通古谓之诂,通俗谓之言。古之于汉、言之于南何?泛言远事,力所不到也。谓汉即古妄矣,谓南即言隘矣。余南人,读汉字伎止此尔。足迹遍九有,心目彻三车,而后改辙未晚也。取世语有会于慎书者,揭之一轴。俚言鄙语未必无据,日用而不知此语即此字者,何也?文与用乖,声与字乖,遂不相知尔。此轴一揭,如幼子亡家,白头归国,亲知故旧,皆若路人,遭逢故老,导其俗姓,方始哑然而笑,莫逆于心也。”
赵宧光认为日常方言俗语未必没有根据,人们不知道是因为文字形体或读音发生了变化——“文与用乖,声与字乖”。他穷毕生精力研究《说文解字》,又是长期生活在吴地的吴人,自然很容易发现当时吴方言俗语可以在《说文解字》中找到根据,于是进行了记录或考证——“取世语有会于慎书者,揭之一轴”。
《说文长笺》一百卷,是注解《说文解字》的书。书中征引当时方言有250余条,记录了不少的方音现象和方言词语,也体现了赵宧光对方言的研究。
在记录方音时,赵宧光注意以中古音为参照,归纳或比较南、北方音的特点。如:
(1)a.此风气所限,犹南人不能分辨匣、谕二母。(《说文长笺》卷六十,以下省略书名,只注卷数)b.“王”字加切何?南音溷同“皇(原注:胡光切,匣)”、“黄(原注:乎光切,匣)”,证谕母为浅喉音也。(卷一)
以上两条,指出了南音中中古匣、喻(《说文长笺》写作“谕”)母字声母相混,喻母字“王”的读音混同于匣母字“皇”、“黄”。明代许多学者都注意到吴方言匣、喻混同的特点,如陆容《菽园杂记》卷四称:“吴语黄、王不辨,北人每笑之。”这也是今吴方言中比较普遍的现象,赵元任指出:“(吴语)匣母喻母跟疑母的一部合并了。”[2](P29)钱乃荣指出:“(吴语)匣喻母的声母在多数地方已合流。”[3](P5)
(2)a.若北人,则疑(原注:牙音)亦溷谕(原注:喉音)之类。(《凡例·长语例二》)b.“鱼”、“语”二音并疑母,而北音半误读谕,非是。(卷七)c.“宜”、“鱼”、“议”三字并疑母,北音读谕母,非是。(卷十四)
以上三条,指出北音中中古疑、喻母字声母相混。早在反映元代北方语音的《中原音韵》中,疑母大部分字就已经和影、喻母字合流。今北方方言中,疑、影、喻母字合流读零声母是比较普遍的现象。
(3)a.“技”、“浩”二字,并系浊音。凡浊音字,北人读作去声。南人四声甚清,了无难读。(卷一)b.凡“弟三”、“弟五”,并皆全浊。北音舌勥不能读上声,溷归于去。韵师以此行教,并南音反习其伪法,大谬也。若群、定、澄、并、奉、床、禅七母之类。(卷二)
以上两条,指出中古全浊上声字,在北音中归去声,在南音中读上声。元代《中原音韵》中,全浊声母已经完全清化、全浊上声归去声。今北方方言中,全浊声母清化、全浊上声变去声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吴方言则比较完整地保留全浊声母,上世纪二十年代,赵元任调吴方言时,还有许多地方全浊上声读阳上:“上声全浊在宜,溧,锡,熟,昆,浦东,吴黎,吴盛,嘉兴,湖双,绍,诸王,嵊,黄,温,衢,康是阳上,在其余的变阳去。”[2](P78)而到了八十年代,钱乃荣调查吴方言时,大部分地区已经完成了全浊阳上和阳去的并调:“最早发生的是阳上并入阳去,全浊阳上归入阳去在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完成。”[3](P20)。“并南音反习其伪法”这一句很重要,它说明吴方言全浊上声与去声在当时就已经出现相混现象。
除了归纳或比较南、北方音特点外,《说文长笺》还比较一些个别字的读音差异。如:
(4)a.“角”详切何?方音正也。如用官家语读乌角切,即难于取音,门法横出矣。(卷十一)b.(被),方言上声,俗音并背切,非是。(卷五)c.(蒲),北音并读去、入二声,吴中方音只读入声。(卷五十二)
“角”为中古入声字,方音读入声,故称“方音正也”;官音大约读舒声,如以“角”之官音来拼读反切,就难以切出入声字读音。“被”为全浊上声字,方音读上声,俗读去声。“蒲”北音有去、入两种读法,吴音只有入声一种读法。
赵宧光是太仓(明代为苏州府属州)人,除为太学生的短暂生活经历难以确考外,其生平活动范围基本不出明代苏州府辖域。他所记的“南音”、“吴音”和“方音”,实际上依据和记录的是当时苏州一带的吴方音,这些语音现象大多可以与今苏州方音相印证就是明显的证据。上文所举“南音”现象在今苏州方音(苏州方音据叶祥苓《苏州方言志》[4])里也存在,“吴音”、“方音”也大多如此。
(5)a.(韧),吾吴方言有之,读若“狺”去声。(卷六)b.(攎),吴音溷“罗”。(卷六十四)
中古“韧”是日母字,“狺”是疑母字。今苏州方言“韧”的白读音与“银(《广韵》中和“狺”同小韵)”声韵皆同,日母字(如“人、韧、绕、日、热”等)白读音与泥、疑母细音字今读声母相混。中古“攎”属模韵,“罗”属歌韵。今苏州方言“卢(《广韵》中和“攎”同小韵)”、“罗”同音,模韵字(如“租、卢、芦、湖”等)和歌韵字(如“多、罗、歌、何”等)、戈韵一等字(如“螺、戈、科、和”等)今读韵母相混。
(6)a.“防(原注:符方切)”字,方言读並母。(卷十三)b.(鲋),方言称“土鲋”,又误读若“部”。(卷七)c.“亡(原注:武方切)”、“武(原注:文甫切)”、“文(原注:无分切)”、“无(原注:武扶切)”并微母,方音大半明母,多合也。(卷三十六)
“防、鲋”中古是轻唇奉母字,方音读重唇並母(“部”是並母字);“亡、武、文、无、袜”中古是轻唇微母字,方音大半读重唇明母。今苏州方言中古非组字(如“痱、防、肥、无、亡、文、问”等)有文白异读,一般文读唇齿音,而白读双唇音,白读正是重唇读法。
除“北音”、“南音”、“吴音”和“方音”外,《说文长笺》偶而也提及其它地方的方音。如:
(7)人知山东无入、山西无平,而吾南音则四声备具。(卷三十五)
在赵宧光之前,明代陆容《菽园杂记》卷四就已经记载了山东入声消失现象:“北直隶、山东人以‘屋’为‘乌’,以‘陆’为‘路’,以‘阁’为‘杲’,无入声韵。”明人“山西无平”的认识大概与山西平声调值特点或并调现象有关。今山西许多地方(如灵石、长治、山阴、吉县等)中古清平字读降升调,少数地方(如晋城、河津、闻喜等)中古浊平字也读降升调,听起来有点像普通话中的上声。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点,古平声清声母字和古上声清声母、次浊声母字今单字调相同,从而出现阴平和上声单字调‘合流’的现象。”[5](P40)
值得注意的是,《说文长笺》意识到方音存古现象,还利用方音来说明古音。如:
(8)“亡”字外声而取谐“蝱、盲、氓”等,读鼻中声,皆非是。与“长”谐“枨”、“仓”谐“鎗”、“亢”谐“秔、坑”、“黄”谐“横、锽、觵”、“旁”谐“榜、搒”、“央”谐“英、柍”同义。
赵宧光正确认识到“古人必取和声而谐”(《凡例·长语例二》),即谐声偏旁和被谐字本来音同或音近,他利用方音来说明这种音同或音近的谐声关系,实际上是利用方音证古音。如赵宧光所举“亡”等七组字,谐声偏旁和被谐字上古均属阳部(据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6]),中古分属唐、阳韵和庚、耕韵,但明代吴方音中却音同或音近(如正德《姑苏志》、嘉靖《吴江县志》都记载了方音“庚韵入阳”),故“但取八庚全韵读作方音,谐声之疑涣然冰释”)。
《说文长笺》记录了不少方言词语,有的还注明了方言区域。如:
(9)a.吴音谓多曰“多伙”,问几何曰“几伙”,又读若“閜(原注:火下切,大开也)”,于义亦通。(卷二十一)b.“阘嬯”,浙省方言曰“阿(原注:转入)带(原注:台声)”,愚戆貌。改作“懛”。
“多伙”、“几伙”至今仍然保留在苏州方言中,叶祥苓《苏州方言词典》[7]记作“多化”、“几化”。明代杭州方言有“阿懛”这个词语,陆容《菽园杂记》卷十二称:“苏州人谓无智术者为‘呆’,杭州以为‘懛’。同年吴俊时用美姿容而不拘小节,杭人呼为‘吴阿懛’。”
在大多数情况下,《说文长笺》记录方言词语时只称为“方言”。这些“方言”词语,和标以“南”、“吴”的方言词语一样,主要记录的是当时苏州一带的吴方言。有些“方言”词语见于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记载,如:
(10)a.方言凡非常曰“侅事”。(卷十)b.方言以足钩之为“尥”。(卷二十三)c.方言以大言冒人曰“奅”。(卷七十二)
《吴下方言考》卷八:“侅事(侅音该)……吴中谓事势甚大曰‘侅事’。”卷九:“尥(音料)……吴中谓舒足钩人曰‘尥’。”“奅(音炮)……吴中谓以言诱人自露其情曰‘奅’。”《吴下方言考》考证的主要是清雍正、乾隆间常州、无锡、苏州等地的吴方言俗语,可见这些“方言”词语清雍正、乾隆间大约还流行于吴地。
有些“方言”词语至今还存于苏州方言,如:
(11)a.方言电谓“霍飐”,声溷“闪(原注:失冉切,窥头门中也)”,非是。(卷一)b.(蜚),方言呼为“鳖虱”。(卷一)c.至今方言,谓黏土为“纸堇”,误溷“筋”,非是。(卷十二)d.“尴尬”,方言有之……并不安貌。(卷二十三)
以上词语,叶祥苓均收入《苏州方言词典》,分别记作“霍显”、“壁虱”、“纸筋”、“尴尬”,只是有些词所用记录字形有所不同而已。
《说文长笺》引证方言词语,从根本上说是为疏解《说文解字》服务的,是利用方言进行训诂。《说文长笺》引证方言词语,在客观上形成了古词语与当时方言词语的比较,起到了沟通古今的作用,如:
(12)a.(娝),方言读去声,加一字曰“娝赖”,恶劣也。(卷四十三)b.(笔),“聿”注“吴谓之‘不律’”,二合成“笔”,吴音故态。如“弗曾”但称“分”、“孤儿”但称“裈”之类,世类有之。“笔”则未闻“不律”,古今异呼也。(卷八十九)
引证方言词语,显示了《说文解字》所记词语的存亡变异情况。“娝”在明代吴方言中变成双音词“娝赖”。
根据上文的举例和分析,可以看出赵宧光的方言研究成果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所记录的主要是他生活时代的方言,即明代后期的方言。《四声表》和《吴音操俚》是对当时吴方言的研究,前文已有所说明。《说文长笺》所涉方言现象,大多可以与今方言相互印证,而且有些也见于明代学者的记载,可见主要依据和记录的应是当时的方言。
第二,吴方言的研究成果比较突出。《四声表》是表现吴方音的韵图,《吴音操俚》是考证吴方言俗语的书,《说文长笺》也记载了大量吴方音现象和吴方言词语。赵宧光注重研究吴方言,自然和他是吴人又生活在吴地有着密切关系。
第三,方言比较的成果比较突出。《吴音操俚》在《说文解字》中寻找吴方言俗语的源头,是方言与古语的比较,这在《说文长笺》中也有所体现。《说文长笺》不仅比较了一些字方音与官音、俗音的异同,而且比较南北方音的一些突出特点,后者已经是一类字音的比较了。
传统的汉语方言学发轫于先秦,勃兴于汉代,魏晋南北朝承绍汉代余绪,隋唐宋则渐趋衰微。元明是汉语方言研究走出低谷而承前启后的时期,明代出现了不少如《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之类的方言韵书、韵图,研究一地方言俗语的《蜀语》,考察方言俗语来源的《方言据》,不少笔记、方志、小学著作和戏曲论着也记载一些方言现象。赵宧光关注方言并从事方言研究,是这个时代背景下的学术自觉。对于赵宧光的方言研究,我们有以下几点认识:
首先,应该肯定其方言研究成果的共时价值。赵宧光认识到语言的时空差异,《说文长笺》卷十四“读”下笺文中,提出的历时语音包括古音、汉音、唐音与当代音,认为“若欲考当代音读,在于听中州、燕、越、闽、蜀以及秦、吴八方之语言,而后悉能通之。”在这种语言时空观念的主导下,他研究并记录了其生活时代的方言,提供了明代后期一些地域方言的第一手材料。
其次,应该肯定其方言研究成果对于今人方言研究的价值。《四声表》和《吴音操俚》没有流传下来,《说文长笺》却保留了的大量的方言材料,以及赵宧光研究方言的成果,是今人研究明代后期方言语音、词汇的重要参考。
第三,应该肯定其运用方言的方法论意义。《说文长笺》联系方言进行训诂、利用方音证实古音,无疑具有方法论意义。
当然,赵宧光的方言研究也有其历史局限性。他没有摆脱古代学者的方音正讹观,认为凡是合乎古音的就是“雅”和“正”,不合的就是“俗”和“讹”,显然不是研究方音的正确态度。此外,因为拘泥于文字,他在疏解方言词语时也存在一些臆说,有些牵强附会、似是而非的解释。
[1]耿振生.明清等韵学通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
[2]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
[3]钱乃荣.当代吴语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
[4]叶祥苓.苏州方言志[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
[5]侯精一,温端政,田希诚,等.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M].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3.
[6]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7]叶祥苓.苏州方言词典[Z].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