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晗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郁达夫喜爱黄仲则,似乎已经是一个定论。郭沫若就曾说“他(指郁达夫)似乎很喜欢清代的诗人黄仲则。”“他不仅喜欢他的诗,也同情他的生活。他似乎有意在学他。他的短篇小说《采石矶》,便是以黄仲则为主人公的,而其实是在‘夫子自道’。”他一生只写过两篇历史小说,其中一篇就是以黄仲则自况的《采石矶》。为什么郁达夫会如此钟爱黄仲则?又为什么会单单选择黄仲则来自比写就《采石矶》?本文从他们两人类似的人生经历、共通的诗学创作以及《采石矶》创作的特殊时代背景进行探讨,从一般到特殊,寻求郁达夫与黄仲则的联系,挖掘郁达夫“夫子自道”的内容。
黄仲则和郁达夫,在身世经历、性格才情等诸多方面,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在身世方面,两人都生于书香世家,却又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成人,家境清寒。黄仲则为北宋诗人黄庭坚的后裔,曾祖赠修职佐郎,祖父为高淳县学训导,父亲是县学生。他四岁丧父,七岁随祖父回武进,居于白云溪上。在《自叙》中他曾说:“景仁四岁而孤,鲜伯仲,家壁立……”他的老师邵齐焘的文章中也有对其“家贫孤露”、“对镜行,哀且苦,童稚孤贫少俦侣”的描述。郁达夫同样如此。他家世代行医,太平天国以后才逐渐破落,到郁达夫出生时仅剩有一间旧式三开间的楼房和六亩薄田。他的父亲郁士贤,早年设塾授课兼行中医,后来任富阳县衙门户房司事,不过在他三岁时去世。此后郁家陷入困顿。后来郁达夫在《悲剧的出生——自传之一》中回忆说:“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
纵观仲则和达夫的一生,都可以概括为年少成名,仕途坎坷,一生穷困寥落,最后客死他乡。仲则十七岁时就补博士弟子员,却从此屡应乡试都不中。直到二十八岁,乾隆召试各省士子,仲则步行赴天津,考取二等,授武英殿书签官,即《四库全书》誊录员。其后两年,以武英殿书签官例得主簿,加毕沅替他捐补县丞,便在京候铨。家境日贫,时或从伶人乞食。三十五岁时为债所迫,力疾出都,至山西解州运城,因为肺病卒于河东盐运使沈业富官署中。一生怀才不遇,贫病漂泊。郁达夫年少的时候也是颇有才名,无论是在浙江读书还是留学日本,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为同学老师所称赞。然后,他回国后却一直为谋生而碌碌奔波,并始终不得志。他曾参加文官考试和外交官考试,却先后失利。常常失业而生活窘迫,只能靠稿费维持生活。当时大多数作家还没有将写作当作一种职业,卖文也是迫不得已,甚至为此感到羞愧。郭沫若在《创造十年续编》中,就将卖文“视为万事失败了所剩下的一条绝路”,“认为自己是充分地受过封建式教育的人,把文章来卖钱,在旧时是视为江湖派,是文人中的最下流。因此,凡是稍有矜持的人,总不肯走到这一步”。郁达夫在《〈鸡肋集〉题辞》中说:“一九二二年,在日本的大学里毕了业,回国来东奔西走,为饥寒所驱使,竞成了一个贩卖知识的商人。”在《〈日记九种〉后序》中说:“文人卖到日记和书函,是走到末路时的行为……”可见他生活的拮据。而郁达夫的最后结局是在苏门答腊失踪,可能被日本宪兵杀害。这潦倒的人生和黄仲则何其相似。
在性情上他们同样类似——两人都体弱而嗜酒,都交游广阔而待人真诚,最重要也最能在诗文上体现的则是他们敏感又狂狷的性格。《论语》里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仲则和达夫,都有豪壮的胸怀和君子的作风,以至于落落寡合,为世不容。时人对黄仲则的狂狷早有评述。吴兰修《黄仲则小传》中写道:“而仲则益不自检,支离憔悴。”张维屏《黄景仁徵略》记录时人对他的观感:“或曰:仲则耽酒好色,其才虽美,其人不足重。”杨掌生在《京麈杂录》中更是生动描写了他的孤傲与不羁:“昔乾隆间,黄仲则居京师,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蝇之感。权贵人莫能招致之,日惟从伶人乞食。时或竟於红氍毹上,现种种身说法。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谑浪笑傲,旁若无人。”王昶则在《黄仲则墓志铭》中点出了世人“指以为狂”的原因:“风仪玉立,俦人争慕与交,仲则或上视不顾,龄是见者指以为狂。”可见,仲则是因为有所交有所不交,才被人说其“狂”。尔后又被现实生活逼得走投无路,但却不愿屈从权贵,精神没有了现实的生存根基,苦闷和内疚刺激着敏感的神经,遂转而狂狷,放浪形骸。郁达夫的颓废也是被时人公认的。比如他没钱买冬衣,却去与妓女喝酒。郭沫若说他“自谦的心理发展到自我作践的地步。爱喝酒,爱吸香烟,生活没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伪装颓唐,到后来志气也就日渐消磨”。他的文章一般都是作者自况,而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怀才不遇进而颓废的人物。或许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一点端倪——郁达夫独立不与世俗妥协,在世俗生活中处处碰壁后精神上漂泊无依,就以荒诞的行为来对抗荒诞的现实。1927年,他不顾创造社同仁的情面,直言讽刺广州教员和学生革命的滑稽把戏,并导致与郭沫若不和,直接骂郭沫若是“官僚”。创造社和语丝社闹矛盾,他却与“敌对”阵营的鲁迅携起手来,并干脆退出了创造社,和鲁迅合作编辑《奔流》杂志。1931年,他成了左联的创始人之一,但坚决不做“分传单”之类的事,很快又离开左联加入了周作人等人不谈政治的文学圈子……他始终有自己的原则,有所为有所止,他的狂就是以荒诞对抗荒诞的勇气。他们,同属于被世俗逼迫却不愿与之妥协,索性沉沦到底的典型,狂只是他们自尊自傲的外在体现。
在才情上,黄仲则和郁达夫都是自小聪慧,学遍古今,又以文学见长。仲则自小就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年八九岁,试使为制举文,援笔立就”。(洪亮吉《候选县丞附监生黄君行状》)九岁即能吟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十五岁,作《初春》诗,是为《两当轩集》所收第一首诗。十六岁,应童子试,县试第一,与试者三千人,里人称羡。前常州府知府潘君恂、武进县知县王君祖肃,尤奇赏之。二十四岁时在采石矶太白楼的文人盛会上即席写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被誉为堪比王勃滕王阁作赋的佳作,诗才鼎沸,“一日纸贵焉”。他精工诗词、书画、骈文、篆刻,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人对他“有神仙之望”的极高评价。他的诗坛地位,自从包世臣评价“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后,学术界基本倾向于这一观点。郁达夫的天赋才能也显露得很早。他在《自述诗》中说:“九岁题诗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求学期间,他虽是全校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成绩优异,被学校提拔,和其他四位同学跳了一个年级,轰动县城。此后留学岛国,不但考取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而且显示出聪颖的天资和出众的才华,赢得了异域名流的器重。当时名古屋的著名日本诗人担风氏称赞他:“风骚勿主年又少,仙佛才兼古亦稀,达夫有焉”,并与之结为忘年之交。他先后在日本《太阳》、《文字禅》、《随鸥集》、《新爱知新闻》以及本国《神州日报》、《申江日报》等报刊发表旧体诗作。特别在1916年秋(时年二十一岁),应邀参加服部担风主持的佩兰吟社赏月盛会,先吟成一首七律,惊倒四座,其盛况几乎与当年黄仲则在太白楼夺魁情景不相上下。回国以后,结社创作,宴会即席赋诗赠答,特别跟鲁迅、郭沫若、徐志摩等作家、诗人结有深交,更是名噪一时,赢得了广大读者的赞誉。他们同属天才型的文人,才华横溢,惊才绝艳。
早在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16岁的郁达夫在浙江杭州求学时偶然读到了《两当轩集》,从此黄仲则就成为他此后三十余年文学创作生涯里寄情抒意的神交。关于郁达夫喜爱黄仲则,或是其诗受黄仲则影响,似乎已经是一个定论。当时文坛诸大家如郭沫若、易君左、曹聚仁等都把郁达夫视为“现代的黄景仁”。如唐弢如此记录:“达夫先生是黄景仁的爱好者,他的诗受黄仲则、龚定庵影响最多,这两个人都以七盲见长,郁达夫的好诗大都也是七言。每逢见面,我们没有一次不谈黄仲则,尤其是他的《都门秋思》诗。”1935年写的《题湘湖师范〈锄声〉壁报》的前两句“吟笔心仪黄仲则,忧时伤势折英才”更是明确表达了自己作诗倾心于黄仲则。不得不说,他们两人在文学创作,尤其是旧体诗的创作方面有许多共通之处。
首先,郁达夫与黄仲则最重要的相似点应当是以情动人。他们的诗歌,都有着悲感凄怨的基调,情真意切,善于抒发凄怆悱恻之情,低徊掩抑之感。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漂泊落魄的生活使他们的诗作在表现内容上多是抒发寂寞凄怆之情怀,更易动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们同属天才型诗人,又都吸收百家,融会贯通,轻易就能引起共鸣。盛仰红曾经评论“郁达夫早年爱读唐诗,后于宋诗和清诗更为热衷,盖宋、清诗不以词藻浮华而哗众,且近于散文而便于抒发情思;黄景仁是继承李商隐、温庭筠和西昆体的,‘枉抛心力作词人’,他的诗词风格和表现艺术,对以情理取胜的郁达夫,是很有些影响的。”郁达夫本人也认为:“要想在乾嘉两代的诗人之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然非黄仲则莫属了。”黄仲则的诗歌表现自我的精神世界,以情取胜。他许多诗歌的内容都是嗟贫叹苦,啼饥号寒,将自己的生活展露在世人面前,流露浓重的悲哀与愁苦。比如“可怜宿负黄童誉,漂泊翻成异地哀”(《武昌杂诗》其四)、“病马依人同失路,冷蝉似我只吞声”(《旅夜》)、“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别老母》)等等,这些诗句,无不透露出他那饱经忧患、凄凉酸楚的痛苦。还有一些诗句如“三间老屋瘦木架,狂风刮瓦天漏罅”(《夜雨》)、“即今依然穷乞骨,那得车前八驺列”(《入市》),都是描写他饥寒交迫、衣食无着的生活窘境,凄凉心酸。由于诗的内容是诗人的深切体会,所以他用情极深,写得深入沉挚,又加上语言清切,善用白描,诗中扫尽浮泛陈旧之词,读者极易受感动。
这些方面,郁达夫和黄仲则是一脉相承的,吴战垒先生概括郁诗的特点在于一个“真”字。他说:“郁达夫确乎是一个象‘赤子’那样真率的人,有时真率得令人吃惊。他敢于赤裸裸地坦露自己,敢于大胆地抒写自己的真感受和真性情,‘歌哭无端字字真’,显得那样的痛快淋漓,略无顾忌。”郁达夫的真最重要的体现无疑是他“自我暴露”式的写法。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就提到了这一点:“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封建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自我暴露”不止是存在于郁达夫的小说中,在他的旧体诗中同样普遍,最有代表性也是争议最大的无疑是《毁家诗纪》。这组诗详细记述了他与王映霞之间的恩恩怨怨,其中一些诗句如“万死干君唯一语,为侬清白抚诸儿”、“沈园旧恨从头数,泪透萧郎蜀锦衾”等,都悲切哀婉,直白真挚,深切动人。正是由于诗人大胆地抒发了最真实的人生状态,所以他的诗尤其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同情。除了《自述诗》、《毁家诗纪》、《乱离杂诗》这三组自传诗,郁达夫的其他的一些诗也能表现他其时其地的人生状态和情绪精神,如“论才不让相如步,恨煞黄金解弄人”(《寄和荃君原韵四首·其二》)、“升斗微名成底事,词人身世太凄凉”(《和冯白桦〈重至五羊城〉原韵》),都抒发了他内心世界的抑郁与自我感伤,令人泣下。而《志亡儿耀春之殇》组诗六首,更是凄切。通过“两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娄一段贫”、“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茔为树槐”、“收取生前儿戏具,筠笼从此不开箱”这些诗句,任何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诗人对儿子的喜爱和失去儿子后的悲痛,轻轻几笔,却是数不尽的哀愁。
其次,他们的诗歌最突出的相似之处应当是以感伤为基调,多抒发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感,却又都不乏表现济世情怀的作品。仲则在《自叙》中说:“间一为之,人且笑姗,且以其好作幽苦语,益唾弃之,而好益甚也”,洪亮吉也形容他的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可见其诗风幽怨。他诗词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个人的愁苦生活,如写自己怀才不遇的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写漂泊生活的有“行路多憔悴,无为独黯然”(《车中杂成》之一),写贫病交迫的有“全家如一叶,飘堕朔风前”(《移家来京师》之一),字字辛酸,句句断肠,传达出诗人深深的悲哀与绝望。但同时,诗人的内容不仅仅局限于忧愁苦闷的生活,还有壮志满怀的豪气。他诗中的意象也不止是 “秋”、“月”、“鹤”、“病马”,还有“酒”、“马”、“鱼龙”、“剑”等意象,有“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少年行》)的豪壮,表明诗人志向受挫但不甘困厄的激越情感和慷慨济世的远大理想。
郁达夫咏叹时运不济、气韵悲凉的诗也很多。如“老夫亦是奇男子,潦倒如今百事空。只见人骑肥马去,更无心唱大江东”(《寄舍偶成》)、“失意到头还自悔,逢人怕问北山云”(《静思身世,懊摘有加,成诗一道,以别养吾》),都流露出了诗人的诗意落寞和颓唐沮丧。在留学期间,他写过一首七律,题曰《穷郊独立,日暮苍然,顾影自伤,漫然得句》:“日暮霜风落叶塘,荒郊独立感苍茫。九原随会空真士,一笑淮阴是假王。我纵有才仍未遇,达如无命亦何伤?只愁物换星移后,反被傍人唤漫郎。”服部说达夫这首诗有寒酸之气,类似黄仲则。可见他们两人的诗都有浓浓的感伤基调。郁达夫的豪词壮诗,则无论是数量或是质量都要大大超过黄仲则,如“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乱离杂诗》之十一)、“梦从长剑驱流豹,醉向遥天食海蛮”(《题剑诗》)、“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会稽耻,终虚雪,楚三户,教秦灭”(《满江红》)等等,表现了他慷慨激昂的豪壮人格和气冲霄汉的爱国情怀。爱国诗歌贯穿了郁达夫的一生,从留学岛国一直到流亡苏门答腊,他始终心系祖国局势。但较之前期,后期诗歌明显更添豪气,充满了为民族解放而呼号呐喊的豪壮之声,回荡着爱国主义激情。
最后,郁达夫的诗歌在许多方面,例如构思、表现、炼句等,都保留着黄仲则诗歌的痕迹。从意象上看,黄仲则诗歌中常出现的“虫”、“鹤”等意象,郁达夫诗歌中也有许多,如“日抱虫鱼伏茂陵”(《三月十八夜寄木津老师》)、“红儿身上可怜虫”(《懊恼两首》)、“剧怜病骨如秋鹤”(《李伟南陈振贤先生招饮醉花林叨陪末座感惭交并陈先生并赐以佳章依韵奉答流窜经年不自知辞之凄恻也》)、“梳瓴病鹤望全瘳”(《新婚未几病疟势危斗室呻吟百忧俱集悲佳人之薄命叹贫士之无能饮泣吞声于焉有作》)。他更有不少诗句直接从黄仲则诗句中脱胎而出,如“来日茫茫难正多”(《留别三首》)取自“茫茫来日愁如海”(《绮怀》),“枉抛心力著书成,赢得轻狂小杜名”(《自题〈乙卯集〉两首》)取自“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癸巳除夕偶成》)。而在意境上面,郁达夫摹仿黄仲则诗歌的痕迹就更明显了。如“细雨小桥人独立”(《微雨夜口占》)、“明月小桥人独立”(《湖上杂咏三首》)就是仿效黄仲则“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癸巳除夕偶成》)。此外,他们二人还都常在诗的结尾处用疑问反诘句式。黄仲则诗有“天长沧海阔,何以度萧时”(《杂咏》)、“仿佛逢僧处,春山第几重”(《题画》)、“伤心一树梅花发,更有谁移植墓田”(《检邵叔宀先生遗札》),郁达夫诗有“前贤不解藏人善,门户推排孰起初”(《无题》)、“中朝衮衮诸公贵,亦识人间羞耻否”(《杂感八首》)、“问他击鼓撞钟者, 可有丹心翼太平”(《客感寄某两首》)。两相对照,不难看出郁达夫的诗歌与黄仲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谈作家作品离不开时代背景。几千年来,与郁达夫、黄仲则生平、诗风相似的诗人何其多,为什么郁达夫单单会选择黄仲则来“夫子自道”,我以为,除却两人相似度非常之高的原因之外,还离不开当时两个重要的环境因素。
其一是《采石矶》的创作缘于一场论战。郁达夫曾写了一篇《夕阳楼日记》,批评当时翻译界存在的粗制滥译的不良现象,将这类不负责任的译者比作“清水粪坑里的蛆虫”,同时又以余家菊由英文重译的德国哲学家威铿的《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一书为例,指出译文的若干错误。郁达夫的这篇文章引来了胡适的指责。在《努力周报》第二十期上胡适发表了一篇题为《骂人》的编辑余谈,针对《夕阳楼日记》一文,骂郁达夫“浅薄无聊”,说他的改译“几乎句句是大错的”,是“全不通”的,并连带也攻击创造社其他成员。为此,郁达夫又写了《答胡适之先生》,发表在《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进行答辩,指出胡适的批评是“过于独断”,是“暴君的态度”,“是我们现代人所不应该取的”。此外,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上,郭沫若发表了《反响之反响》,成仿吾发表了《学者的态度》,也都是反驳胡适的。虽然有朋友的支持,但是胡适在当时学术地位崇高,有大批的追随者,郁达夫却只是文坛新秀,《沉沦》的发表还使他饱受诟病。可以想见,郁达夫当时处境的艰难。而黄景仁也是不受宠于时,徘徊于主流之外。但尽管如此,黄仲则始终坚持品性,不流于媚俗,不屈于权贵。情感上,面对社会的黑暗而无限愤慨,但又因无力抗拒而感到迷惘和忧愁,这和黄仲则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深沉的悲哀与落落寡合一拍即合。精神上,黄仲则始终拒绝妥协,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原则,符合郁达夫激进的精神需求,使他在激进的孤独中找到了精神的向导。所以郁达夫创作《采石矶》,笔者以为一个重要的目的是借黄仲则的狂狷来表明他不变心志的决心。即便被人辱骂误解,仍然要坚持自我,勇敢地袒露自己的精神世界,有着无所畏惧的勇气。
其二是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正是黄仲则诗词的第二次研究热潮。民初的柳涯予、陈去病、苏曼殊等人都酷爱黄仲则的诗歌。五四以后,翟秋白、郁达夫、阿英以及今人夏承焘、黄永年等学者都是仲则诗歌的爱好者和颂扬者,瞿秋白、陈毅、郁达夫、钱杏邨、缪钺、章依萍、金克超、黄汝昌等人更是著有多篇有关黄仲则研究的介绍之文。用郁达夫的话说:“在这十年之内,黄仲则的诗词,似乎曾博得了不少的青年作家的同情。据我所知道的,他的评传,已有了一种单行本印行了。此外关于他的诗词研究和评论,散见在各种新闻杂志之上,而不曾印出书来的,还不知有多少。”由此可见,在当时黄仲则诗歌很是流行。
而郁达夫在当时却是饱受争议。《沉沦》发表以来,很多卫道士斥责为“诲淫小说”、“不道德的文学”,郁达夫在《鸡肋集·题辞》中回忆说:“社会上因为看不惯这一种畸形的新书,所受的讥评嘲骂,也不知有几百次”。尔后在周作人替他申辩之后,这类指责才稍有收敛,但仍不绝如缕。1932年《笃萝集》一经出版,立刻引来批评,殷公武甚至认为郁达夫对自我性的苦闷、生的苦闷的描写,只不过是为了引起读者的同情而故意的夸张。《茫茫夜》发表以后,郁达夫接到很多读者来信,劝他说“文艺总要有益于人生方好,目下中国文艺还没有发生,若个个都像你一样的专门来描写不伦的性欲,则非但未熟的青年要受你的大害,我更怕反对新文艺的人,且将传作话柄,请以后改变不自知耻,反而将他来作为招牌,煽动青年学生,使他们堕人兽的世界里去。”就连这篇《采石矶》,也被时人非议。当时苏雪林就说:“《采石矶》把黄仲则写得那样不堪,我不知替那死了的名士叫了多少苦!”并认为郁达夫是假装的名士。“中国名士谈吐之蕴藉风流、高华俊逸,郁氏固不及。即笑谑时之轻倩幽默使受之者哭笑不得;或使酒骂座时那种满腹肮脏目空一切的磊落可爱态度又岂能在郁氏身上找出?他的说大话,毫无风致,只觉粗鄙可憎;他的发牢骚,也不过是些可笑的孩子气和女人气。他何尝够得上中国名士的资格,只不过是名士糟粕之糟粕而已!”
黄仲则生前郁郁不得志,郁达夫也如是,黄仲则身后有诸多推崇者,郁达夫也希望如是。我以为,郁达夫选择黄仲则,未尝没有寄托有朝一日能被人理解、被人认可、被人重视的希望。
所以郁达夫在历史长河中,单单选择一个黄仲则,不仅是他们有着相同的身世之感、济世情怀,更是为了言其心志和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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