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祥词中的“洞庭”意向——以《念奴娇·过洞庭》为例

2012-08-15 00:42张耘启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张孝祥洞庭洞庭湖

张耘启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洞庭”词溯源及先宋“洞庭”意象的形成

洞庭湖古称云梦、九江和重湖,原为古云梦大泽的一部分,洞庭湖南纳湘、资、沅、澧四水汇入,北与长江相连。位于相对“中原”的位置,古代文人游学、就任、流放、贬谪、漂泊多经过或逗留于此处,均留下诗词文赋,为洞庭湖积淀了深层的文化内涵,使得“洞庭”这一意象丰富而深刻。

根据袁志成、李智美对于宋词“洞庭”意象的研究,“洞庭”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天下》:“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以及《淮南子》卷八:“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断修蛇于洞庭……。”于此我们可知,此时的“洞庭”只是作为一个地理位置名称,并没有涵盖特殊的文学内涵,即并没有成为完整意义上的“意向”。[1]

在此之后,经常提到“洞庭”并与之有密切关系的作家是屈原。约公元前296年,屈原在悲愤中涉水洞庭,流放生涯由此开始。他有诗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上洞庭而下江”等,皆提到洞庭湖。屈原在其代表作《九歌》中,《湘君》、《湘夫人》两篇写湖湘水神故事,正是以洞庭湖为背景。屈原诗歌中的洞庭湖是主人公活动之地,也是屈原流放后的活动之地。虽然洞庭湖或者“洞庭”一词在此时(屈原的辞赋中)并未有特殊的指向,但屈原正直、坚贞的品格已经融汇在洞庭湖水之中,他以死殉自己理想的行为如一把利刃悬在之后两千年文人骚客的头顶,并为之后洞庭意向的形成开启了大门。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洞庭”一词开始大量出现在诗文之中,并多与“雁”、“月”等意象相连,以洞庭湖优美动人的景色,或伤别离,或哀漂泊。著名的有阴铿的《渡青草湖》,写洞庭的幽远之景和神奇迷离的传说,最后发出因旅途劳顿、世途艰险的感慨:“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此时,与其他意向相结合的“洞庭”往往带有诗人的主观色彩,或悲伤或凄凉,考虑到魏晋南北朝这一动乱时期,诗人的动机也可以理解。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在与其他意向结合的同时,“洞庭”意向也开始具有了自己的独立性。

鲁茜认为,“在唐人手里,尤其通过唐诗,‘洞庭’意蕴才丰满确立”[2]。唐人笔下的洞庭或有贬谪、羁旅行役及思乡之苦,如温如《宿青草湖》:“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或有记游咏史怀古之叹,悼湘妃、怀屈原、伤贾谊等,唐人游洞庭,多抒凄清忧怨情怀;或有怀友赠答之悲,这是咏洞庭诗的一个大宗;或寄干谒希望,如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或叙惺惺相惜的关怀如李白“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唐中晚期洞庭诗中开始抒写社会苦难,包括水灾、战乱等,可见诗中意象与时代之关系。在唐代文学中,洞庭意象既有其“浑涵阔大、又奇幻多变”的一面,又有其“凄怨愁苦、缥缈烟迷”的一面[3]。这种多维度、多层次地对洞庭意向的开拓,为洞庭意向在宋代文人手中娴熟地运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及至宋,洞庭已累积了前人留下的丰厚文学底蕴,洞庭湖这一背景与洞庭意象已融为一体。范仲淹《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更是将洞庭湖的意象上升了一个高度,从个人的小情到天下的大情。在南宋以前,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中心以北方为主,故洞庭湖所在地在统治阶级眼里乃荒蛮之地。不受欢迎的文人墨客常常被贬谪此地或更南的岭南而经过洞庭湖。洞庭湖以其博大胸怀、有容乃大吸引着无数文人志士驻步停留。南渡之后,宋朝社会政治文化南移,洞庭湖已不再是以前的南蛮之地,而是众多词人学者游历之处。故洞庭湖意象群体迅速大量地进入词人视野[4]。其中以张孝祥及其代表作《念奴娇·过洞庭》最为典型。

二、《念奴娇·过洞庭》中的“洞庭”意向

张孝祥曾三次到过湖湘,经过洞庭,有关洞庭的诗文在他的文集中也占有较大的比例,其中有部分都提过屈原及其作品,可见屈原在作者心中的位置,不得不说,作者在精神上仰慕屈子,洞庭诗中也带有对屈原的赞扬及缅怀,并时不时地拿自己做比较,或者说以此来要求自己。洞庭意向在一定程度上为两个不同时代但遭际相同的人搭起了桥梁。

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张孝祥复官静江府。“四月,王伯庠论其‘专事游宴’,罢”、“六月上旬,离任东归”[5]。 张孝祥刚及第,便上书“言岳飞忠勇”,为其平反,任官的小事常可见其应变之才和对人民的关心;《宋史·本传》称张孝祥“为政简易,时以威济之”,足见其为人之正直,为政之严谨。“《宋史·本传》称孝祥在静江府‘治绩有声,复以言者罢’”[6],当被说成“专事游宴”时,正直且自视甚高的张孝祥自然咽不下,一气之下罢官返家。那么在回家路上经过洞庭湖时,所赋诗词自然要表白心境。张孝祥自从至静江任职,文字中时时透露“思归之情”。罢官后,对于“以言者罢”也似乎一直未能释然。在回家途中,有“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漂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吴山何地,满怀俱是离索”、“落日孤云归意促”等句,“字里行间,交织着只身漂泊和世路崎岖的感慨”[7]。 “八月中旬,过洞庭湖,经磊石,谒金沙堆庙,祭屈原”,张孝祥在《观月记》中说,“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由此,产生了《念奴娇·过洞庭》。

那么下面让我们来细读这首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唐人徐坚《初学记》:“青草湖一名洞庭湖。”青草湖在今湖南岳阳城东南,接湘阴县界,即今洞庭湖东南面,因湖的南面有青草山而得名,常与洞庭湖并称。后青草湖与洞庭湖连成一体而不分,故时以洞庭称之,时以青草称之。南朝诗人阴铿有《渡青草湖》,即写洞庭。洞庭青草连用,暗示此时水涨,两湖相连,湖面更加扩大。

“更无一点风色”:“风色”二字值得注意,风有风向、强弱,从来没有听说过风有色彩。李白《庐山谣》:“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说的是黄云万里改变了风的色彩。张孝祥的“更无一点风色”,说明此时万里无云,水波不兴,不仅没有风,而且连风的影子都没有,这种表达方式富有新意,增添了一分诗意。此时洞庭青草相连,洞庭湖上下一片静谧。其辽阔庄严之景想是作者过洞庭三次从未遇见的。

以上一句为张孝祥笔下洞庭意向的第一层面,即“浑涵阔大”。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以镜面喻湖面,非作者首创,但以玉琼比湖水清澈透明的确另有一番美感。而“玉鉴”的比喻,使得洞庭湖面充当了一个镜子的角色,为下文作者的自我表白做了铺垫。“三万顷”和“一叶”对比之时,任何处于此环境中的人一定都会产生强烈的时空观念,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也。面对无限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人容易产生恐惧感,时空以超越一切的无限的精神态势出现,相比之下,个体的人只是荒谬的、偶然的、渺小的、有限的存在。而意志坚定坚强者,在敬畏之外还会努力对抗恐惧,且看作者是如何克服恐惧,上升到超越世界的。

第三,在创新发展上着手促进国有企业迅速转型。关键有效的途径在于在经营模式、技术应用、人力资源利用等方面的实际操作中加速“互联网+”的创新应用。有效融合国有企业品牌战略与“互联网+”应用,重视人力资源作用;积极构建互联网信息数据库,并通过信息数据库的应用,调整组织结构,确保企业经营模式的转变和管理模式的全面创新,进而实现经济效益的提升。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以月光星光衬写湖水。照理来说,月明星稀,繁星淡月,而作者将两者连用,便体现出当日夜空的高朗空旷,唯有夜色黑得澄澈透净,才能见得星、月两者同时和谐地挂在夜幕之上。而水上水下两边世界,一样精神。水上的天高,水下的天就深,空间的距离被拉大,而作者置于这两者之间,不觉渺小局促,反而“悠然心会”,可见其心胸气魄之大,襟怀之坦荡。而水面充当镜面,将空间翻了一番,从通感的角度讲,此时时间也会产生形变,这要看各人的造诣。作者被朝中政敌谗言攻击,对官场的促狭感到窒息,对宦海的肮脏感到厌倦,于是认为此时的大自然“妙处难与君说”。而他的思维过程是在下阕体现的。

此处已将洞庭湖面的阔大提升为心胸襟怀的阔大,以湖水的澄澈透明表白自己的高洁正直。在融汇着屈原品格的湖水的浸透下,作者将洞庭湖与自己的心境相映照,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

面对此景,笔者认为作者已经有了一定的超越和提升。即使是因言罢官,仍“有一种强烈‘昭雪’平反的内在自辨的冲动”,在月色与湖面的相互照应与刺激之下,便有词句流泻而出,形成了一种主客观的“同构关系”。水面如镜子一般照出他的倒影,或许是倒影,但作者通过直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心。与镜子面对面,是实现人口增值,通过一种历史悠久的光学分身术,他们从肉体上分离开来,在两个世界中做着灵魂的沟通。当这个玉鉴找出的影子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有些神秘的时候,面对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更激起人审视、剖析的欲望。这是一段纯粹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是个分析、探索自我的过程。没有比“距离”这个因素对于自我更为重要的了。镜子既为审视自己、获得自我同一性创造了机会,也为与自我对话设置了一定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感,使得作家得以将自我作为一个他者加以观察。自我同时成为与自己交往的一种借口。而罢官归家途中、中秋月下的洞庭湖正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媒介。他看到自己,近年来在岭南海北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和人民,孤忠耿耿。在月光水光的照映下更显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此时此地,虽有“短发萧骚襟袖冷”的窘迫,却不忘“稳泛沧浪空阔”的潇洒,如今虽被免职,或有些萧条冷落,但依旧拿得稳,安稳地泛舟于浩淼的洞庭之上,心神没有一点动摇。因为被罢了官,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官场污秽离他远去,肝胆皆冰雪的自己能与表里俱澄澈的洞庭湖更好的融汇。诗人的愤懑不平,在水月中得到抚慰解脱和升华。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向来被认为是全诗的高潮和作者情感的高潮,体现了作者的气派和自信。这里体现了一种道家所谓的“物化”,也是作者以渺小对抗无限的办法。庄子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据据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所谓物化,是一种物我互为主体的移情,是一种主客体浑一的忘我的精神境界。这是由古人天人合一发展来的理论。词情发展到此处,恰好地表现运用了这一手段。物化首先需要达到一种忘我的精神境地,即“不知今夕何夕”。《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越人歌》发生地点也是洞庭湖),苏轼《念奴娇·中秋》:“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都反映的是欢喜愉悦,甚至极度陶醉的心境。这种主体的沉冥是精神状态的极度自适,“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在对外物的深切凝虑中,达到一种审美忘我的境界,这种忘我是一种心理的超越;其次是在忘我的状态下移情,实现主客体的交流:“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再次,是保持“心斋”的体验状态,即内心的虚静:“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宾雪”、“稳泛沧浪空阔”。 此时的词人仿佛进入无何有之乡,一个夹在水、天之间的狭窄而宽阔的第三时空。“连生命赖以存在的物质载体——时间,也在刹那间泯灭——‘不知今夕何夕’,从而发出了最具生命本真状态的笑声。这是一种无关乎悲喜的笑,只是因为明白了生命的底蕴,明白了蕴藏于自然中的‘真意’后释然的笑。 ”[8]在词的最后,作者回到了现实世界,“扣舷独啸”,与“扁舟一叶”前后呼应,这种收放自如和强烈的自制,让人心生佩服。

在诗人“物化”、“坐忘”之际,洞庭湖的意向被再次拔升,以另一个时空的面貌出现在读者眼前。此时的洞庭湖意象上升至《春江花月夜》的层面,有了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

一个因蒙冤受屈而罢官离去的悲情诗人,能够超越自己的困境,达到这样一种境界,不得不说,洞庭湖是一个很重要的媒介。无论是充当一种洗涤心灵的灵堂妙药,还是充当镜子供诗人审视、剖析自己,在月夜水面的广阔时空中,诗人塑造了自己作为宇宙主人的宏伟形象。洞庭湖以其博大精深的内涵孕育着楚地千千万万子民,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影响着洞庭湖文学。张孝祥将洞庭湖的意向一再扩展,发挥到了极致,自此之后,在无人能出其左右。

[1]袁志成,李智美.洞庭湖文化与文学系列之一——宋词洞庭湖意象研究[J].岳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1).

[2]鲁茜.唐人笔下的洞庭[J].湖南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

[3]鲁茜.唐人笔下的洞庭[J].湖南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

[4]袁志成,李智美.洞庭湖文化与文学系列之一——宋词洞庭湖意象研究[J].岳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1).

[5]韩酉山,著.张孝祥年谱[M].安徽人民出版社,1993:120-121.

[6]韩酉山,著.张孝祥年谱[M].安徽人民出版社,1993:120.

[7]宋张孝祥撰,宛敏灏校检.张孝祥词校检[M].中华书局,2011:14.

[8]赵建华.清旷豪雄两擅场——论张孝祥之词品兼及人品[J].新余高专学报,2007(4).

猜你喜欢
张孝祥洞庭洞庭湖
余元君:一生只为洞庭安澜
洞庭谣
洞庭湖
张孝祥三问
轻松松聊汉语 洞庭湖
好一个洞庭湖
以“境界层深创构”理论解读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