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之风——浅析莫言作品中的西方资源

2012-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2年34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福克纳莫言

陈 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莫言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崛起的乡土作家,其创作横跨寻根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文学等,优秀作品更是层出不穷,《金发婴儿》、《红高粱》、《透明的胡萝卜》、《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以及《生死疲劳》等。同时,莫言的创作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其作品中的西方资源丰富多样。但总的看来,莫言受影响最深的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威廉·福克纳,他把他们称为自己创作的“两座灼热的高炉”。正如莫言自己所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两部著作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 《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

一、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

莫言的文学作品,从初期的如《透明的红萝卜》、《球状闪电》、《枯河》、《金发婴儿》、《爆炸》等,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的《丰乳肥臀》、《枯河》等,不断吸取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福克纳的灵感和精华,并结合自己独特的生存体验和心境探索,莫言逐渐形成独具东方魅力的感觉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总的说来,魔幻现实主义对其影响主要表现在语言风格、故事情节、叙事技巧等方面。

读莫言小说,给我们感受最大的是他那种华丽丑陋、炫目多姿的语言氛围。出身于农村的莫言用“屎尿横飞”般残忍而缎子般华丽的语言来描绘农村生活,高雅纯情的爱情故事中穿插着农村婆娘的插科打诨。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用最华丽的语言描绘着最丑陋肮脏的事物。如《红高粱》中惨不忍睹的活剥人皮、禽兽般的蹂躏妇女、尸体被撕裂的声音;《金发婴儿》中“我”残忍地用双手扼死妻子与别人生的金发婴儿等等,即是对丑恶进行荒诞瑰丽描述的典型。正是在肮脏污浊的高密东北乡,发生着一系列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承载着莫言沉甸甸、华丽丽的民族梦想。在这些文字中,莫言精心地将瑰丽绚烂和丑陋污秽尽情放大和夸张揉合,造成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浓重的荒诞感。语言是一切思想的外衣,丑陋华丽、虚幻缥缈的语言风格表达着莫言对传统民族性的思考,传递着莫言对“种”的虚幻感。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但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莫言深刻感到绚烂多姿的民族精神世界和血性品格渐渐消失,他的生存体验是孤独痛苦、迷茫不安的。而回望农村,莫言突然发现正是在肮脏丑陋、愚昧、少受教化的农村保存着中华民族绚烂文化的精髓,正是粗野蛮横的农村人承载着中华民族品格最深的积淀,所以莫言描写农村生活的语言常常华丽丑陋、炫目多姿。但在对历史的怀念中,在对民族刚强血性品格的回忆中,身为现代人的莫言常常感到民族“种”的消退,产生对那久远的优秀民族品格的虚幻感。而这对民族品格的承载、对历史的述怀、对历史产生的虚幻感非现实主义手法所能表达,于是在同样怀古伤今的马尔克斯那里,莫言找到了文学精神的知音。

在故事情节上,莫言同样深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变真实为虚幻而又不失其真,在夸张想象中感受着现实生活的荒诞无奈。如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胡萝卜》,整个故事是以文革期间黑孩儿和小石匠被派到滞洪闸工地干活挣工分的现实生活为基础的,黑孩儿从小受到继母的虐待,经常挨饿,身体瘦小脑袋奇大,沉默寡言,经常对着事物发呆,并对大自然有着超强的触觉、听觉等奇异功能。这本是一个多灾多难年代里关于饥饿和政治扭曲人性的现实故事。在极权和极端贫困的文革期间,黑孩儿可怜可悲的身世和他渴望真情、追求美好生活理想的经历令人同情动容,但黑孩儿本身具有的奇异感觉和他看到的异乎寻常的世界还有那透明的胡萝卜,加之奇幻丰富的想象力和激情澎湃的感情倾泻,使整个作品显得亦真亦幻、奇特而又新鲜,使真实悲惨的现实故事披上华丽绚烂的外衣,形成莫言独具特色的感觉魔幻氛围。悲惨的年代借助强烈的感觉来弱化,从对抗日时期民族先辈英勇个性的顶礼膜拜,到文革时期精神个性的消失和政治集权化的加强,无论是抗日的民族集体荣誉感还是文革的政治变形,个人的人性品格始终得不到安放,中华民族真正的凉心本性始终迷离不定,有强烈感觉的莫言不断探索真实、投注感官,面对现代化的变形异化和“种”的消退,莫言始终找不到个人完整和民族健全灵魂的生存超越之路。

在叙事技巧上,莫言在作品中较多采用多重叙事法和儿童叙事视角。他的多重叙事法因为人物身份的不同、感情的不同而造成差异性、虚幻性、空间性,形成了他魔幻现实主义的氛围。如《红高粱》以儿童“我”的视角来叙述我爷爷余占鳌和我奶奶戴凤莲的故事,正如传说故事般给我奶奶和我爷爷披上传奇英勇的外衣。同时,作者又分别让我爸爸豆官、我奶奶和我爷爷、罗汉大叔等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填补“我”叙述的空白,但不同人的叙述也造成了同一事件的虚幻性和多重空间,让读者在真真假假间难以辨别是非,似乎暗示了那个古老英勇的抗日故事已渐行渐远,那个呼吁自尊自强、生命旺盛的民族精神之梦也变得虚无缥缈。在虚无缥缈、虚虚实实的叙述氛围中,我们遇到了莫言千疮百孔、动荡不安的悲悯灵魂,他像叙述者一样孱弱忧郁,在当代社会怅然所失,又怀着自豪骄傲之情渴望通过回顾爷爷奶奶的故事来使自己性格刚强坚硬,但由于时间久远、记忆模糊造成叙述空白和多重空间,反而使自己动荡孱弱的灵魂更加飘渺不定,无以安放。多种叙事法和视角空白,与其说造成了历史阻隔和虚无,不如说象征着莫言在遨游历史中渴望寻求安放动荡灵魂之地、寻觅精神超越之路的阻断和失败。

二、家族历史小说的比较

莫言的一系列小说,都发生在东北高密乡,那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在这片神奇瑰丽的土地上,莫言着魔般地编织着古老中国坚韧不拔、血性方刚、燃烧炙热生命力的民族之梦。而这片“邮票般大小的地方”来源于莫言的精神导师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正如他自己所说:“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虽然莫言和福克纳都以传说、记忆、幻想等方式在有限的空间构建了自己无限的精神家园,绘写了三代乃至四代的庞大家族史,但他们对于故乡神话、过去历史、民族气质等都有着不同看法。

故乡,是每个人魂牵梦萦的地方。你可以热爱它,憎恨它,反抗它,感激它,却永远无法摆脱它。它让你对它爱恨交加,让你对它潸然泪下,让你对它无可奈何,却又无法遗忘。也许正是这种故乡情怀让福克纳和莫言尽情在纸上挥洒着自己的爱恨情仇,但福克纳和莫言对待故乡的看法却是不同的。作为渐趋衰落南方王国的末代王孙,福克纳对南方传统有着复杂情绪。一方面,他用诗情画意的语言去描写家乡那些让他引以为傲的山水、风俗。他以强烈的怀旧情绪追述家长制生活的温馨以及家族过去的辉煌与光荣,他赞扬南方人勇敢、忠诚、荣誉、自尊、骑士精神等传统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面对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他不无惋惜地批判南方的封闭、僵滞、种族歧视,在现代与传统的双重思索中,也批判着现代文明的冷酷,反思着资本主义文明的异化现象。总之,在富饶温情的故乡神话里,他用“爱”的激情道出了对故乡的“恨”。而与福克纳对故乡传统的双重反思不同,莫言在对昔日传统和祖辈抗日故事的深情描绘中,流露的是对古老中国血性与激情的顶礼膜拜和对传统伦理制度的深刻认同。正如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一书的扉页中所说:“谨以此书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与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福克纳在对故乡神话的描绘中表达的是资本主义文明取代南方文明的阵痛,告别南方,而莫言在对故乡神话的描述中表现的是对故乡传统的推崇赞赏,是不孝子孙怀着极端崇拜、崇敬拜服渴望回到故乡过去的粉丝情怀。面对当代社会的世俗竞争和人性丧失,敏感脆弱的莫言无处可逃,而中华民族向来不善于直面人性和洞察灵魂,只晓得在两性关系、日常生活的讨价还价、武侠江湖等中寄托自己卑微的灵魂,而莫言回望历史,猛然发现在动荡混乱的战争年代,熠熠闪耀着我们坚强血性的民族品格,有感于当代人格的失落,困惑于人性灵魂的迷失,莫言毅然决然走向历史,回归家乡,崇拜那些在古老悠久的中华大地上游荡的英魂与冤魂!在最肮脏最纯洁的家乡土地上安放自己的精神超越之路!

三、政治性和人性发生的位移

文学是人学,但在人类进程中总免不了政治的参与,政治性和人性总在文学作品中交织存在。细观莫言和福克纳的作品,也会发现人性和政治性的冲突矛盾和交织发展,但二人处理人性和政治性的关系却是不同的,其手法也是值得中国作家借鉴的。

福克纳的小说在惋惜南方传统的衰微、悲叹家族子孙的懦弱之外,更有对黑人的赞赏和同情,可以说黑白种族冲突是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另一条线索。如在《喧哗与骚动》(1920)中,黑人女仆迪尔西的形象被福克纳赋予了比白人贵族们更多的理性、善意与温情。随后,“种族”逐渐发展成作品中戏剧性冲突的关键因素,从而使“种族冲突成为代表过去的最有力的意象,它那被埋葬的历史只有现在才能说”。在《八月之光》(1932)中,以种族身份不明的人物乔克·里斯默斯作为中心人物。他的出身成为一个秘密,“他的行动既不像一个黑人也不像一个白人”,这一事实使他的乡亲们“变得疯狂”。他孤立于白人、黑人两大阵营之外,最终导致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毁灭。而在《押沙龙,押沙龙!》(1936)中,种族身份的发现极深刻地揭示了南方败落的根源。但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并不是单纯歌颂美国南方的辉煌和惋惜美利坚民族历史的多灾多难,成为吹响黑白种族冲突的政治号角。他的终极关怀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由平等,黑人白人等各民族能够自由独立的生活在地球土地上,他赞赏的是人独立生存的权利,人的善良、怜悯、同情、爱与牺牲等高贵人性。

而相反,从《透明的胡萝卜》、《红高粱》、《金发婴儿》到《丰乳肥臀》等,莫言作品一以惯之的主题是“性与政治”,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总是在政治大背景下发生、发展,成为抗日、文革等政治事件的衬托,在那些集权专制、动荡不安的政治年代,人性纷纷打上政治的烙印,纷纷成了政治观念的牺牲品或代言人。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浓烈的政治情怀和悲惨的人际遭遇,却看不到莫言对人性关怀和探索超越的悲悯虔诚之心,也找不到莫言面对当代社会的人格异化、人性背离所找到的灵魂超越之路。或者说莫言的超越之路总在政治性和人性上游移,带着许多政治“造反”意味。他在《我痛恨所有的神灵》一文中写道:“当代文学是一颗双黄的鸡蛋,一个黄是渎神精神,一个黄是自我意识。渎神精神与自我意识好像互不相干,实际上紧密相连,它们共存于文学这个蛋里。现在,对神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官僚的批判,对官僚的批判实际上就是对政治的批判,而对政治的批判实际上是唤起自我意识的响亮号角,于是,对神的批判也就变成了民主政治的催化剂。”确实,在《红高粱》系列和《金发婴儿》等作品中,莫言在边缘地带以狂欢化、神魔化叙述,充满激情地对那些年代的战争观念、正统历史、政治革命等产生了猛烈冲击和反叛。但过于浓厚的“政治情结”削弱了作品的文学性和人性关怀,莫言是在通过人性抒发政治性;而福克纳在痛切抨击种族歧视和政治黑暗时表现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思考和对全人类的关怀。也许,这是莫言不抵福克纳的地方,也是在中国强烈的政治话语氛围里中国当代作家值得深思的地方!

四、总结

莫言是来自东北高密乡的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深受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影响,虽然他们都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创造了恢弘庞大的家族历史,哀悼着过去的衰落,反思着现在的文明,但莫言基于传统中华民族文化和深层民族心理机制,对故乡情结、对过去与现在、对人性和政治性的看法都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发生了不同程度的位移和变形。而莫言从魔幻感觉、民族先祖、历史时间到政治人性的个人精神超越之路,始终给我们的谦卑灵魂以启发和慧感。

[1]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M].北京:世界文学,1986:298-299.

[2]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9.

[3]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7,2.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6.

[5]威廉·福克纳.威廉·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9.

[6]莫言.我痛恨所有的神灵.张志忠.莫言论之“附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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