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梅梅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张爱玲与王安忆是两位非常有个性的女作家。两人在各自所处的时代文坛上大放异彩,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文学地位。“日本与谢野晶子夫人这样说过:‘实在说:妇人描写妇人自己的心理,最能够使人有感动的地方,因为这是妇人描写自身的心理缘故。所以妇人若能在男人的短处方面努力,比较容易收到效果’。”这恐怕就是这两位出色的女作家成功的法宝了。近年来,把两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的研究越来越多,尤其在王安忆的《长恨歌》问世以后。不过,王安忆本人却不认为自己和张爱玲有相似之处,甚至不承认张爱玲对她有多大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两个人的比较研究,因为作品在面世以后往往会超越作者的本来意图生出连作者也浑然不觉的言外之意。
两人在作品创作中是有着契合点的,尤其在对上海这座大都市以及上海女性的描写刻画方面。张爱玲《传奇》中的故事大都发生在上海,仅有几篇发生在香港,不过也是上海人在香港,“芯子”仍然是上海的。王安忆都市题材的小说也无一例外把上海作为书写大环境,塑造出了一个个具有鲜明特点的女性人物形象,如富萍、妹头、王琦瑶等等。因此,评论界普遍认为,王安忆是传承了张爱玲的衣钵的。著名学者王德威更是认为她是张爱玲之后海派小说的传人,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王两人都写上海,但却不是写上海这座大都市的喧嚣和繁华,而是去关注平凡人物的平凡故事,即小人物的“琐碎人生”。另外,在关注普通人物时,他们更多着眼于人物日常生活的刻画,而忽视整个大时代背景下政局的动荡,社会的混乱以及战争的频发,仅以人物自身的家族与人际关系为写作环境。
相对于人生的飞扬,张爱玲更喜欢人生的安稳与朴素。张爱玲却认为“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她说:“我甚至只写一些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恣的。”因此,她常津津乐道于室内家具的摆设、人物的发式、服装的质地面料等微不足道却对人物的刻画极有帮助的细节。这其中不无作者的人生观。她写《倾城之恋》白流苏与范柳原两个精刮之人相互算计最终却修成正果的情爱故事,小到蚊香的青烟,白柳两人婚后的一餐牦汤,但却对大到影响众人生死的战争不着重墨,战争只是让香港沦陷,成全了他们姻缘的外在契机罢了。张爱玲的小说往往忽视宏大的场景,而从小处着眼,关注一些男女之间的小事情。在这些凡人凡事中,她努力实现“传奇”与“平凡”的辩证统一,通过“传奇”来表现“平凡”。
和张爱玲一样,王安忆也将目光集中在更稳定更真实的日常生活场景上。在谈到小说的创作中,她说:“我想是从冗长的日复一日的生计中提炼出的精华,于是这家常才可成为审美对象。”她孜孜不倦地从冗长的日复一日的生计中提炼出美的内涵,营造出具有小市民气息的氛围。在她笔下,女性人物多是些“弄堂的女儿”。这是因为她认为“里弄是这个城市的象征和中流砥柱…….是这个城市的规则和传统的承继者”。在《长恨歌》和《妹头》中,这样的细节描写很多很多:悠长狭窄的弄堂,盘旋于城市上空的白鸽,弥漫于弄堂的油烟,灯光柔和咖啡飘香的咖啡厅等。只有通过细节的描绘,日常生活的叙写,女性的心路历程才能更好地展现。因为女性的心思细腻,对细节的注意要比男性多得多,女性意识也常在小处体现。
作为以女性为主要写作对象的女作家,无论她们承认与否,读者都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她们是带着女性意识来创作的。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命运那么悲惨,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天道阳尊阴卑,人事男尊女卑”,女性常常处于社会的边缘地位。封建宗法道德以及有着中心话语权的男性的自私,虚伪,阴险,不负责任,把女性一步步推上了不归之路,使女性在男权的支配下“本能的发展出一套求生的策略,女性夷然的活下去”。
张爱玲不仅描写了女性悲剧命运,她的深刻之处在于探究了女性悲剧的内在原因,即女性生生世世因袭的生来就是男性附庸的“原罪意识”。她在散文《谈女人》中说:“女人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行的。”这就说明了女性的被奴役是与她们自身的软弱以及对金钱、爱欲的渴求是分不开的。葛薇龙原本是一个多么纯真的女学生,却因为内心对乔琪无法抑制的爱欲让自己堕落到“自愿”卖身求钱让乔琪挥霍的地步。
对上海和上海女性有着深厚情感的王安忆在四十年之后从张爱玲手中接下了女性关怀传统的接力棒。她对女性心理的刻画多少有点张爱玲的影子。她写王琦瑶这个昔日的上海小姐,在五六十年代风韵犹存时精刮算计和几个男子发生情爱关系,这俨然又是白流苏的翻版。到八九十年代和女儿的男同学发生畸恋时,王安忆把王琦瑶那种想要逃脱时光束缚以及想要抓住老克腊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她真是得到了张爱玲海派传统的精髓。小说《米尼》中的米尼在偶然的机会下与阿康相识并相爱,阿康偷窃被捕后,她竟靠偷窃养活着他们的孩子,后来又在阿康的引诱下堕落成了一个妓女。欲望的大网把她层层包裹起来,挣扎无望。人类最大的悲剧往往是由自身的情欲招致的。王安忆写这些女性的不幸,意在于教后来的女性引以为鉴,敢于反抗,抛弃旧习,追求新的幸福生活。
虽然两人在小说创作上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两者之间的差异。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虚无的,王安忆的作品中更多的是种写实主义的手法。
两人的人世观还有着虚无与现实之分。张爱玲常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她对人生对社会有着太多的无奈与无从把握,这种无奈与无从把握构成了她人生观中苍凉的虚无之感。满眼的繁华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一季匆匆的幻象,什么都将成为过去。这种虚无之感折射到她的作品中便是意象化的手法和“参差对照”的审美原则的应用。夏志清评价她的小说“意象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在《传奇》中出现了大量的“月亮”和“镜子”意象,这些“月亮”和“镜子”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作者有意为之,或者说是意有所指。这种无所依归的虚无之感使她急切地想抓住一切现实的世俗的东西。这在音乐方面最有体现,她常采用“参差对照”的手法,摒弃斩钉截铁的古典写法。这种“不要彻底”的原则,也缘于虚无之感,人生那么虚无,何苦还要把它写得那么彻底呢?
对于张爱玲写作“不要彻底”的原则王安忆则有自己的看法。当问到张爱玲的世界观人生观与她自己的异处时,她说:“我和她有许多不一样,事实上我和她世界观不一样。张爱玲是非常虚无的……我不一样,我还是往前走,即使前面是虚无我也要走过去看一看。”这一下就点出了她的不同之处,即她是尊崇现实主义的。即使人生是虚无缥缈的,她也能用直观写实的笔触把人生梳理清楚再展现在读者面前。她很少运用意象手法,但却能从现实的存在中探析人物特定的心态,向着人性的深处开拓。她不认为张爱玲是这一时期最优秀的作家,对鲁迅先生却推崇至极。她说:“我更敬重现实主义的鲁迅,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这可以看作是王安忆自身的创作追求了。《纪实与虚构》中作者虽天马行空地虚构了自己母系家族的历史,但是单数章节仍然一步一印地描写了这个上海女作家的生活场景。可见,王安忆是能“以写实精神,经营最虚无的人生情境”的。
张爱玲出生于上海,虽然在香港呆过,后又定居美国,但她从来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而王安忆却始终把自己看作是迁居到上海的外来人。这一点的差别就使她们对上海及上海女人有着深度不同的情感。在这方面,王安忆比张爱玲能更理性客观地观察上海和上海女人。对于上海这个城市,王安忆有她独特的理解和发现。而张爱玲则陷入了自己的上海情结,往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张爱玲没有跳出时代的圈子和自己的感性体验,她的作品融入了大量自己的感性体验,虽然能对女性悲剧进行描摹,发出声声唏嘘,但是却不能与她们同悲喜,她是个人生戏剧的鉴赏者。张爱玲的童年生活是不幸的,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又在上海的她深深地体会到这个城市人与人之间的泠漠、仇视和隔阂。没落的贵族家族出身,让她身上又多了层苍凉之感。“童年失落与家庭,又和家庭一起失落于时代”的特殊情绪,在她的作品中多有体现。
和张爱玲不同,王安忆创作中更注重以理性的精神审视并创造人物,她对女性的书写更多的是一种雕刻。她说“我敢肯定,一部长篇必须是一部哲学,长篇从总体上讲,应该是理性的,不能靠感性去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理性地审视社会,审视女性命运,成为王安忆创作的基点,也构成了她与张爱玲注重感性体验的迥异之处。王安忆也会从生活中得到许多感性体验,但由于她的外来人身份促使她在塑造分析人物时常常在自己感性体验的基础上进行理性概括归纳,使之有哲学的意味。她的小说作品中常常有一种超越于故事之上的理性哲学精神和人文关怀。《荒山之恋》中对爱情的宿命表达,爱情导致悲剧很正常,并不一定与社会有关,更重要的是由他们性格决定。较之于张爱玲的贵族气,王安忆作品表现的是市民气。这种市民气使她不再像个贵族一样傲视众人,而是与众人同在,寻找平凡女性生活的本质。
张爱玲与王安忆从女性的婚恋生活出发,对女性的生存状态和感情层面表达了深刻的女性关怀。陈芳明在《乱世文章与乱世佳人》中指出:“当许多作家在关心整个民族命运时,张爱玲选择了对个人命运的探索。当其他作家都轰轰烈烈在凸现国家意识时,张爱玲揭示了什么是女性意识。”她真实的掀开了黑夜里女性生活的残酷画面,把冷酷无情的笔触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之中,在探讨女性悲剧命运的过程中,将批判的锋芒指向女性本体内部,体察女性自身的人格缺陷,以警示处于麻木状态中的女性,并使她们突破自我,寻求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张爱玲的作品是研究女性文学特质的丰富宝藏。
女性文本技巧,在于“攻击、修订、解构和重建从男人文学中继承下来的那些女性形象,尤其是那种天使和妖妇的两极典型形象。”王安忆的作品解构和重建了男性文学中典型的天使和妖妇形象,塑造了一些既有些小奸小滑又有着生命韧性的女性,赞扬了他们蓬勃的生命力,以热切亲近的目光倾心关注女性思想和精神的成熟,对女性主义文学传统进行了传承与拓新。在她的笔下,新的女性时代正在开始,女性对自己的审视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王安忆是位多产而且风格多变的作家,每次文学思潮都能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但是变化中有着恒定的一面,即对女性命运永远的关注与思考。
张爱玲与王安忆都摆脱了“五四”以来的宏大叙事视角,而从个人立场来剖析女性心狱世界,为处在欲望中挣扎堕落的女性找到了见到光明的机会。张爱玲以自己的体验出发,描摹在三四十年代十里洋场的上海平凡女性的悲剧生活,她又以女性自身缺陷出发,批判了女性的软弱和被欲望所困。王安忆从自己的体验中得到感悟,以直观写实的笔触叙述女性日常生活场景。她更以全方位多层次的角度分析女性心理,对女性既有批判又有赏识,肯定她们顽强的生命力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求,对张爱玲的海派女性主义文学是一种拓新。异中求同,在上海和上海女性这两方面,两人的创作有着共同的契合点,都对她们的琐碎人生和细腻心理进行探究。她们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两颗明珠,作品中寄予了深刻的女性关怀,一直为后人所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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