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莹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徐訏是一位颇具基督教意识与情怀的作家,他对基督教的亲近常常体现在他的小说文本中,并且他在临终时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皈依了基督教。《圣经》的语言风格与叙事结构影响了徐訏小说的创作,基督教教义也使其小说蕴含着爱与牺牲、忏悔与拯救的内在精神。
徐訏曾说过:“我第一次知道宗教情感,大概是在我求学时代读到一本美国的教育学原理书上,那里面对于培养儿童的宗教情感有一种很注意的态度,我当时很有一些奇怪,后来知道西洋人是有了人类不久就产生了神的。”[1]应该说,徐訏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基督徒作家,他没有和老舍、许地山一般年轻时就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教徒,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循着自己心灵轨迹的蜕变,摸索着向基督教慢慢靠近。
徐訏1908年11月出生在浙江慈溪。十三岁时,到北京就读成达中学,其青少年时代大抵是在北京这个新文化运动中心度过的。1927年在湖南第三联合中学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1931年北大哲学系毕业,转该校心理学系读研究生,在大学期间接触了马克思主义。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二十岁的时候,的确是共产主义信徒。”[2]而正是因为有这种对共产主义崇高的信仰,徐訏的内心很充实,所以这时虽然他也对基督教有一定的了解,但他却从未深入地去思考过宗教信仰问题。也就在这个时期,徐訏开始了他的创作活动,他早期所写的小说,如《属于夜》、《滔滔》、《郭庆记》等,都较明显地流露出对下层群众命运的同情,这一点似乎与他当时所受进步思潮推动有关,而后来也未因其思想信仰的改变而改变,毕竟根底还是一种社会正义感和对弱者的同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基督教博爱精神在徐訏身上的最早体现。
1936年8月,徐訏赴法国巴黎大学修哲学,在波涛浩森的地中海上,徐訏写下了《阿刺伯海的女神》。在这篇小说中,想像张开了瑰丽的翅膀,借助梦幻,演出了“我”与阿刺伯女神一段迷离恍惚的奇情、奇恋。也就在这篇小说中,徐訏第一次借女巫之口提出了“到底哪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的疑问。小说中的“我”和“少女”在“现世和永生”的痛苦选择中,感应了神性的号召,双双跳入大海。同是超越苦乐,佛是弃绝,道是超脱,基督却是担当。徐訏让我们看到了基督教在他心中爱的光芒。
徐訏在法国研修的是哲学,而哲学和基督教有不解之缘。应该说,哲学为基督教的产生提供了基本的理论原则。信仰的转变加上对哲学研究的深入,基督教思想一步步地植入徐訏的内心深处。在对哲学意义上的存在和思维关系的探讨中,基督教文化偏爱于思维和精神本体的追求,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开始接受基督教文化熏染的徐訏的人生哲学和价值取向。
徐訏对基督教义是虔诚的。这份虔诚,来自他对人性、对爱的自我反思,和基督精神在这种反思中的引领与感悟。也或是因为太虔诚,太执着基督教义,徐訏才越反对那种当思想出现危机的时候才临时抱佛脚,盲目去依托于基督教信仰的行为。所以,徐訏虽然早年便接触过很多外国神父、主教,但他一直游离在基督教外围,一直到1980年10月,也就是他逝世前一周,他才在医院里接受了洗礼,皈依了基督教。
《圣经》作为基督教的圣书,其本身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和巨大的审美价值,给作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和驰骋想象的艺术天地,成为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作为一位深受基督教思想影响的作家,徐訏也像其他作家一样从《圣经》中取材,借鉴了《圣经》中语言风格与叙事结构。在文字层面上,徐訏的小说就包含着一种色彩浓郁的基督教文化色彩。
基督教以西方文化和语言为背景和载体,它的文化观念被中国文学所感知和体验,同时这种体验还影响到中国现代文学生产出颇具现代性的语言风格,说它具有现代性,是因为它与古典性语言有着明显的不同。基督教的影响使徐訏小说的语言表达多了温婉与清丽、沉郁与感伤。
徐訏的小说自然、流畅、典雅而又近口语的行文方式,与圣经有相当紧密的传承关系。他心里流露的是无尽的爱,在爱的引导下,生成温婉、质朴、清新而流利的语言文字。如在《鬼恋》中这样写道:“二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出,我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泪珠。”明丽而沉郁的语言实为内心温爱的自然流露,如果内心充满了怨恨,怎能创造出这样的语言风格?
语言风格是文学的表达方式,实际上是人的精神心理和情感态度的外化。徐訏的小说因为有了基督教的感受和体验,也就产生了现代性的语言张力。
《圣经》讲述了亚当与夏娃的故事,他们一开始幸福地生活在伊甸园中,后来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失去了幸福的生活并经受了种种磨难,最终醒悟,向上帝忏悔,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这个故事构成了“在乐园”——“失乐园”——“复乐园”的叙事结构。这种模式蕴涵了人类从理想状态跌落并乞求重新上升回到理想状态的一种心理积淀,凝聚了人类世代上下求索、寻找出路的精神历程,表达了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和憎恨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通过阅读研究徐訏小说,我们发现他的很多作品都有着类似的叙事模式。
以《幻觉》这部小说为例,男主人公李墨龙去了乡下姑妈家,优美的乡村风光让墨龙愉悦闲适,再加上他遇到了美丽自然而又淳朴的女孩地美,景美人美使他沉醉在这乐园中,这可以说成是“在乐园”。接着,就是“失乐园”。地美完美结实的肉体和充满女性温情的关怀不断激起李墨龙心底最原始的欲望,支配着他最终占有了地美。而当地美憧憬着和李墨龙的将来生活时,李墨龙却开始害怕婚姻的桎梏,便选择了不辞而别。而地美发疯了之后被一个从那里路过的游方尼姑带走,最后自己烧死在尼姑庵里,李墨龙也在尼姑庵对面的寺庙里落发为僧,他们的乐园失去了。最后是“复乐园”,出家后的李墨龙每天都在日出时看到依然美丽年轻的地美,虽然只是幻觉,可这短暂的相逢使他内心平静安详。
除了《幻觉》之外,《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吉卜赛的诱惑》、《风萧萧》等小说都呈现了类似的结构模式。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主人公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从短暂美好的幸福生活的状态跌落于困境之中,经过一番磨难,最终又回到幸福的生活状态,或者在宗教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乐园。这种叙事模式的运用,表达出徐訏对人类生存状态的丰富体验和真诚关怀,负载着对人性罪恶的忧虑和痛苦,对人类命运和出路进行执著不懈的追求。徐訏通过《圣经》典故及其叙事模式有机借用而构建出中国小说的新情节模式,不但给中国小说提供了新的样式,也给中国小说增加了新的内容,促进了中国小说的转型和发展。
基督教文化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爱”,博爱世人是它的基本精神。上帝派他的儿子耶稣降临人世,拯救人类于苦难之中。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完成了对人类罪恶的救赎,因此,只有奉献无私的爱,人类才能获得上帝的拯救,得到天堂的永生。
徐訏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基督徒。他没有宗教活动经历,没有专门研究过宗教哲理,但在长期广泛接触西方文化过程中,基督教“博爱”思想引发了他的宗教感悟进而影响了他的人生观、社会观。这种感悟熔铸于他的文学世界中,使其创作表现出鲜明的基督教文化色彩。徐訏对基督教的“爱”的体验和表现是神性与人性,自然与亲情的融合,这种爱既有基督教的成分,也有人伦世俗意义。徐訏作品中的很多人物身上都闪现着爱的光辉。他认为在上帝面前,只有以博爱之心传播爱意,才能创造出一个美与真的世界。
《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可以说就是一首爱的赞歌,它宣扬的是一种宗教式的爱.小说写的是“我”应聘到一富有的皮鞋厂主家为他漂亮的女儿治病,“我”的任务是不能让小姐觉察出我的使命,并努力获得她朋友般的信任,以便治疗。于是,“我”请了美丽善良的女仆海兰帮忙监视小姐的行踪。在和海兰接触的过程中,“我”和海兰相爱了,打算在治好小姐的病后结婚。但就在小姐病情逐渐好转之后,她从报上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旧病复发,。当海兰以女性敏感的心意识到小姐爱“我”时,给“我”和白蒂留了两封遗书就自尽了。白蒂在海兰死后进了修道院,将她的爱终生献给了上帝,而“我”则留在了精神病疗养院。全心全意地负责治疗精神病人的工作。小说通过“我”与海兰、白蒂之间的情感,表现了一种极具基督教色彩的“爱”,作品中最具基督教色彩的人物是女仆海兰,她身上的“爱”充满着基督教的意味,是一种博大深广的“爱”。她对小姐的爱是真心实意的,为了小姐,她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生命和爱情。
基督教文化的苦难、承受、忍耐与徐訏的个人主观情绪体验不谋而合,徐訏小说的沉重苦痛、忏悔悲凉、孤独忧郁等情结与基督教的原罪观是一脉相通的。在《圣经》文本的影响下,徐訏常常把人物放在种种罪孽中,让人物处于心理的矛盾和情感的波澜之中,在忏悔者的自谴自责中否定其以往的所作所为,从而摆脱精神的折磨与苦痛。
《旧神》的忏悔意识应该说是最具有社会反思意义的,作品通过微珠的罪恶,忏悔着男人和女人的罪恶,呼唤着人类的善。《杀机》描写了遥敏、晓印和“我”之间的错综的恋情。晓印死于“我”和遥敏相互的嫉妒与猜忌中。文中多次运用了意识流手法,描写“我”激烈的内心冲突,众多的内心独白实际上就是一种向上帝不断的忏悔。《彼岸》、《时与光》这两部徐訏晚期作品,更可以看作是作者在经历了人生的痛苦和漫长的心灵探索后对生命和灵魂的忏悔。《彼岸》全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就是“一个幻灭的灵魂”的倾诉与忏悔。而《时与光》则是以倒叙的方式来进行宗教式的忏悔的。
既然人的不幸处境如此明了,那么这场赎罪之行究竟如何开始,又通向何方呢?在徐訏看来,个人需要拯救,社会需要拯救,时代更需要拯救,只有人类不懈地努力才能带来生命的超越和灵魂的救赎。《赌窟里的花魂》是讲述男人与女人互相拯救对方脱离赌场的故事,如果说,“我”对她的拯救是救助她的物质生活,那么,她对“我”的拯救则是一种精神的救赎,是最为根本的拯救,而她获得新生,除了“我”的帮助外,则更含有自救的成分,正是因为有这样自救的意识和能力,她才能以一个女性的力量去拯救别人。可以说“拯救”是整篇小说的主题,不仅拯救自己和他人,还拯救整个时代。徐訏小说中的人物一直在灵魂的救赎路上不断探索,而他们最终发现,上帝之国一直就在身边。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基督教文本与内在精神都对徐訏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启迪和影响。与许多受到《圣经》影响的现代作家们一样,徐訏小说的语言风格也受到了《圣经》的影响,同时,他也喜欢采用《圣经》中的叙事模式,但他不仅特别善于应用《圣经》的叙事原型来揭示小说人物个人生命意识的觉醒,而且在应用中能够增添更多的现代主义写作特点,包括心理描写和意识流叙述等等,让小说更加色彩斑斓。更重要的是,徐訏小说的内在精神与基督教教义是相融通的,他在基督教教义的阐释中体现着自己对宗教的理解。徐訏在小说创作中以宗教视角来叙述现代人的恶与善,张扬的是一种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1]陈乃欣,等.徐訏二三事.台北:尔雅出版社,1980:23.
[2]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