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文明,幻灭的自我——重读《幽暗之地》

2012-08-15 00:49:53郑新星
铜仁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雅各库切殖民主义

郑新星

(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

失重的文明,幻灭的自我
——重读《幽暗之地》

郑新星

(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J.M.库切不仅因其特殊的生活、文化背景,而且因其“结构精致、对话隽永、思辨深邃”的小说作品和评论文集受到众多批评家的关注。他的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通过主人公将异己之他者非人化和以武器宣告文明,用战争带来和平的阴暗心理和野蛮行径,撕下了以宗教和意识形态为核心的西方文明的虚伪面纱,揭露了所谓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慈善事业”的真实面目,反思并谴责了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化根源。

《幽暗之地》; 西方文化; 殖民主义; 他者; 自我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 J.M.库切不仅因其特殊的生活、文化背景(早年求学欧美、晚年移民澳洲、始终处于白人南非神话边缘的南非白人知识分子),而且因其“结构精致、对话隽永、思辨深邃”[1]的小说作品和评论文集受到众多批评家的关注。库切的中后期作品如《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1980)、《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1983)、《耻》(Disgrace,1999)等得到了批评家们不同视角的剖析,但是他的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Dusk lands,1974)却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戴维·阿特维尔(David Attwell)、黛布拉·卡斯蒂略(Debra A. Castillo)等关于《幽暗之地》的文章深刻地分析了主人公意欲通过征服、消灭异己之他者来保全自己的主体意识,确立自己的主导地位的虚妄企图,却没有对支撑小说中两位主人公所代表的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明之根和文化之源作详尽的论述。笔者认为库切正是在《幽暗之地》中通过主人公对于异己之他者和他者所代表的文化与意识形态的想象性偏见和欲以自己的“高贵”文明改造、消灭之的阴暗心理和野蛮行径,给予了西方文明毫不留情的批判,消解了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一切自我慰藉的基础”。[1]258

一经问世便被认为是“南非的第一部现代主义小说”[2]的《幽暗之地》由似乎不大相干的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越南计划》由主人公尤金·唐恩的叙述组成,唐恩是一个为美国越南战争出谋献策的神话学家,他正参与美国的越南战争升级计划——“新生活计划”的编写工作。第二部分《雅各·库切之讲述》是关于主人公雅各·库切,一个南非白人(布尔人)在南非内陆探险并与当地土著相遭遇的故事。小说意欲通过这两部分的内在关系告诉人们:身处18世纪非洲大陆的雅克·库切所代表的殖民主义和身处20世纪的尤金·唐恩代表的帝国主义其实是生长在西方文化这株大树之上的同根同源的“恶之花”。

一、他者:本质先于存在

种族主义是18世纪欧洲博物学家进行“人种”分类的产物。它按照西方的价值尺度和标准将人种进行从高到低的等级分类。白种人自恃其优美的体貌、严密的思维和先进的文明,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置于这一等级阶梯的最高层。而相对应地,他们因黑人“丑陋的”外表和与白种人迥异的文化,而把黑人当作介于人(白种人)与动物(猿猴)之间的物种。“‘将黑色人种’说成为‘冷漠’或‘懒惰’,作为其固有的和遗传的特性。”[3]

在《幽暗之地》中,尽管雅各·库切这位生活在18世纪上半叶非洲大陆的早期荷裔殖民者无法将人种分类这一“科学知识”作为自己白人中心论的堂皇理由,但是他引以为傲的以基督教为核心的西方文化早已赋予他种族主义的集体无意识:将人类群体间的差异“塑造成属性”,[4]把与我们不同的他者野蛮化、非人化。布尔人信奉的加尔文教的神学核心思想“命定论”给了他们“一种主子民族的意识倾向,相信他们就是上帝的选民”。[5]从雅各·库切的叙述中可以得知有些破败的布尔人无力维持定居的生活,过着和当地土著霍屯督人一样的游牧生活。但这并不妨碍坚信“我们是基督徒,一个有历史使命感的民族”[6]的雅各·库切大肆评论霍屯督人的拙劣“本性”:霍屯督人天生不诚实、“狡猾和怯懦”,[6]87对主人虚伪地唯命是从。他相信他们的宗教信仰能够把他们这些上帝的选民和那些“野蛮人”从本质上区分开来;无论这两类人是否过着相同的生活,他们之间的区别是由上帝早已安排好的。在雅各·库切带着几个霍屯督奴仆进行的去往纳马夸地区的探险之旅中,他虽然承认“我的霍屯督人和牛群一路上忠心耿耿。可是,这次远征的成功完全源自我本人的胆识和努力……没有我,他们就不能活下来”。[6]85显然,在雅各·库切看来,那些几乎可以和牛群划为同类的智力低下的土著们,如果不依赖白人及其智慧就无法生存,却忘了早在白人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很久。

而《越南计划》中的尤金·唐恩更习惯于用意识形态来区分自我与他者。唐恩纂写越南计划时,美国国内的反战情绪正在蔓延。当他的妻子玛丽莲察觉出自从开始参与越南计划,他由于“痴迷于暴力和痴迷的幻想……人性中的恻隐之心已经荡然无存”[6]14时,唐恩却认为玛丽莲和她的那些朋友(或许都是对战争持反对态度的人)是心理反常的空虚者。在他看来,这些反对美国帝国主义战争、与美国霸权主义意识形态相左的人必定是失常的、不合时宜的人,“真正离经叛道的不是我,……而是……那帮美国梦已经幻灭的家伙。”[6]13此外,唐恩这种以意识形态为标准的自我/他者的二分法更明显地体现在他对于越南和越共的想象中。他自信十足地认定“越南,和其他事物一样,在我心中”,[6]21他回绝了一次去越南实地考察的机会,相反,他通过观看血腥的照片和影像资料来构筑他想要的越南。而且他相信自己必然可以通过想象来探究越共——那些“坏种……赤色分子”[6]24——的内心。在他的幻想之中,那个与美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相异的越南是“一个堕入深渊、无可救药的越南”,[6]24而那些为了国家民族而战斗的越南人不能算作是爱国主义者,而只是些走入歧途的越共分子。

可见,无论殖民主义还是帝国主义都自恃优越的文明,为自己将异己他者化的“野蛮”行径披上“文明”的外衣,却不知“‘人类,野蛮人’的区分正是野蛮思想的遗产……真正的野蛮人是那些不相对审视自己所属群体的基本点,不离开中心看问题的人”。[3]3-4

二、文明:武器及其隐喻

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在文化、意识形态层面对自我与他者作出本质的划分,不怀好意地赋予他者落后、野蛮、堕落等性质,这样“西方就可以通过它的‘文明使命’思想/理念使人得以拯救和赎罪”。[4]186而“文明使命”、“慈善事业”的背后隐藏着不言自明的野心和阴谋:殖民南非的布尔人自命为“由上帝带进‘希望之乡’迦南并受委托来消灭异教徒的”。[7]美国帝国主义意欲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给越南,以便使之“成为受统治和管理的人”。[4]186所以,讽刺的是,西方残酷、伪善的文明并没有用文明的方式拯救、促使进化这些它所认定堕入罪恶深渊的“异类”或“野蛮人”,而是用文明的另一极端形式——武器和战争——使之屈服于自己的淫威,并用武器及战争带来的隐喻满足自己征服、嗜血、毁灭异己的阴暗欲望。

小说中,雅各·库切因为布须曼人偷走或残害布尔人农场羊只的行为,把布须曼人称为“迥异的生番,是充斥着野性的兽类”,[6]76并把这种当地土著对白人侵占其土地的无奈的报复举动当作白人对布须曼人进行“猎杀”的正当借口。而使用弓箭的布须曼人是无法与用枪支武装的布尔人抗衡的,因而“到19世纪初叶,开普殖民地的布须曼人实际上已经被灭绝了”。[7]33而神话学专家尤金·唐恩也坦言军事手段才是“最有效的瓦解敌人斗志的行动”,[6]32他在编写的“越南计划”的引言部分中建议美军把越南的普通村庄谎称为“武装要塞”,从而将其“从地图上抹去”。[6]33他高度赞赏对越共实施各个击破的随机暗杀行动,因为它能有效地瓦解越共的集体凝聚力。他还不理解美军中断使用对人体和环境都有很大危害的落叶剂,抱怨没有在定居点之外更广大的越南土地上使用这种土壤毒剂,好让越南成为他想象之中的不毛之地。

武器与战争不仅是雅各·库切和尤金·唐恩征服他者的毁灭性工具,还成为他们维持自我“精神健全”的保证。在探险之旅中,雅各·库切生病了,纳马夸地区的霍屯督人收留了他并为他治病。此时,枪给了不得已身陷“野蛮人”之中的雅各·库切安慰与力量:“我伸手去摸枪,抓住了枪托,再次感受它的坚实可靠”,[6]101“枪代表了你自身以外的借以生存的希冀,枪是此次征程中孤立无援的终极防身之物……枪支所传递的信息是,外面的世界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惧怕的”。[6]106而参与旨在使越南战争升级的“新生活计划”的唐恩也感言:“我们随身携带着武器、枪炮及其隐喻,这是我们所知的在我们和我们的目标之间的唯一联结”。[6]26他期待着对越南进行全方位的空中轰炸:“会有一场军事意义上的空战……其目标是摧毁敌人精神维系的能力”,[6]41好让敌人“赤身裸体、孤立无援地站在死气沉沉的荒原上”。[6]43

显然,这些号称来自文明国度的西方人并没有用符合人性的方式对他们口中这些有着不同属性的“野蛮”他者施予圣神的救赎,而是用最惨无人道、因而也是最野蛮的暴力方式迫使他们屈服于自己的淫威和极其残忍、狭隘的文明,满足自己变态的征服异己的物质和精神需求。

三、自我:迷失“幽暗之地”

早在 15世纪非洲被卷入跨越大西洋的奴隶贸易、遭受罪恶的殖民主义的蹂躏之前,非洲北部的古老文明就与地中海沿岸的欧洲有着相互接触,而且“北非人和尼罗河流域的居民在早期基督教发展中起过重大作用”。[8]中世纪的西方人根据《圣经》旧约的启示,来到非洲寻找“‘高贵的野蛮人’所居住的世俗乐园,那里没有现今人们所具有的一切缺点,是理想的生活之地”。[5]29

相似地,《幽暗之地》中的两位主人公在与野蛮他者的接触中也不无悔悟的时刻。雅各·库切由于咬掉了一个霍屯督小孩的耳朵,被霍屯督人赶出了营地。归途中,雅各·库切思考着霍屯督人对待自己的方式,并不理解那些“野蛮人”何以对自己如此宽容:“这些纳马夸的霍屯督人真的是野蛮人么?那他们为什么护理我?他们为什么放了我?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6]132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思考野蛮的定义:“真正的野蛮是什么呢?野蛮是一种生活方式,蔑视人的生命的价值……我断定,纳马夸人并非真正的野蛮人”。[6]132因为他本人见过符合他定义的野蛮人,比如他的布尔人同胞,比如他自己。但雅各·库切并没有因为这次短暂的思索,也没有因为对“野蛮”的正确认知而停下杀戮的脚步,他已经为自己布置好了任务:有一天重返纳马夸,为自己所受的屈辱和损失的财产将这里的霍屯督人判处死刑。果然,不久之后,他组织了第二次远征,袭击了纳马夸地区霍屯督人的营地。他残忍地杀死了当初拒绝随同他离开的霍屯督奴仆,而整个营地的其他土著也都没能幸免于难。雅各·库切最终将他自己定义的“野蛮人”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罪,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代表上帝对这些愚蠢的土著实施惩罚的:“上帝的判决就是正义,高深莫测,无可指责……我只是历史手中的工具。”[6]144

而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尤金·唐恩在讲述的过程中亦透露出他清楚美国难挽越南战场颓势。他说:“越南计划报告是我面向东方升起的旭日,怀着一份辛酸惆怅的心绪完成的。这是一种彻骨的痛苦,因为我扎根于西方的日落之处。”[6]9他用充满蓬勃朝气的旭日比拟位于远东的越南,而把美帝国说成将薄西山的落日,表明他明白美国“以西方价值观为主导、以武力为基础、以谋求霸权为目标的恣意妄为的世界主义”[9]已经走投无路了。唐恩在编写无视他人生命的战争计划中也有偶尔闪现的被战争和暴力的幻想所泯灭的人性与良知,他承认那些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美军残害的越共战俘是“他们时代的精英,无畏而博爱”,[6]26承认美国或许不能蛮横地将那些誓死保卫国家的越南爱国主义分子贴上共产党的标签,然后将其镇压、消灭。但与雅各·库切不同,唐恩仍沉迷于“美国神话”而不肯醒来。他排斥任何有关越战真实的报道,他讨厌收音机中有关越南战场的死亡人数的报道。他敌视包括妻子在内的相信美国梦已经破灭的国内反战分子。他也没有因为那些越南人保卫国家的爱国精神而动摇继续使越战升级的决心。相反,他仍认为这个战争计划是他“时不我待的历史使命”,[6]43能够“给那片动乱的地区带去秩序”。[6]64-65

与中世纪时来到非洲的欧洲基督徒不同,小说的主人公不仅没有在与质朴、纯真的他者的接触中找回丧失的人性,洗去原罪,反倒深深加重了自己奴役、杀戮同类的罪孽,迷失在嗜血的殖民与帝国事业的“幽暗之地”中。

作为荷兰殖民者的后代、南非白人中的一员,J. M.库切却是一位“拒绝当殖民者”、[2]377有着清醒良知和道德感的知识分子。在《幽暗之地》中,他将非洲大陆的殖民主义语境与美国的帝国主义语境并置且给予无情的批判,而且重要的是,他还对“西方文明之上的文化理论……加以重新思考”,[10]反思并谴责了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化根源。着眼现实,尽管南非白人构筑“白色南非”的神话已经破灭,但仅仅在政治、法律层面取消压迫、仇视黑人的种族隔离政策并不能消除由殖民主义产生的社会动荡、种族歧视等问题。尽管越南战争总设计师麦克纳马拉曾经忏悔道:“美国没有干涉别国内政的权力”,[9]309但美国在越南战争之后的一系列军事行动表明美国并不会轻易放弃以西方文化势力、美国价值观念“统一”世界的战略目标。此外,目前在西方国家重新抬头的新种族主义或民族种族主义告诉人们不彻底清除西方中心论、自我/他者“二元对立”的文化遗产,而只是作出 “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的解悟和忏悔”[1]258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进化是有害而无益的。或许这是库切给我们的一个启示。

[1](南非)J. M. 库切.彼得堡的大师(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文敏译)[M].王永年,匡咏梅,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258.

[2]Stephen Watson. Colonialism and the Novels of J. M.Coetzee[J].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 1986, 17 (3):371.

[3](法)塔基耶夫.种族主义源流[M].高凌瀚,译.北京:三联出版社,2005:13.

[4](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三联出版社,2003:236.

[5]孙红旗.殖民主义与非洲专论[M].徐州:中国矿业出版社,2008:60.

[6](南非)库切.幽暗之地[M].郑云,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75.

[7](西德)亨·耶内特.白人老爷[M].赵振权,董光祖,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1:31-32.

[8](美)吉尔伯特,(美)雷诺兹.非洲史[M].黄磷,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91.

[9]石义师.文明的幻象[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450.[10]王敬慧.库切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300.

The Disoriented Civilization and the Disillusioned Self---- A Rereading ofDusklands

ZHENG Xin-xing
(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07, China )

South African writer J. M. Coetzee, the winner of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2003, is renowned not only for his special live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but his novels and critical essays “characterized by their well-crafted composition, pregnant dialogue and analytical brilliance”. His first novel Dusklands which depicts the characters’ abnormal psychology and barbarian practices of dehumanizing the others, confusing civilization with weaponry and trying to win peace by wars, unmasks the truth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and the so-called philanthropy of colonialism and imperialism , reflects and condemns the cultural roots of colonialism and imperialism.

Dusklands; western culture; colonialism; otherness; self

(责任编辑 朱存红)

I106.4

A

1673-9639 (2012) 02-0042-04

2011-10-17

郑新星(1987-),女,福建霞浦人,201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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