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惠玲
( 湖北民族学院 预科教育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
钟嵘在《诗品序》中曾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308这说明文学作品作为“物之感人”的产物,既是作家对“物”的世界的再现,更是作家对“人”之善“感”心灵的表达。在文学活动中,作者作为作品的创作者,对于作品审美价值的实现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作家天生是人类命运的关注者和社会文明进步的促进者”[2]171,尤其是当文学步入作家时代之后,人文关怀遂成为他们自觉的审美价值追求和神圣的社会职责。如福克纳所信奉的,真正的作家应当将“爱、荣耀、怜悯、自豪、同情和牺牲”等一切关乎人的最可贵的精神品质作为占据他们内心的古老真理,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会显现出作为“占人类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3]9的文学所应具有的审美价值追求。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热情地夸赞诗人:“他天生就有更生动的感性,更多的热情和温存,他对人性有更深刻的了解,有更广博的胸怀。”[4]172华兹华斯在这里特别强调了诗人的特殊禀赋,似乎有夸张之意,然而,在作家的切身创作体会与创作实践中,确实显露出真正的作家有着与社会其他职业者迥然相异的某些天性。
首先,可以从文学创作的动因当中来探求作家的天性。关于文艺起源的理论,概括起来,有宗教起源说、模仿说、游戏说、情感交流说、劳动起源说等。本文主要基于20世纪颇有影响的现代文艺理论关于文艺起源的研究成果来阐述。
直觉主义艺术理论的创始人叔本华认为人生充满了挣扎和痛苦,而艺术就是对世界的本质——意志(其核心是追求生存的强烈欲望)的暂时休歇和否定[5]318。普通人往往被求生意志所支配,他在客体中更多考察的是是否“有用”,在很大程度上被利害关系控制着,因此不能充分发现事物的理念和美。要想获得理念和美,只有天才人物,即真正的艺术家才能做到,因为只有他们才最可能摆脱为自己意志服务的目的;通过艺术上对美的观照,使其自身在某一刹那超越于万物之上而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和人生的真实存在,同时也通过美的作品引领读者进入摆脱意志束缚的物我两忘的美的境界。
尼采的悲剧艺术观在叔本华的直觉主义艺术观基础上更强调了作家的天性。他认为,具有“强力意志”的艺术家用审美的眼光看待现实世界的生成、变化,从而把人生的苦难化作审美的快乐,通过美的作品的创造给予人“形而上的慰藉”。“‘艺术家’这种现象最容易一目了然,从那里去窥视强力、自然等等的基本本能!甚至宗教和道德的基本本能!”
[6]438尼采特别推崇艺术家,认为其倘若有所作为,就一定是这样“秉性强健”的艺术超人。
柏格森的生命冲动直觉艺术论揭示了一般人没有那种通过理智的体验,“哪怕只是在一瞬间”“突然地看到处于对象后面的生命的冲动”的能力,只有艺术家才能掀开垂在“大自然和我们之间,我们和我们的意识之间”的帷幕,看到背后的实在——因为真正的艺术家较常人更具有“与生活脱离的心灵”[5]318,即挣脱理性和功利的羁绊而进入艺术直觉的创造活动中去。萨特的存在主义文艺学主张,艺术家的创作根源来自于满足人“感觉他是这世界的产生者这一本质要求”。这种强烈的通过文艺“在没有秩序的地方引进秩序”,以显示“人的实在”的“内心的最深处”的渴望[5]418,是一般人所不愿或不能达到的境地。
以上几位颇具代表性的现代文论家关于作家创作动因的论述表明,真正的作家拥有自由的心境,他将最大可能地使其创作的作品成为“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所以人类拥有在文学(文艺)世界里抛弃一切虚伪和敷衍,认真地,诚实地,更是审美地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
其次,从中国一些现当代作家的创作体会及实践中也可以窥见作家所拥有的某种天性。
边地湘西的叙事者、歌者沈从文对文学有着一片赤诚:他“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7]65他“希望活得长一点”,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文学创作这份工作上来,并自信“我会用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7]70有了这种对人生与文学的“忽然澈悟”,他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这是沈从文在写给夫人张兆和的一封家书中的感言。作为家书,每一句话当是真诚、可信的。沈从文为什么要写《边城》?为什么写得这样美?因为他有着一个作家对于世界,对于人类的最深沉的“爱”的天性,他要在“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的《边城》里为人类奉献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7]70。这里暗伏着作家的文学信仰:好的作品当使人“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使读者在获得“真美感觉”之外,更获得“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7]70。
无论是现实主义作家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还是现代主义作家在内心仿佛承担了人类全部的忧虑和不安;无论是用纯真女儿的“爱、诗、美”来回答“浮生着甚苦奔忙”之永恒追问的曹雪芹,还是永远追随“内心火焰的闪光”而做一个最纯粹的写作者的卡夫卡,综观这些杰出作家的创作实践,我们可以深深领悟到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具有的生命格调:只要人类还存在,只要人类还要“诗”,作家、诗人就依然存在。那么,占据作家内心的古老真理,“那些亘古不变的真理”,“爱、荣耀、怜悯、自豪、同情和牺牲”就永远不会过时。
新世纪10年文学之路非比寻常,文学形貌时移势易。在传统文学之外,网络文学、青春文学、类型文学等强势逼人,一派兴盛。新世纪作家创作成就可谓“斐然”。仅以作为文学创作标志性体式的长篇小说为例,从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得到的数据表明,2009年长篇小说创作在总量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出版各类作品3000多部(实际的数量还要大于这个数字),较之2008年的1200部~1500部翻了一番。其主要原因在于,相当多的网络文学作品与类型化文学作品转化成为纸质作品,使长篇的总量陡然增大[8]。盛则盛矣,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态度却似乎成为当下作家心中抹不去的伤痛——作为国家级文学奖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近年来遭遇公众和舆论的普遍冷落即是明证。2008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表示:“入围的24部作品,哪部获得茅盾文学奖都不会太让人意外,而没得奖的作品中也没有一部会让人觉得遗憾,因为在近四年的文坛中,没有诞生过一部惊天动地的作品。”[9]此番言论直指20世纪90年代以来,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学创作质量整体下降的事实。对此,众多批评家、学者指出,当下中国文学正面临着深刻的精神危机。必须追问的是,天性就有着热烈追求人类世界“真、善、美”的作家在当下文学创作中处于怎样的困境?这些困境产生的根由在哪里?
笔者认为,当下作家的困境主要体现为两个紧密相连的层面:作家身处其中的外部世界与作家个体的内心世界。
与普通人一样,当下世界由高科技、网络、图像/“拟像”等共同“打造”的消费文化语境,也是当下作家无法回避的现实。社会生活的“趋零距离”,读者阅读趣味的转向,整个地球犹如“一部金钱开动的机器”,所有这些都可能会成为一个作家怀疑自身追求的所谓“价值”、“使命”的强大推力。
这里着重以新媒体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来剖析此种困境之深。与20世纪80年代主要由文学占据国人精神生活的景象相比,当下,参与国人精神世界塑造的文学,只占很小的比例,甚至是比例极小的一部分,其边缘化自不待言。塑造国民精神世界的主要力量是传媒,而不再是文学。这个事实带给我们的幸与不幸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作家来说,这绝非福音。在2010年7月上海“新世纪十年文学:现状与未来”国际学术研讨会上,青年作家徐则臣就谈到作为一个作家在当下面临的这种“前所未有”的困境。新媒体在给文学写作、传播和阅读提供便利的同时,带给作家的困惑在于,经过新媒体改造过的世界,还能产生如《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那样对人类和世界的认知如此广博与深入的厚重作品吗?徐则臣认为,在当下这个新媒体一统天下的时代,“整体感和陌生感正在迅速地丧失”,而像托尔斯泰那样在一个“慢”的、有众多未解之谜和隐私的世界里创作的宏大作品几乎是再也不可能了。全球化加速信息传递,无数的信息迅即覆盖、叠加,“世界只能以片段和碎片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眼前”。要命的是,作家和普通人一样,都“生活在一个平面和几近透明的世界里,所能占有和处理的资源基本上都是公共资源。”“我们的写作只能在整体感和陌生感日渐丧失的困境中转换思路求得发展。”[10]看来,以“趋零距离”、图像/“拟像”等为表征的世界不单对大众来说是一种诱导享乐、拒绝深度的灾难,对真正的作家来说似乎更是“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与纷繁芜杂的外部世界相比较,当下作家的内心困境犹为深切,这一点不单是批评家颇有微词,就连作家群体自身也屡有“愧疚”之意。从2009年12月至2010年6月,《辽宁日报》专题策划了以“重估中国当代文学价值”为视角的文学与文化评论。众多批评家辨析了中国作家创作中存在的问题。日本学者谷川毅与南京大学教授丁帆、王彬彬等直言中国作家过于封闭,缺少人文情怀,急功近利,普遍学养不足,过于聪明世故,遗忘了表达美好和崇高,不了解中国当下丰富的社会生活,不够真诚等等。[11]比这种“辨析”更尖锐严峻的当属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教授所言:“中国当代作家普遍缺乏思想的内在力量,他们的力量都去了哪儿?以前是政治,而现在则卖给了市场!”[12]此番言论与其更为惊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让我国的作家、评论家普遍感到震惊。无论顾彬的观点是否正确,但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位“他者”,他的批判值得我们反思,他不无激烈的言论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我国当下作家的内心困境。
可以看到,作家在当下部分人无尽追逐物欲满足的俗世坚守文学理想之艰难,而作家自身对此其实更有着深深的痛楚。2010年4月,阎连科在台湾“21世纪世界华文文学高峰会议”上发表题为《文学的愧疚》的演讲,坦诚面对自己的灵魂:
“当我们的写作面对土地时,我们失去了对土地的那种感情。当代写作,就那些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来说,作品与土地的关系,与最底层人的情感,较之现代文学,是在淡化、疏远和失去。”[13]
为什么“我们失去了对土地的那种感情”?难道仅仅怪罪于“人类的神经正在被金钱抓住”(刘再复语)?当批评家还能发出激烈的批判言论的时候,当一个作家这样追问自省的时候,或许这正昭示我们:文学依然神圣,作家依然是人类真、善、美、爱理想的守护者。
在探讨新世纪作家应当执著守卫人类内心古老的真理之前,我们再次追问这个并不新鲜的问题:我们当下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无论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切感受,还是各种评论家的尖锐指责,都一再表明,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庸常、实利、娱乐化的时代。考察当下国人的精神空间,刘军宁毫不客气地指出:
“中国在今天面临的根本危机是道德危机。具体地说,中国在今后以至于更长的一段时间内,最大的最根本的危机是与信仰与道德有关的精神危机。纵然是严刑峻法也已经无法改变这样一个最直观的现实。由于种种原因,从数千年乃至数十年以来整个社会的道德赤字与坏账还在加速积累。中国发生的没有道德底线的事情,目不暇接,更多的、正在发生的甚至不为人们所知。”[14]
此番言论或许有夸张偏激之处,但2010年深圳富士康的“十连跳”、“我爸是李刚”案、中小学幼童遇袭案等等,却是如此刺目地呈现着社会在精神领域显露的种种危机。每一个希望社会更和谐美好,个体生命质量得到提升的人,都应该更加关注我们的精神空间何以壮大的问题。数千年来的世界人文历史经验表明,精神空间创造的根基仍然是文学的品格,艺术的品格,一切人文社会科学的品格。说到精神空间的创造,自然与人们的种种价值观念紧密相依。“所谓价值,就是人对自身存在的肯定,是人类为了鼓励自己生存下去而为这个世界建立的精神秩序。在价值的指引下,人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存在的意义。”[15]文学艺术作为人类普适价值最精粹的呈现载体,其最终使命恰恰就是“让人在日常生活中认知和接受人类的普遍性的价值追求”[15]。
一个真正的作家就应当自觉地承担起这一神圣的社会使命,将“人类的普遍性的价值追求”诸如真、善、美、爱等价值、理想通过艺术审美的方式呈示给人们。在当代中国作家中,的确就有这样“真正有灵魂、也是尊灵魂的大作家”。他以生命投身写作,将“自己的迷途”贡献给他的“同类”;他的生命历程、创作实践给我们新世纪作家以最深切真挚的启示。他就是史铁生。这位拥有生命大智慧的作家,无论是他的敏锐、深邃的文字,还是他宁静、宽厚的为人,都在以一种卓然的人格向我们言说一个人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并且把生命带到一个高度。无数与史铁生有过生命交集、对话的人们确信:所谓沉重肉身的寂灭,不过是一个幻影,而灵魂的存在如此真实,它确定是在以别的方式延续着。
对于史铁生而言,这“别的方式”就是无声的文字。因为长年困守于轮椅,空间的延展极度受限,他只能向内心进发,向时间索要生命的意义。“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写,真是个办法,油然地通向着安静。”(史铁生《想念地坛》)史铁生的写作是为了找路,救赎之路,通往内心之路,因此他在作品中不断纠结与究诘的就是:人如何“在”?何为“永在”?这与海德格尔追寻“存在之真理”何其相仿!这再次印证了世间一切伟大的灵魂无不将人类的核心问题——“在”——作为他们生命探求的天然使命。史铁生经过《我与地坛》的自我反思,《务虚笔记》的深沉思辨,到《病隙碎笔》,将其存在之思推向一个高峰。谢有顺评价道:
“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16]
这或许就是今天新世纪作家要获得“一个作家的安慰和自信”(陈忠实语)而应该努力借鉴的道路。人,或许都有着某种“根本的欠缺”,而真正的作家当然应该超越常人,像史铁生那样,从某种“根本的欠缺”出发,去获得“一个现代艺术家最重要的精神品格——反思性的不再‘自负’的自我。”[17]这种品格是我们中国的艺术家,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今天“再也不能遮蔽和回避的至关重要的自我认知”[17]。
或许,当新世纪作家像福克纳所说的那样“铭记人类内心古老的真理”,努力超越从稿费、名声之类的实际外在的满足所获得的“快感”,“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淪五藏,澡雪精神”,[1]233因而成全自己生命的自由表现的创造,他将一定会获得别样的“更大更高的地位的欢喜(joy)”[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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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丁宗皓.与当代文学一道重返精神现场[N].辽宁日报,2010-06-12.
[12]刘作楣,李润文.顾彬再“发炮”:中国当代作家的力量都去了市场[N].中国青年报,2009-02-24.
[13]夏榆.文学已经没了高潮——华文文学高峰会侧记[N].南方周末,2010-05-05.
[14]刘军宁.精神危机是最大的危机[J].南风窗,2010-09-14.
[15]曾凡.文学与价值生成[N].光明日报,2004-11-10.
[16]谢有顺.史铁生:一个尊灵魂的人[EB/OL].2011-01-01.http://blog.sina.com.cn/xieyoushun
[17]孟泽.倒转然后成像——“别一世界”的史铁生[N].南方周末,2011-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