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凌菲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李师师故事的演变与古代青楼文化
詹凌菲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李师师故事讲述北宋末年李师师与宋徽宗以及不同身份“第三人”之间的互动,体现出丰富生动的社会文化内涵。从宋至清,“第三人”形象发生较大变化,由宋代的文人士子,到元明之际的江湖好汉,再到清代的市井无赖,其中展现出青楼文化由强调节操义行到向世俗艳情转变的轨迹。
李师师故事;李师师;宋徽宗;第三人;青楼文化;妓
青楼文化与官私妓女阶层相关,是与送往迎来、赋诗作词、恩怨情仇等事件或情感有关的一种文化。中国古代的青楼文化大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40年左右,《战国策·东周策》记载:“齐桓公宫中女市七,女闾七百,国人非之”[1]15。女闾被认为是古代妓院的滥觞。唐代,青楼代指妓院的用法开始出现,也是在此时,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青楼故事,涌现出一批性格鲜明的妓女形象,如霍小玉、李娃等。
李师师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东京梦华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靖康要录》等均记载她是“小唱”“倡人”“倡优”。宋人笔记《墨庄漫录》等记载李师师与晁冲之、张先、秦观等人交游,《贵耳集》与《浩然斋雅谈》讲述了周邦彦因嫉妒宋徽宗与李师师二人关系作词而获罪,又因词美而复官的故事,这就是李师师故事最初的形态。由宋至清,历代李师师故事形成了一个固定的人物模式:李师师、宋徽宗、“第三人”,故事情节围绕着这三者展开,从而构成李师师故事的主要特征。
“第三人”的变化导致了不同时代李师师故事情节的嬗变,其中体现出丰富的青楼文化内涵。自宋代以来,李师师故事的演变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宋代“第三人”形象以文人士人为主,故事情节大多“发乎情,止乎礼”,重在表明师师的高超技艺和坚贞不屈的民族大义品格;元明时期“第三人”为低级武官或江湖人士,故事情节集中在李师师周旋于二者之间,意在表现李师师正直豁达、心思缜密却显轻浮好利的性格特征;清代“第三人”则转变为地痞豪客和纨绔子弟,故事叙述李师师失去徽宗庇护,诱拐良家少女,贪财好色,最终落得悲惨下场,着意描写李师师道德败坏终有报应的因果联系。从文本形态看,第一阶段宋代以文人笔记和传奇小说为主;第二阶段元明时期以话本小说和戏曲作品为主;第三阶段清代以文人创作的世情小说为主,辅以文人诗词。
宋代李师师故事一方面体现出女性的自我觉醒,另一方面也展现出在程朱理学影响下强调女性节操与义行的社会文化。《贵耳集》中,李师师为即将被押出国门的周邦彦送行,归来时“愁眉泪睫,憔悴可掬”[2]46,她要舍命为周求情。她深知徽宗喜爱诗词书画,于是奉上周邦彦《兰陵王词》取悦徽宗,救了周一命。《浩然斋雅谈》中,李师师在徽宗面前歌唱《少年游》词,徽宗龙颜大悦,周邦彦于是平步青云,李师师对周的才华推崇备至,三番两次演唱他所作的词,为他铺就畅通的仕途。这两则故事表现出李师师虽为青楼歌姬,但相当有才情,歌唱得好,而且有情有义、爱才惜才、聪慧有加,她与周邦彦之间的感情超脱于一般妓女与嫖客之间的男女私情,上升到彼此欣赏、爱慕的层次。这显示出宋代女性的自我觉醒。宋代上承唐代开明、自由的社会风气,青楼女子能够与文人雅士平等地对话、谈情,甚至出手相助。
《李师师外传》叙徽宗禅位,师师自知好日子到头了,金人刚发动攻势,她就采取了一些措施,一方面将皇帝所赐金钱捐做官饷,另一方面向徽宗请愿出家为女冠。这样的聪明才智非一般女子可比,准确判断形势,散财以保命,遁入道门远离是非,这些都表明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庸,而且具有相当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同时,宋代也是一个矛盾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女性自我意识正在觉醒,却遭遇到渐具影响的理学阻击,程朱理学的贞洁观赋予了这个时期青楼文化一个显著的倾向,即妓女都知书达理且坚贞不屈。这在南宋末年的《李师师外传》中更为明显。金人攻破汴京后,到处寻找李师师,金人傀儡张邦昌把李师师送至金营,师师大骂张邦昌:“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3]292李师师大骂卖国贼,为保名节吞金而死,她崇高的民族气节与以张邦昌为首的卖国求荣官员形成鲜明对照。李师师的这些行为明显是受到了理学礼教思想的影响。理学礼教思想自北宋程颢、程颐两兄弟始,到南宋朱熹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礼教体系,要求女性“三从四德”、“贞洁”,妓女在正常的社会秩序中是被排除在家庭伦理之外的,对她们而言,“从良”就是一个回到正常社会秩序之中的有效途径,因此宋代传奇作品中出现了许多有节义操守的妓女形象,无论是要求明媒正娶的谭意哥,还是梦寐以求“良人妻”身份的王幼玉,又或者是满口道学的温婉,乃至到了南宋末年的李师师,更难脱其束缚。尤其是南宋中叶以后,理学体系基本成熟,到了理宗朝,理学已被作为国家哲学加以推广,是所谓“伊洛之学行于世,至乾道、淳熙间盛矣”[4]202。
《李师师外传》体现的民族大义不仅仅是受到理学思想的影响,也是时代使然。靖康之变,宋室南渡,士人的心态受到极大影响,爱国主义热忱被强烈地激发出来。而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享乐成风,不求收复失地,士人既感悲愤又恨不能驰骋沙场,因此在文人的笔下,李师师的形象就由一个盛世歌姬转变为爱国捐躯的大义女子,通过这样一个形象,文人寄托着自己的家国情怀,演绎着末代悲歌。
元明之际,李师师故事呈现出青楼文化由强调礼教贞洁逐渐向世俗情色过渡的转变过程。这个时期李师师故事中的“第三人”变成普通的官员以及梁山好汉,少了几分诗词歌赋的隽永意味,多了几分你来我往的市井气息。
宋元以来,“说话”艺人的底本世代累积,成为最早的白话小说,到元明之际被整合成章回体小说。而元曲随着元灭宋入主中原,先后在大都(今北京)和临安(今杭州)等南北广袤地区流传开来,相当一部分汉族文人也加入元曲创作的行列中,并且取得不俗的成绩。市民审美的需求和白话小说、戏曲艺术的发展,使得元明时期李师师故事呈现出由礼教节义走向世俗市井之貌。
《宣和遗事》是成书于元代的笔记小说辑录,创作者是从宋至元的说书艺人。故事叙述徽宗私自出宫游玩,临幸李师师,李师师原本的“结发之婿”贾奕醋意大发,兴师问罪,李师师宽慰他道:“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间游,有多少天仙玉女,况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艳,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有长来宠我,你好不晓事也。”[5]39如果说此时李师师对自己的处境是有清醒认识的,并不奢求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么随着徽宗宠幸程度的加深,她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为谋一己之利不顾他人生死。贾奕在师师家被高俅抓住并要将他交送大理寺,此时师师却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李妈妈代为求情。哪料贾奕仍对师师念念不忘,再作竹简约她见面,这次被杨戬发现了,徽宗新仇旧怨一起报,要诛贾奕三族,李师师依然没有为他说情,是谏官张天觉舍命相谏,贾奕一家才得赦免,贾奕被贬谪为琼州司卢、流放边疆,而李师师却凤袍加身,被封为明妃,飞上枝头变凤凰。
《水浒传》延续了《宣和遗事》中大量的水浒故事情节,但李师师故事却大相径庭:宋江与燕青等人求见李师师,没曾想徽宗驾到,又逢李逵大闹一场;燕青奉命再见李师师,师师对他们的处境表示理解,但在与燕青把酒言欢之时,她又生出其他心思:“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6]1109,燕青灵机一动,拜李师师为干姐姐,以避免儿女私情坏了招安大事,李师师见此情景也知道勉强不得,收了燕青许多金银珠宝后许诺为他引见徽宗。《水浒传》中的李师师既爱才也图色,但是仍然能把握分寸,将燕青引见给徽宗。应该说《水浒传》里李师师在与燕青的交往中体现出来的是符合她身份的行为,即较少受礼教束缚的风尘女子的行为。
《宋公明闹元宵》是创作于明末的戏曲作品,收于《二刻拍案惊奇》。在凌濛初笔下,李师师的形象更为立体。第二折《破橙》借周邦彦之口评价李师师:“此女风情不凡,委是烟花魁首。亦且善能赏鉴,钟爱文人”[7]741,作品刻画出一个不求利禄、只求知己的奇女子形象,这与宋人作品中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而她的另一面则是对宋徽宗极尽阿谀奉承之事,徽宗酒意阑珊之时本想当下就回宫,李师师却着意挽留,虽明知周邦彦还躲于床下,她却执意让徽宗留宿,这正是一个妓女的矛盾与无奈之处——既爱慕贤才,又要在后妃之中争宠。在礼教与世俗碰撞的火花里,才有了这么一个鲜活的形象,《宋公明闹元宵》表现出了另一种现实主义精神。
清人丁耀亢《续金瓶梅》中描写的李师师故事,与前代相比发生了较为明显的改变。首先,故事中与李师师交往的人物,除了宋徽宗外,文人、梁山好汉等都不复存在,而代之以市井气息浓郁的商贾和官僚,商贾官僚毫无名士风度和气质,只追求性的满足和感官愉悦。其次,李师师的人物形象与宋时相比,形成剧烈反差,从前色艺俱全、明大义、晓事理,而此时却变成一个贪财忘义、好色好利的妓女形象。小说第二十回写到郑玉卿受翟员外之托来见师师,师师摆架子,他差点吃了闭门羹,待送上见面礼,师师喜上眉梢,郑玉卿提出翟员外要迎娶银瓶,李师师马上讨起价钱来:“他出多少财礼,我这女儿是上皇选过的,休当作门里人看。琴棋书画,品竹弹丝,无般不精。就拿金子打这个活人儿,我也不换。少也得三千两来下聘,珠冠金镯,宝石环佩、衣服插带在外,也得千两才出的门。”[8]147郑玉卿给李师师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师师一听十分动心,又见郑玉卿年轻貌美,当晚便借酒意将他留宿一晌贪欢。后来郑玉卿领着银瓶私奔,翟员外气恼不过要李师师退回彩礼钱,李师师哪肯罢休,一面将侍女巫云送给翟员外好似要平息翟员外怒火,另一面又差人假报郑李二人踪迹,引翟员外追去,趁机差使巫云将翟员外家底几乎掏空。而且李师师的能耐远远不止耍小伎俩贪人钱财,她还懂得经营事业,即使后来徽钦二宗北去,师师仍然能“串通金营将官,把个金桶般家业护的完完全全,不曾耗散一点儿”[8]268,金人袭取汴梁,李师师倒能“越发妆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丫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8]272。
明末至清代作品中,李师师故事中的青楼文化显示出庸俗市侩与艳情化的趋势。明代中叶以来,资本主义萌芽,商品经济发达,金钱至上的观念冲击着才子与佳人、才情与风月的故事模式,从文化层面来说是由于解放人性学说的流行,从社会风气来说是由于市井社会“好色好货”之风的弥漫,而从传播的角度来说则是书坊为了谋求利益,针对市场的需求进行了大量炮制。再加上明末统治者生活淫糜,而清代对“淫词”的禁毁力度又不及其传播的速度,因此青楼文化出现艳情化与金钱至上观念并驾的趋势。
除此之外,这一时期的李师师故事还反映出绵延我国封建帝制时代二千余年的“官妓”文化的没落。自管仲“女闾”开官妓之风,历朝历代都有乐籍制度,被编入乐籍、有专门管理机构进行管理的妓女就是官妓。但自宋元理学兴起后,官员狎妓之风受到了限制,到了明朝,朱元璋禁止官妓向官员提供服务,而让官妓向社会提供服务以增加财政收入,中国的妓女市场化从此开始了,从官营为主向民营主导过渡。到了清朝,雍正皇帝下令全国废除乐籍制度,国家不再正式供养妓女,私妓逐渐盛行起来,但无论从个人才艺还是道德素质上来说,私妓与官妓都无法比拟。《东京梦华录》记载李师师本是编入乐籍的伶人,《水浒传》中称其为“上厅行首”,这是官妓中一个职位之名,但到了清代作品里她就变成了经营私家妓馆的老鸨角色,性格特点与道德品质都呈现出明显的庸俗化倾向,反映出私妓兴起、官妓制度没落的社会现象。
[1] [西汉]刘向.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 [宋]张端义.贵耳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3] [宋]佚名.李师师外传[Z]//唐宋传奇集.北京:鲁迅全集出版社,1927.
[4]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M].张茂鹏,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元]佚名.宣和遗事[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
[6] [明]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7] [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 [清]丁耀亢.续金瓶梅[Z]//丁耀亢全集.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The Evolution of the Story of LI Shi-shi and Ancient Brothel Culture
ZHAN Ling-fei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story of LI Shi-shi is about the interrelations between Emperor Huizong and Li Shi-shi as well as the different“The third person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which reflects the rich connotation of social culture. From the Song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 the subject of “the third person” changed from intellectuals to mobsters and scoundrels of the marketplace, which showed the evolution of the ancient brothel culture.
LI Shi-shi story; the third person; brothel culture; prostitute
I206
A
1006−5261(2012)04−0031−03
2012-06-12
詹凌菲(1987―),女,广东潮州人,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