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东京与宋元小说话本

2012-08-15 00:51梅东伟
天中学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话本宋元婚俗

梅东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市井”东京与宋元小说话本

梅东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现存的“东京话本”形象地展示了宋元时代东京的“市井”风貌。东京的市井名胜,为小说人物活动提供了必要的场所,而市井人物活动又反衬出名胜的市井色彩。东京话本描绘了当时东京的多种社会民俗:节日民俗为故事发生提供了特定的时空框架,也使叙事本身濡染了市井节日情调;婚嫁习俗则以场景形式再现了市井东京的嫁娶风貌;而宫廷贵人、未发迹的英雄和落第士子、市井细民、市井义士和无赖等则展示了东京市井人物的层次类型。它们为我们了解北宋的东京习俗、东京社会民众心理和东京的市井文化保存了丰富的资料。

市井;市井名胜;东京市井习俗;东京人物

“东京小说”指的是以北宋都城东京这一“地域”命名的中国古代小说类型。宋元话本小说①中的“东京小说”②自然也是该类型小说的组成部分,笔者称之为“东京话本”。随着地域小说研究的兴起,东京话本自然也进入了研究的视界。相关成果如孙逊、葛永海《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东京故事”》、李会芹《宋元话本中东京、临安故事研究》[1]等。这些论文或侧重于对其文化意义的阐发,或侧重于对其文学和社会经济等价值的探讨。在笔者看来,这类研究固然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但回到宋元话本“面向市井”的基本特征,我们认为更为重要的是发掘“市井”元素与东京话本的联系。市井者,在古代指“做买卖的地方”。洎乎北宋,市、坊界限打破,市井已不仅是生意场所,也是诸色人等寓居、游戏、娱乐和各类习俗活动展开的地方。因而在宋文化语境中,市井已成为一个具多重内涵的指称。本文正是在此情境下使用“市井”一词的。故所谓的市井东京,指的是普通城市市民活动的场所,它与庙堂、官方相对,但不意味着官员甚至皇帝不会进入这一区域,相反,他们也常常光顾、游移其间,成为市井一员。东京话本通过对东京市井名胜、市井风俗的记述和市井人物群像的塑造,给我们勾勒出了一派热闹的市井东京形象。

一、市井名胜与东京话本

“名胜”指的是“有古迹或优美风景的著名的地方”,强调某一地域的游赏性或人文意蕴,似乎难与“市井”粘连。然而,宋代的不少名胜之地,却往往也是买卖、游戏的场所,如金明池、相国寺等,因而也具有了市井色彩。而那些本为城市商业场所的酒楼、街衢因其繁华所在,如樊楼、马行街、州桥等,往往也成为市井百姓的游赏之所,成为特定时期城市繁荣昌盛的标志性建筑,因而也具有了城市“名胜”的意义③。所谓的市井名胜也就包含这两方面的意义。市井名胜是东京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所。

在叙事文学中,“场所”是叙事活动的必要条件之一,离开场所,故事中的人物活动将失去最基本的依托,也会使叙事显得虚无缥缈。为凸显故事的真实性和情境性,宋元话本小说往往选取市井百姓所熟悉的名胜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所。宋代东京的官私园林星罗棋布,有学者称,当时“著名的人工园林有百十个左右,其他私人庭院中有园林之趣的小景,那就无法统计了”,同时还有一些道观和庙宇的园林景趣[2]138。这无疑为东京居民提供了大量的游乐场所。《东京梦华录》有一条目:“都城左近皆是园圃”,而这些园林“皆都人游赏之所”[3]177。这些游乐之所,最受关注的恐怕就是金明池和相国寺了。《东京梦华录 · 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载:“……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池西直径七里许。入池门内南岸,西去百余步,有面北临水殿,车驾临幸,观争标锡宴于此……不禁游人,殿上下回廊,皆关扑钱物、饮食、伎艺人作场勾肆,罗列左右。桥上两边用瓦盆,内掷头钱、关扑钱物、衣服、动使。游人还往,荷盖相望……”[3]181可见,当时金明池除了作为宫廷园囿、市民游赏之地外,也是各色伎艺、买卖的市井场所。正因为如此,金明池才在东京话本中显得格外耀眼,成为小说人物故事发端的重要场所。《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头回即叙到:“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侍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不时驾临,与民同乐。”[4]786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发生了男女遇合的故事,但它又不同于以往的士女遇合的模式,如唐人小说中的曲江池畔,曲水流觞,才子佳人饮酒赋诗,暗通款曲,显得高雅含蓄。这里故事的主角均为商家儿女、市井小民:范二郎为酒家之子,周胜仙为商贩之女。于是他们之间的互通款曲也就具有了更多的市井色彩,显得直白,胆大:

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二郎接着盏子……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作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4]787−788

在这段对话中,女孩子面对陌生男子的含蓄和羞怯荡然无存,而坦诚泼辣的性格却表露无遗。所以这里的金明池,已不似唐传奇中的曲江池——作为士人艳遇雅趣的象征,而是市井通俗文化和市民趣味的载体。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话本则直接以“金明池”点明故事的发生地。其中写到清明节金明池的繁华景象:“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阗,游人如蚁”,“桃花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对对来。”[5]206金明池上与爱爱的偶逢,使吴清无法忘情,第二日复来寻觅,并由此开始了一段市井间的悲剧爱情。而《金鳗计》的悲剧也发端于金明池,该小说实际上写的是市井女子庆奴的婚姻悲剧,这一悲剧是当时婚俗的必然结果。但说话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刻意强调主人公计安从金明池钓出的金明池执掌“金鳗”这一灵异之物的作用,从而使故事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作为东京话本“场所”的市井名胜除金明池外,尚有大相国寺、樊楼等。大相国寺是北宋皇家寺院,士庶信仰的圣地,更是“万姓交易”[3]89的场所,它淡化了佛教圣地的庄严,而濡染了浓厚的世俗色彩。《简帖和尚》写到:“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人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4]324正是发生于相国寺的世俗信仰活动为故事情节的转换提供了契机,让皇甫殿直见到了被自己休掉的妻子,获悉了简帖和尚的真实身份。这里的相国寺与市井夫妻纠葛、与出自佛门的市井无赖交织在了一起。而《张生彩鸾灯传》中,相国寺则成了偷情者私会之所,张生于元宵夜捡到一张手帕,题写着:“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日夜于相蓝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4]561所谓“相蓝”即大相国寺。樊楼,是一家著名的酒楼,也是东京话本中故事发生的重要场合。宋元话本小说多次提及该楼,《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作樊楼”[4]786;《赵旭遇仁宗》则以诗赋形式描绘了这座楼的规模:“将及半晌,见座酒楼,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楼。有《鹧鸪天》词为证:‘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4]592宋仁宗因梦而微服私访,来到市井之中,饮酒于樊楼,失手将扇子掉落,又恰好为路过楼下的赵旭捡到。赵旭与微服的仁宗相遇,归还御扇。赵旭因此一朝登天,平步青云,成就了士君遇合的故事。而事件发生地即故事的场合——樊楼,这一街市酒楼的特殊的空间情景限定,又使该故事颇具市井传奇色彩。

二、市井民俗④与东京话本

东京话本从多方面展现了时人的节日、婚嫁等民俗生活。值得注意的是,东京话本对这类习俗的书写,已经不局限于或简或繁的事象描绘,而是具有了叙事学意义。我们首先来看宋元话本对节日习俗的书写。

现存宋元话本对节日的书写主要集中于元宵和清明。一些小说详细描摹了当时的东京元宵节“上灯”的盛况,如《燕山逢故人郑姨娘传》记述:

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入灯山……当时御制《夹钟宫小重山》词道: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半天星。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4]637−638

该描述可与《东京梦华录》对当时东京元宵节的记载相印证[3]164−171,宋徽宗驾临街衢闹市与民同乐,烘托出一派祥和盛世之象。《张生彩鸾灯传》、《张主管志诚脱奇祸》等小说也提及了当时元宵节上灯的盛况。同样,清明节也是宋朝东京世俗追捧的重要节日。时值仲春,天气晴和,因而这一日的东京“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3]178,反映出了时人清明节踏青游赏的习俗。《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就描绘了清明时节金明池上春和景明、游人如织的景象。除了游赏习俗以外,话本小说还写到了当时的清明节上坟、扫墓的习俗,如《合同文字记》中,就写到了清明节上坟的习俗。

东京话本对市井民俗的关注,除节日外,尚有婚嫁民俗。关于宋代东京的嫁娶习俗,据《东京梦华录》所载,仅“迎娶”就包括诸如催妆、铺房、发迎客、檐子、拦门、撒谷豆、坐虚帐(或称坐富贵)、走送、高坐、利市缴门红、牵巾、撒帐、合髻、参谢诸亲、赏贺、答贺、拜门等礼俗仪式[3]143−145,十分琐碎。但话本小说对婚俗的运用并没有局促于这种繁琐。东京话本对婚俗的书写主要集中于《快嘴李翠莲记》、《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和《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等,其中的婚俗描写精彩热闹,如在目前,主要以场景显现。所谓场景即“在时空确定的具体环境中人物的行为动作,场景就像舞台剧的一个场面,其中有环境的描叙,但主要有人物的言语和行动构成,它是现实生活场面的再现,是小说中最接近喜剧的部分,也是小说中最令人信服的真实感的部分”[6]38。

在有关婚俗书写的宋元东京话本中,《快嘴李翠莲记》无疑是喜剧色彩最为浓郁的。这篇小说以婚俗程式为基本的叙事框架,情节伴随婚俗进程展开。故事开篇即点明东京张俊之男张狼与本地李吉之女李翠莲定亲,门当户对。其后情节即沿着婚俗程式依次展开:别亲,上妆,迎亲上轿,到(夫家)门下轿,入洞房,撒帐,三日母家煖女,休妻等,并以对话的场景呈现出来。比如其中的“撒帐”习俗,按照《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所谓的“撒帐”指的是男女新人在拜毕家庙复入洞房,“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掷,谓之‘撒帐’”[3]145。《快嘴李翠莲记》中的“撒帐”场景如下: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榖,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榖,念道:“撒帐东……撒帐西……撒帐南……撒帐北……撒帐上……撒帐中……撒帐下……撒帐前……撒帐后……”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漾。荳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捍面杖。”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荳麦撒满地。倒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零利。”[4]371−373

一段明快的习俗摹画使李翠莲口齿伶俐、不拘礼俗、任情任性、肆意痛快表达的个性鲜明表现出来。而她那种不懂喜庆、祝贺性言辞,却又自以为是——“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的天真,又使这一场景显出几分滑稽可笑。通篇小说即以此类程式化的婚俗场景为依托,以礼俗人物——媒人和司仪——与李翠莲的对话为载体,活画出了北宋东京市井婚俗的热闹喜庆。

除此之外,市井说媒也是东京话本婚俗描写的内容。《金明池吴清逢爱爱》、《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和《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三篇小说均有说媒场景,尤以《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中的说媒场景最为精彩:

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话。”……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4]727

这段场景描写包含对话、心理、动作等,细腻而深入,市井媒人之狡狯贪财和市井商人之骄狂呼之欲出。

值得注意的是,东京话本对市井民俗的引入,不止于事象的描述,还具有叙事意义。首先是“因俗生事”与“因俗写人”。如节日民俗,节日期间东京市井百姓的游赏习俗为故事情节的展开提供了契机:《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和《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主人公的清明节巧遇,《张生彩鸾灯传》、《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中主人公的元宵节奇遇等。而《快嘴李翠莲记》、《张主管志诚脱奇祸》等包含市井婚俗描写的小说,则通过婚俗事项的描写摹画出了相关人物的鲜明形象。其次是市井的民俗展开为小说提供了特定的时空架构或叙事结构,并使小说叙事濡染了特定的内涵和情调。比如《金明池吴清逢爱爱》以先后两个清明节构筑了小说叙事时空,前者融入了清明期间的春和景明、万物滋生,自然生机与青年男女春情萌动的情绪契合在一起;而后者则与清明节——“鬼节”——间市井百姓的惧鬼心理结合在一起,使叙事平添了几分恐怖色彩。而《合同文字记》中,清明节刘安住坟上认祖归宗,则强化了文本的宗亲观念。同样,元宵节的意义则在于它所营造的“狂欢化”的市井氛围。宋代的东京元宵之夜,士女不禁,许多足不出户的闺秀得以走上街衢,赏灯游戏,尽情娱乐,从而为市井男女的遇合提供了独特时机。《张生彩鸾灯传》中张生于元宵夜捡到女子手帕并于来年与该女子私会的故事便是如此。《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中,张胜与小夫人的市井相遇也显得自然而然。而以婚俗为描写对象的《快嘴李翠莲记》,则以婚俗程式如别亲、上妆、迎亲上轿、到(夫家)门下轿、入洞房、撒帐等为基本的叙事框架展开故事,从而使叙事结构与生活化、场景化的婚俗程式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化生活为结构,融结构于生活”的“无结构”之结构[7]96,也使叙事现出活泼喜庆的色彩。

三、市井人物与宋元话本

宋元东京话本篇目不多,却摹写了从市井小民到皇帝等不同层次的人物。他们虽然身份各异,尊卑有别,但在小说家笔下都呈现出了共同的色彩,即市井气质。这些人物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类型:

一是皇族贵人,其中包括了大宋皇帝。东京乃皇城所在,有关皇家贵族的传说自然十分流行。这些传说流转于市井民众之口,市井民众又以主体的心理揣摩、想象和重述,才人或说书艺人据此创造出的话本自然也就濡染了市井色彩。这种市井色彩表现为皇族人物在市井间的活动。如宋仁宗与随从在樊楼饮酒就餐,于茶肆饮茶等;宋徽宗的妃子韩夫人参拜二郎圣庙⑤等。还表现为这些贵人们身上的市井气质。尊贵的仁宗皇帝,会因为士子的一字之错而与之斤斤计较,进而将其状元废黜;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境而专程来到市井之上寻找一个落第失意的秀才;会因为秀才承认自己的一字之错,而在突然之间授之高官厚禄。在历代皇帝中,宋仁宗以宽厚仁慈而为人称道。但这里的仁宗却因一字之别,而与一位颇有才能——赵旭本为状元之才——的士子斤斤计较,这种计较颇与市井之人为琐碎之事而相互争论或小商人的锱铢必较相似。而另一位带上了市井气质的宫廷贵人则是宋徽宗的妃子韩夫人。宫廷丽人的孤寂落寞是历代文人咏叹的主题之一,但往往“发乎情,止乎礼”,如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文人叙事文学对宫廷女眷情感生活的描绘,也是十分雅致和浪漫的。如宋刘斧《青琐高议 · 流红记》所描述的唐僖宗时红叶题诗的宫廷女眷与士人的浪漫爱情。然而,这类题材到了市井作者手中就完全不一样了。《勘靴儿》中的韩夫人形象颇具市井气质,她在听过《流红记》评书后,就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4]685;在参拜二郎神时,见神像高大威武,不觉祈祷:“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摸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4]687−688;当晚返家,又一次对天作了同样的祈祷;而在与所谓二郎神媾和之后,更是迷失身份,沉溺其中。这种对情欲的追求与其矜持、高贵的身份是不符的,反而更似市井女儿态。这一形象显然浸润了太多的市井情趣,它从市井女性的欲望要求出发去想象宫廷贵人极端的生理渴望和精神落寞。这种想象表现出市井百姓强烈的窥探欲,也在无形中透露出市井百姓对风流天子宋徽宗的揶揄和嘲弄。

二是东京市井细民形象。东京话本刻画了众多的市井细民形象,小商人、媒婆、各类婚丧习俗的执事者等。这些人默默无闻地参与着东京社会的市井生活,也成为话本故事构筑不可或缺的人物。市井商人,有如《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中的张胜,不贪钱财,不贪美色,志诚厚道,得以全身免祸。也有如《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家住东京开封府,积祖开质库”的商人张富张员外,贪财好利,为富不仁,“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4]148,因贪吝闻名,故而被人称为“禁魂张员外”。媒人形象,有如《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的王婆,既是市井的女大夫,也是在人家穿堂入户的媒婆,她心思细密,善于把握少男少女的情怀,又乐意成人之美。也有如《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中为八十老汉说媒的张媒和李媒,贪财好利,且心狠奸诈,明明知道八十老汉配二十少妇是婚姻悲剧,为赚钱仍不惜两边欺诈。还有如《勘靴儿》中机智的捕快,《红白蜘蛛》中的青楼妓女,《张生彩鸾灯传》、《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和《金明池吴清逢爱爱》等小说中敢于追求爱情的市井儿女等。

三是流落市井的尚未发迹的英雄和怀才落第的士子。东京是北宋的都城,也是宋朝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自然也是英雄豪杰、士人才子追逐梦想、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所在。这些命运不济的怀才之士,穷困潦倒之际只能流落于市井间。他们的市井际遇也无形中为平淡的市井增添了几许传奇色彩。《赵旭遇仁宗》中的赵旭,因一字之争被仁宗皇帝黜去状元之位,怀才而无用武之地,身无分文,只能游走于茶肆酒楼之间,形同乞丐。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微服的仁宗皇帝,这一市井奇遇,使他一朝发迹,平步青云。《红白蜘蛛》中的郑信,落魄之际,破衣烂衫,寄居客店,谋食无路。一次意外探险使之遭际异类,获得至宝,从而建功立业,一朝封侯,成就了从乞丐到王侯的市井传奇。这类市井传奇其实是市井百姓遗憾与艳羡心理的双重表达,一方面写出了他们对怀才士子和英雄的沉落落魄、不能用世济民境遇的同情与遗憾,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他们对顷刻富贵、顿享荣华者的无比艳羡。

四是市井义士与无赖。英雄侠士是古典小说塑造的重要形象,他们以市民价值观的简朴思维方式而存在,他们身上大多都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这些流传于民间的侠客形象,往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不求回报,更不求闻达;他们来去无踪,居无定所,少有人知晓他们的姓名,小说叙述也只是以其外观形象或行为举止来对他们加以称谓,如“虬髯客”、“黄衫丈夫”等[8]39。但在他们身上却寄寓着普通百姓尤其是其中的弱者渴求平等、安宁、反抗强者和惩罚欺辱者的愿望。而这类侠士、义士的行为正反映出了市井百姓对公平、正义的呼唤。如《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的宋四公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名为盗,实则义。他机智勇敢,盗术高超,然盗亦有道,以自己的力量反抗社会不公。当看到“禁魂张”指使店员殴打乞丐时,便心生同情,给了行乞者二两银子。当晚即潜入禁魂张家盗取财物,后又设计使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宋四公的行为既扶助了弱者,又惩治了尖刻狠毒的张员外。而市井无赖则是与义士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这类人往往游手好闲,品行不端,且又刁钻泼皮,蛮横无理。如《简帖和尚》中的和尚,虽为东京墦台寺僧,却不守清规,先是盗取寺院钱财,被赶出寺院;后又拐骗良家妇女,破坏别人家庭。又如《勘靴儿》中的东京二郎神观观主,身为出家人,却胆大妄为,假托神圣奸淫宫廷贵人。

总之,东京话本以东京市井名胜、市井民俗生活和东京市井人物群像为我们构筑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宋代“市井东京”世界,展示了地域小说的的魅力,它是东京小说发展的重要阶段,也为我们研究宋元时代的东京习俗、东京社会民众心理和东京的市井文化保存了丰富的资料。

注释:

① 对于宋元话本小说的具体篇目,目前学界尚无完全统一说法。这里我们依据程毅中辑注的《宋元小说家话本集》(齐鲁书社2000年版)、谭正璧《话本与古剧》(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以及欧阳健等人的《宋元小说话本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认为,现存的“东京话本”包括:《红白蜘蛛》、《杨温拦路虎传》、《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简帖和尚》、《合同文字记》、《快嘴李翠莲记》、《陈巡检梅岭失妻记》、《赵旭遇仁宗传》、《史弘肇龙虎君臣会》、《燕山逢故人郑意娘传》、《勘靴儿》、《至诚张主管》、《皂角林大王假形》、《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和《三现身》。此为本文论述的基本依据。

② 见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也有学者称之为“东京故事”,如孙逊、葛永海《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东京故事”》(《文学评论》2004年第4期)。鉴于本文论述的对象为宋元话本中的“东京故事”,故而称之为“东京话本”。

③ 参见[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其中的金明池、相国寺等名胜之地,同时也是商贩聚集、店铺林立的场所,而一些重要的商业场所,如马行街、州桥、樊楼等,则是城市繁荣的标志性建筑和场所,从而具有了“名胜”的意义。

④ 这里的民俗不同于《东京梦华录》“民俗”条。该书将诸如婚丧嫁娶和节日等今天被看做民俗的事项排除在民俗之外。参看[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中

华书局1982年版)

[1] 李会芹.宋元话本中东京、临安故事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2011.

[2] 周宝珠,徐博勇.古都开封[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

[3]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邓之诚,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4] 程毅中.宋元小说家话本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0.

[5] 欧阳建,萧相恺.宋元小说话本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6]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生活 · 读书 · 新知三联书店,1994.

[7]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8] 宋剑华.变体与整合:论民间英雄传奇的现代文学演绎形式[J].文学评论,2002(6).

〔责任编辑 赵贺〕

Civic Dongjing and Story-teller’s Script Novel duri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MEI Dong-wei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Henan 475001,China)

Novels about Dongjing in story-teller’s script novels duri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re characterized by civic colure. Civic scenic spots in Dongjing,provides peoples activities with necessary place while people’s activities enlighten the civic culture of the scenic spots. Novels about Dongjing offer many descriptions about folk customs at that time: festival customs provide the story with specific connotation of space and time and increase festival appeal for the narration itself; While marriage customs reproduce the civic style of the customs by means of literary scenes with the noble; Unsuccessful heroes,the failed scholars,civil people,the chivalrous peoples as well as the rogues as the examples of different kinds of civic people in Dongjing. All of which preserve rich materials for us to get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civic customs,public psychology as well as the civic culture.

civic place; civic scenic spots; festival customs; marriage customs; characters-in-Dongjing

I207.41

A

1006−5261(2012)05−0054−05

2012-04-13

梅东伟(1983―),男,河南长葛人,讲师,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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