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视阈下《青春之歌》的叙事策略探究

2012-08-15 00:51王金霞
天中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青春之歌林道静春之歌

王金霞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互文性”是结构主义文学理论的一个独特概念,法国学者朱丽娅·克里斯蒂娃认为互文性是任何文本与赋予该文本意义的知识、代码和表意实践之总和的关系,而这些知识、代码和表意实践形成了一个潜力无穷的网络。“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引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1]162,后人称其为文本间性或文本互涉关系。“一切时空中异时异处的本文相互之间都有联系,它们彼此组成一个语言的网络。一个新的本文就是语言进行再分配的场所,它是用过去语言所完成的‘新织体’。”[2]68由此,所有的文本组成了一个彼此关联、相互指涉的网络体系。“互文性”理论颠覆了结构主义独立自足的封闭符号系统,打破了文本固有的边界,指出不同话语和类型的文本之间存在任意牧游、相互参照的关系。“而这种文本间的必然关系的存在,就具有文本之间的相互阐释和对照的意义发生,前一文本便可为理解或解读当前文本提供某些先存的范式和途径”[3]7。以这种理论来观照《青春之歌》(以下简称《青》),我们会发现问世于1958年的《青》在叙事策略上与其前其后不同历史、文化语境下的众多文本发生了意味深长的互文性关系。

一、《青春之歌》对“五四”叙事、“革命加恋爱”小说叙事的承继

杨沫谈《青》的创作心态时说:“受了18世纪欧洲文艺的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也受了五四运动的影响,我要婚姻自主。”[4]7个性解放、婚姻自主是“五四”时期中国女性强烈的自我诉求,藉着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吹响的女性愤而摔门、怒而离家的号角,在中国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蔚然成风。在文学领域,胡适以独幕剧《终身大事》拉开了恋爱与礼教冲突的叙事序幕,继而,部分女性作家如冰心、庐隐、冯沅君、丁玲等以集束手榴弹式的文本充分演绎着中国女性的精神追求和个性风采。离家出走的娜拉们在当时社会、文学双重文本中呈现出星星之火已然燎原之势。可是,中西终有别,娜拉来到中国经历了一番中国化的过程,即由颠覆男权到反叛父权再到颠覆男权的过程。针对这种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热潮,鲁迅提出了“娜拉走后怎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5]159的著名论断,并以小说《伤逝》佐证了出走女性的命运。

《青》的叙事始于对林道静的肖像描写:“这女学生穿着白洋布短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手里捏着一条素白的手绢,——浑身上下全是白。她没有同伴,只一个人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车厢外边。她的脸略显苍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这个朴素、孤单的美丽少女,立刻引起了车上旅客们的注意,尤其是男子们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可是女学生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觉得,她长久地沉入一种麻木状态的冥想中。”[6]3初入我们视野的林道静,从装束到行为,活脱脱一个“五四”女青年形象——为反抗地主家庭为她安排的人生,选择孤独决绝地离家出走。这是“五四”时期屡见不鲜的悲剧性家庭故事,也是一种带有浓郁自传色彩的“五四”女作家叙事模式:女主人公为追求自由恋爱而反叛旧家庭进而弃家出走。可以说,“《青春之歌》以一种想象和虚构的方式,试图继续回答现代社会中‘娜拉’的问题”[7]293。很显然,“五四”时期女性的困惑与出路依然在1950年代的文本中上演。两者的区别在于自由恋爱到底是女性离家出走的目的还是手段。对林道静而言,爱情只是其反叛、出走以后无奈的暂时栖息,而对独立自由的自我寻求才是其终极目标。随着文本中叙事的推进,余永泽身上曾经深深吸引林道静的个人主义、爱情至上、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思想与行为,逐渐在林道静的心目中丧失魅力,并使他沦为“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琐碎生活的男子”形象。下面这段文字极好地诠释了林道静的内心渴望:

“……你知道我的意志不在这上头。”

“你要做什么?”

“要独立生活,要到社会上去做一个自由的人。”[6]124

由此可见,林道静的选择是对《伤逝》所警示的“五四”女儿“穿新鞋走老路”困境的一种规避,林道静不只是从父亲血缘伦理的旧家出走的“五四娜拉”,而且还是对情爱伦理的夫家弃绝的新女性,对独立自我的寻求允诺她告别子君的绝境而走向新生。要想获得新生,女性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而且被充分认可的社会身份。《青》的叙事策略与“五四”叙事在此分道扬镳,承继起1930年代“革命+恋爱”小说思潮的叙事模式:女主人公政治身份的合法性借助于不同政治立场的性爱对象而获得确认。典型者如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其中的王曼英由最初徘徊在柳遇秋和李尚志之间到最后与坚定的革命者李尚志走到一起,王曼英社会身份的确立方式为以后《青》成功的叙事策略留下了可资借鉴的生发点,为《青》接下来的叙事提供了一个充满对峙与对话的艺术空间。

二、1950年代社会历史文本对《青春之歌》叙事的规约

众所周知,1958年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当时,政治主流意识形态深深遮蔽私人话语,社会历史文本自上而下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国家的文化策略是把革命、阶级斗争、思想改造定为标志性评价标准,所有人都必须接受这个标准的检验而获得主体性建构。在强势意识形态话语笼罩和监控下,王曼英式的赤裸裸的情感诉求显然没有了容身之地。要想让文本中主人公的情感诉求获得合法性地位,文本的叙事必须遵循当时社会历史文本的潜在规约。

1960年《青》的修订本中,杨沫指出:“其中变动最大的,是增加了林道静在农村的七章和领导北大学生运动的三章。而这些变动的基本意图是围绕林道静这个主要人物,要使她的成长更加合情合理、脉络清楚,要使她从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变成无产阶级战士的发展过程更加令人信服,更有坚实的基础。”[8]390这一事件饶有意味地触及《青》隐秘而巧妙的叙事策略,恰如杰姆逊所言:“讲述关于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最终包含了关于集体本身经验的艰难叙述。”[9]251《青》就是把林道静个人化的私人经验整合进集体的经验中去,将个人独特的生存体验、性别境遇淹没于民族国家的公共叙事中,使得爱情叙事和政治叙事两条线索并行不悖。

表面看来,《青》叙事内容是典型的传统叙事中的“才子佳人”故事,是女性林道静与余永泽、卢嘉川、江华三位男性的情爱纠葛故事。可是作者杨沫将林道静隐秘的个人化生活体验融入知识女性在政治上成长的宏大叙事中,在经验与超验之间建立暗喻转换的关系,使林道静的爱情经验与革命知识分子的成长历程统一起来,在195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获得了畅通无阻的政治通行证。在具体的文本叙事演绎中,我们发现,“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只是一种修辞,他们的性别并不在于自然性征,而在于它的社会意义,这点延续了1930年代左翼“革命+恋爱”小说的叙事套路,并推而广之,潜伏在每个渺小个体内心的精神诉求不约而同地都是对革命、党、国家、阶级斗争等宏大叙事的皈依。具体到林道静,其政治身份的确立是通过对不同政治立场的男性选择而完成的:“余永泽拯救的是身体,是一个可以激发知识分子浪漫情怀的美丽肉体,他是传统‘英雄救美’模式的再现;卢嘉川拯救的是灵魂,是一个必然伴随革命者勇猛前行的战斗单位”[10]151。卢嘉川以及后来的接班人江华都是具有鲜明阶级意识的时代英雄,他们的政治身份决定了林道静与他们的感情戏不自觉地融入革命文学的叙事体系中,隐秘的个人情感记忆被时代共同的文化记忆所过滤,即把自我融入“一个固定的、抽象的同一体”[11]84中,个人化的经历和体验理所当然地变为政治集体记忆的注脚,从而使得爱情叙事隐形在宏大的政治叙事之中。因此,在《青》中,透过宏大的政治叙事,我们看到了相当隐秘而含蓄的爱欲传达:“失去了卢嘉川的领导,失去了党的爱抚,她觉得自己重又变成死水中的蝌蚪”[6]267。此处,爱欲的力比多趋力与革命的召唤是混同的,这种混同使前者对后者的置换与覆盖了无痕迹,革命取代了力比多趋力成为叙事的动力,力比多趋力却潜伏于革命中得以释放与升华。爱情叙事与政治叙事的和谐统一蕴含着两种叙事动力——传统爱情叙事话语和革命现代叙事话语,两者的对话、交错构成了小说叙事的表层结构,其背后隐含的是作者(当然也是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倾向和判断以及新中国主体性建构这一深层结构。就这样,革命叙事话语隐蔽下的传统叙事与对传统叙事话语的革命化的整合,两者相扭结,构成了文本叙事的动力与总体序列。

另一方面,在1950―197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知识分子题材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题材,自建国初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遭到批判后,就成了众多作家望而却步的题材领域。然而《青春之歌》却闯入了这个雷区,而且竟然能够如鱼得水,全身而退。这不能不说与作家杨沫在文本叙事中对主人公的性别定位有关。中国文学自古有“士人自比女性”的传统。这一传统的政治文化蕴含以及其中积淀的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结构,无疑构成了《青》暗喻转换叙事的文化原型。已有论者指出主人公性别身份与知识分子身份的重叠“在意义层面上作为象征的不断置换”[12]196。实际上,置换不仅发生在《青》文本之内,也与社会泛文本发生着互文性的关系,从而使得这部文本被定格在革命实践文化的文学界标内,并为后来的文本叙事宕开了重要的一维。

三、后启蒙叙事文本对《青春之歌》叙事的修正

时光到了1980年代,中国的政治文化语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战争年代“革命”的合法性受到某种程度的质疑。曾经的峥嵘岁月、烽火激情在新时代的作家视野中呈现出迥然相异的面貌。因此,林道静式的革命女性在后启蒙叙事文本中有着别样的精神追求和人生姿态。

在《青》中,林道静一身兼有黑白两色骨头,这曾被视为她走向革命的原欲,也是她接受思想改造的政治伦理前提。这迎合了当时经典的阶级斗争理论,但却回避了一个重要话题,那就是革命队伍中很多人甚至不少领导者就来自于地主、富农、资本家或旧官僚家庭,他们身上先天地只有白骨头没有黑骨头,他们因何参加革命、参加革命后又能怎样就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德里达说:“本文储藏着一个永远不露面的意义,对这个所指的确定总是被延搁下来,被后来补充上来的替代物所重构。”[13]72林道静身上的白骨头意象就是以后文本叙事衍发的生长点,并留下了文学想象的空白间隙,为后来的文本叙事拓开了广阔的艺术天地和张力。

时隔近40年的时光,陈忠实在力作《白鹿原》中通过对白灵的叙事,喻示了林道静生命姿态的另一种可能。参加革命的白灵就家庭经济实力而言是地地道道的白骨头阶层。白灵参加革命的原因绝非林道静式的阶级仇恨和经济苦难,而是受救亡图存的时代潮流影响使然,后出于义愤弃绝国民党而转向共产党。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后,白灵经历了一系列出生入死的革命行动,“回家”之后却遭遇到了怀疑和迫害,官逼民反,白灵与党内左倾路线的推行者彻底决裂。陈忠实的这种叙事具有发人深省的意味,揭示了身上兼有白骨头基因的林道静人生道路的另一种可能。在此,我们不妨做另一种假设,《白鹿原》中的白灵躲过或者没有遭遇到左倾路线的迫害,那她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姿态呢?

在《青》的结尾,已成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林道静组织和领导了声势浩大的北大学生的游行示威,并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但革命者也是活生生的个人,革命者革命后的生活成了一个任人猜测臆想的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中蒋丽莉就是《青》中的林道静,蒋延伸了林的命运,续写出了《青》中被省略的革命者的私人生活。蒋参加革命的理由近乎荒诞,因与闺中密友王琦瑶在角逐程先生的三角恋中败北而参加革命。丹尼尔·贝尔曾说:“所有的问题都发生在革命的第二天”[14]79,因为第二天要恢复平静的秩序和有效的权力运作。蒋丽莉当初选择革命只是暂时而无奈的举措,“与王琦瑶攀比是她终生的一个情结,这最初源于人性,最终却导向了政治”[15]88,后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南下山东干部,强悍的革命外衣包裹的是一颗非常纯粹的“上海市民心”。“革命发生在现在……同时革命不知道现在,也不拥有现在,革命是完全指向过去和未来的……”[16]232“现在被完全看作手段,未来则被完全看作是目的”[16]229。革命的灿烂神话终究要还原到灰色的日常生活。在某种意义上,蒋丽莉在后启蒙时代不知不觉地补充了林道静的生存体验,既注释着林道静,也评价着林道静。

通过上文的论述,可以看出在互文性视阈中解读《青春之歌》的叙事策略,可以获得文本阐释上的增殖效果:从历时的角度看,《青春之歌》作为“爱情与政治”叙事互文性链条上的一环,既承继着先前文本的叙事模式,又为后来的文本隐藏着叙事生发点,后代的作家在记录自身生命和生存体验的同时,也在接受、转述、化用着前人的体验。从共时的角度看,互文性视角的介入,打破了文本固有的边界,突破单一文本《青》狭小的研究空间,弥合了文本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界限,使《青》处于一个庞大的网络体系之中,构成了《青》对“五四”叙事和“革命+恋爱”小说叙事的引证与参照关系,并被后来的文本《白鹿原》《长恨歌》借鉴和修正,达到了一种“从远处注释一种前景(一种由片断带来的前景,一种由其它文本、其它编码引起的前景)”[17]162的艺术效果。因此,在互文性视域下解读《青》的叙事策略,可获取一种新的艺术视野和发现,有助于实现不同历史不同文化的交融,显示了文学与文化交汇通融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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