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的蛊惑和复杂的情怀——重读《故乡》

2012-08-15 00:49何思玉
中学语文 2012年7期
关键词:闰土二嫂互文

何思玉

鲁迅先生的《故乡》,是历史名篇,是经典,但愚以为现在众多的论者对此篇的阐释还不够深入,应该继续深入挖掘这篇作品深邃的内涵。

一、互文与互转的形象

《故乡》中写出了三个人物——闰土、杨二嫂和“我”,“我”是引线式的人物,是叙述者——以“我”的亲见和感受写出世道的沧桑,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人间的隔膜,生活的无奈等。因此,《故乡》的人物形象实际上是两个——闰土和杨二嫂。关于“我”和闰土及杨二嫂的关系及会面情形,读者大部分耳熟能详,这里就不赘述了。论者大都认为“我”批判了“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批判了杨二嫂的“辛苦恣睢而生活”。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却不是深刻的。在我看来,《故乡》中的三个人物性格不但是互文的,而且是互转的。“我”与闰土少年时代的交往是温馨的,令人神往的,但几十年以后两人再见时,闰土的一声“老爷”,使“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后来闰土来取东西的时候,除了桌子、椅子之外,还取走了一副香炉和烛台,以供烧香用。凡此种种,论者以为全都是批判闰土的麻木,迷信和敬畏长官的。关于闰土取香炉和烛台,当然是迷信的表现,但却不能据此说这里全部是对闰土的批判。《故乡》的收束时,作者写道:“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这里批判的笔锋不仅对准了闰土,而且对准了自己,闰土崇拜偶像是希冀神灵能保佑自己,日子能过的好一些。这种希望比较切近,而“我”的希望比较“茫远”,希望国民性改善,祖国强盛,为此,他“手制了”许多“偶像”。诸如在南京求学时的达尔文,在日本东京时的尼采,在绍兴时的辛亥革命的领导者,但经过历史的淘刷,他的这些“偶像”,都没有给他满意的“希望”,他“绝望”了,但他对“绝望”又进行坚决反抗,继续寻求“偶像”以期达到新的希望。这里“我”与闰土对偶像的崇拜其实质都是一样的,作者批判的锋芒如果只对准一个闰土,作品的巨大价值便大打折扣了。实际上,对偶像崇拜的批判,是鲁迅先生思想谱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几近具有普适性。在某种意义上不带有个人崇拜的内容,还有造神运动内容。这里论者如果分析此篇文章时仅仅涉及批判闰土一人的迷信行为,实际上是没有真正理解这篇作品的巨大思想内涵。

“我”与闰土的关系,不仅在思想精神上有互文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批判闰土,又把批判的矛头对准自己,而且也有互转关系。所谓互转关系,即是两人的角色地位在某种条件下可能互相转换。闰土是一个优秀的少年,他和“我”短暂的友谊,说明他的品质,他的潜能是巨大的,“我”对他充满神往,但他生活在贫困的农家,他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假如,他和“我”环境互换,那么,“我”可能成为闰土,闰土可能成为“我”,犹如桔生淮南淮北。人物形象的互转性设计,从一个侧面说明《故乡》的另一种巨大的思想内容,人物形象和环境的复杂关系及影响,任何脱离时代背景地理环境家庭处境的论述都是抽象的,没有实质内容的。由于人物形象的互转性设计,使得《故乡》中的“我”与闰土关系亲近化起来,平等化起来。如果像以前论者所分析的那样,《故乡》对闰土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实质上是没有真正读懂《故乡》。

对于杨二嫂,大部分论者都认为对她是批判的。是的,较之闰土,“我”对杨二嫂没有少年时代的交往与向往之情,这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杨二嫂的出场颇有点类似《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这些市民市侩式的语言,活画出一个泼辣、自私、尖刻的小市民形象。对杨二嫂的反感和厌恶是溢于笔端的,但是,杨二嫂所说的话却是官场的现实,社会上的真实。只是杨二嫂所攻击的对象,所讽刺的人物是错误的。如果我们抛开人物的身份和他们的欲望,从纯社会的角度而言,杨二嫂所攻击的,也恰恰是“我”所厌弃的。鲁迅所在的北京,与胡适、李大钊、陈独秀等人结成了新文化战线,后来新文化战线分裂了,抛开胡适的巨大贡献不说,单就胡适和末代皇帝溥仪的会面,胡适面对皇上的媚态,就使人感到莫名的厌恶。一个新文化的战斗者,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表现,可见中国人骨子里的“奴性”意识之强大!去年竟有人撰文说,鲁迅没有君子之风,其根据便是蔡元培对鲁迅有恩,但鲁迅却没有在文章中表现出诚挚的感恩之情。(详见玉峰:《鲁迅与“命中贵人”蔡元培》《文学报》2010年7月15日)蔡元培对鲁迅本人有恩,鲁迅有时对蔡元培的行为还给予批评,这恰恰证明鲁迅对世俗奴性的坚定性批评,怎么能说鲁迅没有君子之风呢?以《故乡》而言,“我”对杨二嫂的市侩作风是否定的,但杨二嫂以市侩的眼光对官场习俗的攻击却恰恰是“我”所批判的,以所厌恶的笔触来塑造一个市侩型的人物形象。这个形象的复杂性在于她以市侩心理对“我”施以攻击,但这攻击的实质却恰恰与“我”所攻击的对象暗合。这样一来,“我”与杨二嫂在艺术形象上又能形成另一种形式的互文。杨二嫂与“我”的互转,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于奴才性深恶痛绝的人却有可能转化为具有奴才性的人,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详细叙述了民国初年,钞票贬值,但可以六折,七折去兑换现银,在兑现现银之后,鲁迅说道:“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想起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由此可见,如果我们把《故乡》中的“我”及闰土、杨二嫂都当作艺术形象,三者的互文互转关系是显而易见的。这是鲁迅先生的深刻用心之所在,也是此篇文章的深邃批判的力度之所在。对于《故乡》的肤浅理解源于对鲁迅这位伟大的作家悖论存在的不理解,他的作品在激烈地攻击,批判“他者”——社会和个人的时候,他同时又把攻击、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自我——他在确立“内耀”的同时,又确立了“他者”的自我,双重的确立和批判,使得《故乡》在乡土文学作品中傲然独立,远远高于同类的作品。

二、怀乡立场和批判立场

《故乡》的开头充满一种怨艾之气:“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点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段开头用白描手法写出回乡时的苍凉心境,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的心境愈来愈凄凉,来到老屋时:“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侄儿宏儿。”“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从描绘里可以看出,母亲的心境是十分复杂的,既高兴,又凄凉。在某种程度上,母亲的“高兴”是强装出来的。接着出场的两个人物闰土和杨二嫂,两人和“我”的相遇,并未使“我”的凄凉心境有所减弱,相反有时可能更增添了几分。闰土的苍黄,艰难,麻木和迷信,杨二嫂的“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的感叹声,说明了岁月的流逝增添的人们的沧桑感和凄凉感。这个返乡搬家总体的氛围是“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周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我”和四周的高墙,应该是“我”强大的孤独感的心情流露,是中华文化的传统和“我”试图改造传统的一种冲突,这种冲突的强大,使得“我”成为“孤身”。看来《故乡》整个氛围便是“悲凉”,“我”虽然在文章的“收束”也谈到希望,谈到新的希望,但那只是抽象,并未有真实的蓝图和精心具体的设计,看来,《故乡》一文整体的氛围是批判的。但是,《故乡》的整体氛围的批判性并不完全排斥它的另一种浓郁的怀乡思乡情绪。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归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故乡》虽然和《朝花夕拾》有所不同,但从感情取向上来说,两者有极浓的相似之处,作者有强烈的思乡恋乡的情绪,这种情绪的最强烈的表达便是对闰土少年时代和自己的一段友情,一种缠绵的难以忘怀的思绪。对闰土的友情,似不能全部理解为个人之间的私情,而应包含作者对故乡整个感情的一部分,儿时的记忆既是蛊惑,又是批评。对于杨二嫂,看来,也应该作如是观。对此形象虽然和闰土不能等量齐观,对她的批评大于闰土,但如前所述,完全认为这是个市侩式的人物,似乎也不完全符合作品的实际。青年时期的豆腐西施似乎蕴藏了更多的生活内容和感觉感受。这是一个有感受空间和想象空间的人物形象。

只有把《故乡》的思乡情怀和批判思绪两者结合起来理解,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故乡》复杂深邃的意蕴,因为鲁迅的时代太复杂,他对时代的感受太深刻,如果太单向化的理解作者的感情表达和理性传达,不可能有助于对《故乡》的开掘。德国诗人歌德说:“我出生的时代对我是个大便利……我所得到的经验教训和看法,是凡是现在出生的人都不可能得到的。他们只能从书本上学习上述那些世界大事,而那些书又是他们无法懂得的。”歌德的这些话用到鲁迅的《故乡》创作中是十分恰当的。应该细读《故乡》,特别是应细细体会《故乡》中两种情怀的纠结,才能更好地发掘这篇作品的深刻的美学意蕴。

《故乡》一文是精品,是作者对故乡、故土复杂感情感受体验体会的艺术表达,作者传达感情的老道细腻,作者思想体验的细微和深邃是一般同时代作家所不能比拟的。曾有人问一位犹太教的拉比(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为什么从前的人能听到上帝的声音,而现在的人却听不到了?这位拉比回答道:“现在的人听不到上帝的声音的原因是因为没有人能把腰弯得那么低了。”鲁迅所处的时代是大转型大变动的时代,他对社会的大转型和大变动的声音听得太仔细,体会得太深刻,所以,他能创作出这样优秀的作品。联想到当今有的作者的浮躁、肤浅,读《故乡》可能会对自己提供一面镜子和一把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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