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鸿
(开封教育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流浪漂泊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这是先民们为适应自然而最早作出的能动反应。既然它是人类生存的一种常态表现,那么它与文学结缘同行,显然成了一个古老的话题。从盲诗人荷马在流浪漂泊中吟唱特洛伊战争的史诗《伊利亚特》开始,历经数千年文学界的深情关注。一方面是写作者的流浪漂泊的人生之路;另一方面是作品中的流浪漂泊情结。源缘相承,与时俱生,因此,千年文化积淀的“流浪漂泊意识”以其内蕴丰富的品质和更多更复杂的形态在具体的作品里呈现出来。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于1927年发表了他的长篇小说《荒原狼》,引起了轰动,在这部小说里,他着力刻画和表现的是探求精神出路的知识分子形象。人们常把黑塞的作品称为“灵魂自传”,他坎坷的生活经历映射在他的作品里,常常使他笔下的人物具有一种特质:精神上的孤独与苦闷,行动上的逃避与放逐。“狼”承载着孤独,行走在世界的“荒原”上,从而使得流浪漂泊的主体意识弥漫开来,汇成了20世纪的一种时代之音。
赫尔曼·黑塞,原籍德国,后入瑞士籍。1877年诞生于德国西南部符腾堡州的小镇卡尔夫,他的童年时代是在故乡卡尔夫度过,中间也曾随父母在瑞士的巴塞尔住过几年。卡尔夫地处山区,姗姗来迟的工业化浪潮尚未完全把它吞噬。父母的慈爱,大自然的陶冶,使少年黑塞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然而也正是在符腾堡这个德国工业化落后的地区,国家机构、教育制度仍然保留着残存的封建专制和宗教教条,窒息着人们的精神,压制一切新思想的发展,由此也激发了他反叛的精神。
1891年秋天,黑塞以优异成绩考入毛尔布隆神学院,但不到半年就逃离了学校。他反抗封建宗教教育制度的行为与当时社会道德准则格格不入,而被视为大逆不道。亲戚的蔑视,朋友的疏远,使涉世不深的青年黑塞陷入到极度的孤独和苦闷之中,几乎压垮了他继续生活的勇气。
1914年之前,黑塞爱好旅游,常去意大利,还到印度住了好几个月,自己的居所也是多次搬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枪声,震撼了人道主义者黑塞的良心。战争期间,他在德国、瑞士和奥地利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的反战言论,但他的祖国和一些国人却因此把他视为叛徒,拼命的咒骂他,从而促使他放弃了德国国籍,1923年取得瑞士国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越来越陷入到与德国民族主义冲突的境地,黑塞的作品在德国部分被纳粹分子查禁,部分在战争中毁掉。有些虽未被公开禁止,但《轮下》、《荒原狼》等作品不得再版。1942年4月29日,黑塞完成了自己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9月份手稿转到柏林,但一切为出版所做的努力都遭到失败。1943年10月,此书在瑞士出版。只有很少几本进入德国境内,被视为珍品,争相传阅,而纳粹却以纸张缺乏为借口,停止了他所有作品的发行。1962年8月8日,黑塞在瑞士他居住了长达30多年的蒙达哥拉住所去世。
从1877年出生到1962年逝世,黑塞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迁。他出生的时候,俾斯麦刚刚用铁血政策统一了德国,工业化的浪潮方兴未艾,机器轰鸣的城市和煤油灯照明的农村、山村并存。当他逝世的时候,德国又早已分裂为两个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人造卫星遨游太空,电脑开始进入工业化的世界。他目睹了俾斯麦、威廉皇帝和希特勒的强权政治,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复苏,德国的战败和分裂。纵观黑塞的一生,有将近一多半的时间远离自己的故乡和祖国,但他并非个例。
面对世界大战的创伤、生存给养的匮乏、文化裂变的困惑、道德沦丧的丑恶灵魂等等,这样的时代氛围使得流亡和移民成为全球性的社会文化现象。一大批文人、作家、学者由于政治的、宗教的、个人的原因,或自愿或被迫离开自己的祖国,流浪漂泊于世界各地。他们出于对民族文化本根的认同,在异国他乡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对主流、话语霸权进行抵制和反抗。在这里,流浪漂泊似乎变成了一种时尚,一种宿命。他们的创作也构成了人类创造的最丰富、复杂的流浪文学形态。
作家带着一颗流着热血的破碎的心,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寻找着自己心灵的净土:或是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培植思想的硕果;或是在漫游中走进自然的田园;抑或在背井离乡中编织苦难的神话。无论幸与不幸,他们总是背负着来自不同方位的、一个由现代文明基因所培育的浮动的“根”,失去了水土的滋养,却得到了血汗的浇灌。植物之根只有一种,而生命之根却有很多。在这个风云多变、思潮迭涌的迷惘时代中,难以让“根”扎得牢固。于是流浪漂泊的作家和文学便踏上了一条寻求“家园”的虚妄之旅:对过去精神支点的寻找;或是对已经失去的东西在精神世界的建构。
黑塞坎坷的生活经历,引起了他对资本主义价值观念的怀疑和对宗教虔诚的动摇,黑塞和他所处的那个社会始终存在着矛盾。因此,对不服从任何外部势力的无拘无束的“个性”追求变成了黑塞世界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表现在他所有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指导思想。
在长篇小说《荒原狼》里,黑塞着力刻画哈里·哈勒尔这个形象,并非单纯是一番心理分析学的尝试,而主要是描写了一个在那个社会自称也被称为“荒原狼”的人。《荒原狼》的故事很简单,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只有他叙与自叙。叙述者在小说一开始就说,“对作者我所知甚少,特别是对他的过去和出身,我至今仍不清楚[2]”,主人公哈里不知从何而来,又将走向何处?“一只大的扁平的多格板箱似乎表明他以前做过多次长途旅行,箱子上贴着已经发黄的海外各国运输公司和旅馆的标签,起码可以证明着一点[2]。”他自称为“荒原狼”——一个陌生的、野性的而又胆怯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胆怯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物,是再也找不到家乡、空气和食物的野兽。他自述:“(我)越来越偏离正常的、允许的、健康的轨道。几年来,渐渐地变成了无职业、无家庭、无故乡的人,脱离了一切社会阶层,孑然一身,无人喜爱,遭人猜疑,跟公众舆论和公共道德经常发生激烈的冲突。虽然我还是生活在中产阶级的范围内,但是从思想情感来说,我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宗教、祖国、家庭和政府对于我来说都已失去价值,跟我毫不相干;科学上的故弄玄虚,同业行会的装模作样,艺术上的妄自尊大,如此等等,令我作呕;我的观点,我的志趣,我的全部思想,这一切曾使我才华横溢、光耀人间,现在均已荒废零落,遭人怀疑。尽管我在一切如此痛苦的转变时刻,总能获得某种无法见到、无法衡量的东西,但为此我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价,一次又一次。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越来越辛苦,越来越孤独和危险。的确,我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这条道路继续下去,这是一条越走空气越稀薄的路,这空气犹如尼采在《秋歌》中所描写的烟雾一般[2]。”哈里与一切都格格不入,于是他把自己放逐在异乡。这是他自觉而无奈的选择。
海德格尔曾用“无家可归”的彷徨来标识这个世界的存在症状:思想不在家、精神不在家、情绪不在家。现代的工业文明,使人与土地逐渐疏离,人类渐渐淡忘了自己的起源之所。而分离后生活里的很多东西又时刻在提醒你:你在流浪,你的家乡其实并不遥远,但故乡对你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此流浪者处于一种中介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忘怀旧环境,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因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自觉自愿的流浪人。永远处于不能完全适应的状态,也一直无法安定下来,无法回到某个更早也许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在这个社会意识一体化的时代里,个体话语还想为自身的存在保留一点空间的话,就只剩下流浪漂泊这一条路径了。流浪漂泊既意味着从寻常生命中解放出来,同时也意味着将永远成为边缘人。
流浪漂泊作为一种人生体验,古已有之,但古人所表达的漂泊体验多是感伤、忧思的羁旅之苦,身心的经验感受和见多识广的知识阅历,作为流浪漂泊的外在形态正在逐渐被人遗忘,失落后苦苦寻找自身价值的精神苦旅、精神漂泊愈加彰显出来。现代人的漂泊体验更注重对人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的渴望。流浪者们之所以当初选择流浪和漂泊,是因为在既有的观念下感受到不自由,又无法继续这样下去。他们为了寻求个人的自由,大都反叛和背离正统、主流。然而,在流浪中寻求确认的现代知识分子在一开始就隐藏着危机。荒原狼也跟所有人一样,凡是他出自本性而顽固寻找和追求的东西,他都可以得到,然而过多了,对人们并没有好处。这最初是他的梦境和幸福,然后则成为他痛苦的命运,荒原狼因他的独立而亡。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越来越独立了,无人能命令他,他无需听从任何人,他自由而独立地确定自己的言行和取舍。但是在已经到手的自由中,哈里突然觉察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只身一人,世界可怕地使他陷入寂寞,世人皆与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与自己无关了,他在变得越来越稀薄的无交无往、孤苦伶仃的空气中,缓慢地窒息而亡。因为现在的情况是,孤独与独立已不再是他的愿望与目标,而是他的命运与劫数。他说:“我知道的太多了,我这样痛苦,对我来说,最难忍、最刺人的痛苦和屈辱就在这里,因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处境,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处境[2]。”
主人公哈里是处于两个时代交替时期的人,旧文化的死灭与新文化的难产使得生活真正成了苦难,上帝死了,“知识就是力量”的神话也被消解了,T·S·艾略特又为百年诗坛绘制了一幅“荒原图”,使诗人和读者再也感受不到浪漫的诗情,整个西方诗坛一片落魄浪子的哀音。哈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在昏暗的夜晚,在湿淋淋的大街上,在酒馆,在魔术剧院……以孤寂的诗境,迷惘的语句,拷问自己的灵魂,抒发自己的乡愁,寻找回家的路。现代的哈里们极端厌恶物质化、商品化的情感,只在梦境、醉境、艺境中追求那种纯洁而神圣的感情,结果是自然感情的冷却和苍白造成生命的半死不活,造成了感情世界的沙漠化。就像文中的赫尔米亚说的“我们不得不越过这么多的污泥浊水,经过这么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里,而且没有人指引我们,我们唯一的向导是乡愁[2]”,而乡愁即生活,她使荒原狼明白“不管这是高度的智慧,还是最简单的天真幼稚,谁能尽情享受瞬间的快乐,谁能总是生活在现在,不瞻前顾后,谁懂得这样亲切谨慎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个小小的、嬉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损害他一丝一毫[2]”。学会笑,学会生活,自然地做人,追求你想要的,享受当下你所得到的,也许这就是荒原狼精神苦旅之后所探寻到的答案。
流浪漂泊这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宿命,当这种意识折射出某种文明在质变,民族在抉择,历史在取舍的时刻的光彩时,它不可能奢求热闹,它像一头突入异地的狼一样,永远需要一种艰忍、淡泊与孤胆的热情,从而个体生命里那种叫忧郁的质地就显示出来了。它指引我们做出思考:也许人本身就没有家,家园只是一个古老的臆想概念,人永远走在回家的途中,流浪漂泊本身就已显示出流浪者所具备的内在力量,并由此建构起一个文学中的虚妄的话语家园,但不同的人探索精神出路的种种尝试却给当下的我们提供了广阔的可操作性空间。正因为如此,生活才是一种永远充满挚爱的渴求,永不停息的流浪奔波,永无止境的试验和过渡……
[1]陈召荣.流浪母题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