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词学家对李煜被俘后的词的不同看法

2012-08-15 00:42王丹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俞平伯安泰虞美人

王丹

(浙江工业大学,浙江杭州310023)

王兆鹏先生所编的《唐宋词汇评》一共选煜的词34首,其中李煜成为宋朝的俘虏后,在宋朝所做的词一共13首。在李煜被俘后的这13首词中,有俞平伯、唐圭璋、詹安泰三位先生汇评的词共4首。分别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

俞平伯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汇评中首先提到的是“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就章法言之,三与一,四与二,隔句相承也;一二与三四,情境互发也。但一气读下,竟不见有章法。”这里的“奇语”、“传诵”“一气读下”表明俞平伯先生在看到一首词的时候,首先是从词的语言方面进行分析,注意读词的语言运用,词的语法章法的运用。在《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的汇评中俞平伯说:“虽曰写景,仍不肯多用气力,其归结中在于情怀,环诵数过殆可明了”。“虽曰写景,仍不肯多用气力”,这也表明俞先生注重词的语言的雕饰,这首词中虽然有景物的描写,但是作者并没有在写景方面多费笔力。在《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的汇评中,俞平伯先生写到:“词中抒情,每以景寓之,独后主每直抒心胸,一空倚傍,当非有所谢短,亦非有所不屑……,乃缘衷情切至,忍俊不禁耳。若传诵最广之名句,其胜场何在,究亦难言”。“词意分明,唯恐一口气囫囵的读下便觉含混,此含混之咎故不尽在作者也”这里也暗示了词中语言的运用,寓情于景,缘情而至且词意分明,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将情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深刻地表达出作者人在他乡怀念故国的深情实意。在《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的汇评中,俞平伯说:“此词五段若一气读下,便如直头布袋,煮鹤焚琴矣。必须每韵作一小顿挫,则调情得而词情即见。”这是作者在前五句用了四个三个字的短句子,如果一口气读下去显得很急促,甚至不知道作者要表达什么,如果每个短句子间都停顿一下,便可以理解词表达的情意,这也是作者语言技巧的独特运用。俞平伯在赏析这4首词的时候,首先是从语言方面赏析这几首词,词中的语言反映着作者的感情,正所谓有什么样的文字就会有什么样的感情流露出来。语言是最直观的可以看到作者感情的方式,所以通过对词中的语言的分析,便会很快掌握词的感情基调,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

另外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评论中,俞平伯提到:“盖词之作,曲折似难而不难,唯直为难。直者何?奔放之谓也。直不难,奔放亦不难,难在于无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无尽之奔放,可谓难矣”。俞先生认为这首词体现了无尽的奔放,直抒胸臆,情深意足。这也可以看出俞平伯先生注意对词的艺术特点方面的理解,从词的艺术特点和风格方面方面赏析这首词,反映出作者的思想感情。在《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的汇评中俞平伯说:“实写景物全片只有两句……虚实之景,眼下心前相互映照,情在其中矣”。这也是从词的艺术性方面探讨,虚景和实景相结合,情在其中自然的流露。在《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的汇评中,俞平伯先生写到:“夫奇雄,美之毗于阳刚者;幽怨,美之偏于阴柔者”。他认为这首词刚柔并济,后主一往情深才会有这样的风格,这是从词的风格方面来说的。在《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的汇评中,俞平伯说:“上片只散韵耳,而一韵一折,尤书家所谓‘无垂不缩’,特后主气度雄肆,虽骨子里笔笔在转化,而行之以浑然元气。”俞平伯认为李煜的这首词也同样雄姿奔放,气度非凡。“盖‘春红’二字已远为‘胭脂’作根,而匆匆风雨,又处处关合‘泪’字。”俞平伯通过对词中一些字、词语的运用,分析整首词的艺术特点和风格,来把握整首词的感情。对于这4首词,俞平伯认为它们更多体现的是作者的奔放雄姿之感。从词的语言方面和艺术风格方面分析这几首词,这是俞平伯与唐圭璋、詹安泰的不同之处。

下面谈谈唐圭璋先生对李煜这4首词与俞平伯、詹安泰的不同之处。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汇评中,唐圭璋先生说:“此首感怀故国,悲愤已极。”首先对整首词的感情基调作了概括,认为这首词伤人入骨,令人不堪卒读。这与俞平伯的“气度雄肆”就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唐圭璋认为李煜的词愁肠百转在其他三首词中也都有表现。在《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的汇评中,唐圭璋认为这是一首怀旧词,“自摹白发穷愁之态,尤令人悲痛。”在《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的汇评中,唐圭璋提到:“此首……后主绝笔,语意惨然”。“肝肠断绝,遗恨千古”。(俞平伯却认为这首词“刚柔并济”)在《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的汇评中,唐圭璋认为“沉哀入骨”,俞平伯则认为“兼有阳刚阴柔之美”。

对于这4首词,唐圭璋更多认为它们表现了后主的沉哀和悲痛的心境,读之使人伤情、伤感。另外,在评论的开头,唐圭璋先生都会对整首词的感情基调做一个整体的、简单的概述。再有,唐圭璋先生在评论这四首词时候,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首评论中写到:“至其《虞美人》一首,更是哀伤入骨,问春花秋月何时了,正求速死也”。唐圭璋先生在评论李煜词时往往会涉及到别的文学作品。如在《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的评论中写到:“宋徽宗被虏北行也作了一首《燕山词》,着末写到:‘万水千山……除梦里,有时曾去。’《长恨歌》的结尾写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们读他的词,也有这样的感想”。从这几首词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唐圭璋先生会把一些和李煜词相近的某些作品放在一起,因为它们都表达了相同的情感。这也反映出唐圭璋先生所掌握的文献材料之多。

詹安泰先生对这4首词的理解也有独特的见解。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汇评中,詹安泰首先对李煜写这首词的背景进行了概括,“这是李煜入宋做俘虏后第二年(977)正月写的”。他还对词的一些错误的理解也做了纠正:“因此,我认为这词的开首作‘春花秋叶’,解成一年的时节,比之作‘春花秋月’解成美好的生活现象更恰当。(‘一叶落,知天下秋’,从秋叶所引起的是天寒岁暮之感,和春华配合起来只能是标志着一年的时节,是不能堪称美好景象的)”詹安泰先生联系作者的生活实际,对一些词句重新做了解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写出时日很难挨过的情况,也还是合适的。这些都是詹安泰先生读这首词时与俞平伯、唐圭璋的不同之处。詹安泰先生只是就词本身来分析,对词的感情基调不做过多的论述。在《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的汇评中,唐圭璋认为“尽管从各方面表现了错综复杂的的情事和景物,结构却很严密完整。”这是从结构上把握整首词。在《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的汇评中,詹安泰提到:“这词的情意很悲苦,应是李煜被俘后感到十分哀痛时写出来的”。依然是对整首词的背景做介绍。在《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的汇评中,詹安泰写到:“这首词也是李煜入宋后所作”,对词的写作背景做了简单的概括。“读者在这里所感染到的是美好的东西横遭摧毁,并不限于‘林花’,‘林花’的命运如此,其他和‘林花’一样命运的都如此。”将作者命运与林花的命运,与各种被摧毁的花的命运联系起来。通过一个林花现象而推及到一般的普遍的现象,从而深化整首词的感情意境。詹安泰与前两位不同的方面是对词的背景作介绍,从个别事物推及到一般现象,从而深化作者的思想主题。另外,詹安泰先生还喜欢从词韵方面评论词。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同样的4首词,三位大家却有不同的观点。那么,为什么他们对这4首词的理解不同,甚至有很大的差异,他们是站在怎样的角度评论这4首词?下面我们将对这三位大家评论的不同视角进行分析。

虽然活跃于“五四”初期的新文学作家大多与传统文化与文学有着深厚的渊源,但是在俞平伯身上所体现出的渊源性似乎更加具有典型意义。俞平伯自小生活在书香世家,从小接受着严格的传统教育。朱自清在为俞平伯的文集《燕知草》所作的序中说:“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基于上述俞平伯在家学背景与性格特征方面的典型性,俞平伯的文学思想偏向于“知人论世”。在周作人看来,与唐宋文人重载道轻抒情的写作不同,晚明的文学家“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俞平伯也正与晚明的文学家一样,“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所以,俞平伯在评论作品的时候也很重视该作品的抒情性和艺术特征方面的表现。“以意逆志”作为中国传统的文学解释方法,十分重视对“志”即作品原意的追寻和探求。俞平伯对古人的“以意逆志”还是比较肯定的,也很重视探求作品的“本义”。在具体词的阐释过程中,俞平伯始终注重对词的文本的解读,以寻求作品“本义”。重视文本,比近代附会的“比兴说”、迂阔的“理法说”,更能回归词的本义。俞平伯还重视读者在鉴赏过程中的作用。鉴赏过程,实际上是作者意图与读者感受紧密联系,彼此融合的过程,这一点是对传统“以意逆志”的新发展。俞平伯充分重视鉴赏者的主体性,他指出,读者对作品的联想可以是多样性的,可见仁见智,“读者见仁见智,原不必强同”。另外,俞平伯还把鉴赏主体的参与,认定是作品永久流传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说:“其所谓联想,即由此及彼,与引申义近。以彼此今昔联想不同,作品流传遂生生不已。”俞平伯主张重视读者的参与,实际上相似于西方现代阐释学批评,也即尊重读者对作品的多义理解,并由这种理解构成的审美境界。俞平伯把读者意图与读者并重的鉴赏方法,在20世纪词学批评史上独具一格,有开创之功。

唐圭璋先生主要是做文献方面的研究。唐圭璋的词学,继承了朱祖谋和况周颐的传统,又在辑佚之学、校勘之学、目录之学、词选之学和词史之学方面,超越了朱、况。唐圭璋从事词籍整理和批评的时候,总是体现着强烈的“尽全意识”和“文献意识”,这是朱、况所不具备的,对今天的词学研究来讲,仍有借鉴意义。唐圭璋所从事的辑佚之学、校勘之学与目录之学,还培养了他一种强烈而敏锐的“文献意识”,这种“文献意识”不仅成全了他在词的辑佚、校勘与目录版本方面的出色成就,还使得他在从事词史之学与批评之学的时候,总是能够从文献的角度去关注问题、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

詹安泰先生对词进行过系统的研究,詹先生20世纪60年代写的《词学研究》这部词学专著,先从词的“声韵”、“音律”、“调谱”、“章句”、“意格”、“修辞”、“境界”、“寄托”等八个方面作论述后,再进而论词的“起源”、“派别”、“批评”、“编纂”。像这样系统、全面、深入的词学研究,可以说是空前的,是前无古人的。词的声韵问题,是詹安泰最为用心的问题之一。他指出:“四声之说,宋人偶一言及,犹多活用,不主严守;元、明作家,则并四声,也绝不谈,核其所作,也不过仅守平仄;到了清初万树作《词律》,始倡言四声——尤其是去上必当严守,可是清初的词人对他的学说并不注意,所作的词,依然是仅守平仄;直到道、咸以后。四声严守之说,乃风起云涌,今日诸老辈言词者没有不兼及四声的了。这也说明,詹安泰先生喜欢从声韵方面评论词。

可见,这三位大家在生活背景、研究领域等方面都有所不同,所以,他们评论词的视角也会有所不同。

俞平伯、唐圭璋、詹安泰这三位老先生分别从各自的角度为我们评论了李煜这四首被虏后的词。同样的词在民国这三位先生的眼中却有不一样的理解,这表明同时代的读者对同一部作品具有不同的解读方式和接受方式。

[1] 唐圭璋.词学纵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 王兆鹏.唐五代词汇评·唐五代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3] 俞平伯.读词偶得[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4] 詹安泰.词学散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

[5] 詹安泰.詹安泰词学论稿[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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