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中琪
试论杨朱社会思想的可贵之处和缺陷
□尹中琪
杨朱是我国春秋战国时代著名的思想家,他“一毛不拔”的说法向来被曲解和误传,本文结合史料记载,探讨了杨朱社会思想的可贵之处,指出他的思想实际上是一种早期中国版的个体自然权利思想,在缺乏个体权利思想和实践的中国传统社会和文化中非常可贵。本文也指出了杨朱思想的缺陷,对何种情境下不适用“一毛不拔”进行了探讨。
一毛不拔;罕异见解;权利坚守
杨朱,又称杨子,是战国时代著名的思想家。他的生卒年代不可考,但根据孟子、墨子与杨朱争辩的情况,他大概生活在与孟子相当的年代,即公元前4世纪,或者稍早。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留下成型的著作,它的思想和观点散布在《孟子》、《列子》、《吕氏春秋》、《韩非子》、《庄子》等史籍中。
在《孟子·滕文公》篇中孟子有这样两句话:“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子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①见罗炳良、赵海旺编:《孟子解说》,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页。
在这两句话中,透露出以下信息:一杨朱和墨翟②墨翟,即墨家创始人,后世称墨子。他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与儒家当时的代表孟轲,以及本文的主角杨朱在中国当时的思想界执牛耳,并相互争辩论战。本文作者注。是当时著名的思想家,他们的学说在当时同儒学一样是显学,弟子众多,以至于达到孟子所说的“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的程度。二,在孟子口中,杨朱主张无条件地“为己”,墨翟提倡无条件地“为天下”,他们的思想都为孟子所不齿,孟子骂他们是“禽兽”,说明当时儒家、墨家、杨朱思想区别分际、相互对立的情况。
在《列子·杨朱篇》中,有这样一句话,是杨朱思想的核心:“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③严北溟:《列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页。意思是:一,为天下拔我一根毫毛,我不干;用全天下奉养一人,更不可取。如果每一个人都不拔一根毫毛,每个人都不向天下奉献一根毫毛,天下就好了。
《列子》中还有一段墨子学生禽滑厘与杨朱及杨朱学生孟孙阳的对话,更为精彩,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杨朱的思想。禽滑厘问杨朱,拔您身上一根毫毛,用来救天下,您干吗?杨朱回答:天下并不是一根毫毛可以救的。禽滑厘又说,如果可以救,您干吗?杨朱不再理睬他。禽滑厘退出来告诉杨朱的学生孟孙阳,孟孙阳说:你没听懂先生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如果用万金买你一寸皮肤,您愿意吗?禽滑厘回答:愿意。孟孙阳又问,用一个国家换您一根手指,可以吗?禽滑厘不能回答了。孟孙阳说,一根毫毛少于一寸皮肤,一寸皮肤少于一根手指,但是毫毛之微,积累起来就是肌肤,肌肤之微,积累起来就是一根手指,一根毫毛也许只是身体的万分之一,但是就可以轻贱它吗?①原文:“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见严北溟著:《列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页。这段话道出了杨朱思想的内在逻辑:一根毫毛跟一寸肌肤,一根手指,乃至生命本身同样重要,因为这不是一个多少短长的问题,而是个人权利的问题。不舍一毛不是吝啬不吝啬的问题,而是事关个体权利的原则问题。这里的“一毛”是一种比喻,可以理解为个人的生命权利,也可以理解为个人的财产权利,而非真的“一根毫毛”。“一毛不拔”就是对个体权利原则的坚守,对个体自然权利的维护。
这样的思想在当时及后世的中国都是极其罕见的,因为它完全摒弃了当时其他思想家借以立论的基础——人与社会的关系,而是只从个体生命、个体权利去考虑问题。别的思想家是在“人与社会的关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这个层面上讨论问题,②如儒家主张“亲亲,尊尊”,按照既定等级秩序和亲属关系确定社会关系,墨家主张“兼爱”,按照平等原则无差别地确立社会关系。本文作者注。而杨朱则先把世界、社会与人类个体分开,单独探讨人类个体的权利和原则。他的思想跟当时先秦其他著名思想家都有很大的区别,战国之后更是销声匿迹,没有任何传人,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笔者经过认真考察,感到杨朱的思想非常可贵,他的思想是中国版的“个体权利本位”思想,对于缺乏个体权利思想的中国传统文化而言,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和价值。
儒家强调社会的既有秩序,把“安份守礼”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春秋时期的中国是一个所谓“礼崩乐坏”,原有统治秩序瓦解崩溃的时代,儒家的鼻祖孔子一旦发现诸侯、大夫有僭越名分的举动,就很难过,甚至生气。当鲁国的政治暴发户季孙氏建造自己的封邑城池逾越了礼制,孔子的反应是号召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子当鸣鼓而攻之”。反对季孙氏失败,使孔子被迫离开鲁国,直到晚年才回到故土,但终其一生他对这件事都不后悔。“上下有秩,长幼有序”、“亲亲,尊尊”、“正名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克己复礼”、“君惠臣工,父慈子孝”等等是儒家的追求,按照自己既有的身份行为处事,履行自己身份规定的责任义务,是孔子及后世儒家学者坚守的立场。究其实,他们是代表了既得利益者——没落贵族的利益,他们希望整个社会重视他们已得的名分,按照固定的礼制分配利益,反对社会改革,按照现代的政治倾向划分,可谓十足的保守派。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反对战争,因为战争给当时各诸侯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墨家认为国无分强弱大小一律平等,应该和平相处;人民应该平等相爱,反对儒家的爱有偏差等级,反“私爱”,倡导“博爱”、“大爱”。墨家的思想非常积极,有些做法甚至让人难以想象,比如,墨家的大佬们经常奔波于各诸侯国之间,做义务的反战工作。史家记载,春秋时期楚国和宋国战争的前夕,墨家的创始人墨翟本人一方面派弟子们义务帮助较弱的宋国防御城池,一方面日夜兼程,深入虎穴来到楚国,与正要攻宋的楚国国君,以及帮助楚国攻宋的著名匠师公输般③即传说中木匠的鼻祖鲁班,姓公输,名班,因是鲁国人,又名鲁班。在这里,他制造器械帮助楚国攻宋。本文作者注。进行了沙盘演练,结果公输般技不如人,败在墨翟手下,楚国也放弃了对宋的战争。④罗炳良、胡喜云编:《墨子解说》,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337页。在社会基础上,广大小工商业主、城市平民是墨家的拥趸,墨家可以算作是代表平民利益的左派。
道家的思想也是春秋战国时代一大家,这一派思想主张消极避世,不要堕入繁烦世事,要保持自然之身,做逍遥之游。道家思想过于玄虚,对世态人情抱有一种厌倦情绪,希望国家回到小国寡民时代,人民老死不相往来。凡是世俗人情,皆一概否定,没有是非立场,无论对人、对己、对世,道家在价值观上都呈现出一种虚无的立场。如,著名的“庄生梦蝶”典故,讲的就是道家的代表庄子一觉醒来看到蝴蝶,竟然不知道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自己。这种虚无、混沌的状态被道家奉为最高境界。
而杨朱的思想就更微妙,在社会实体上,他不代表也不主张哪一个阶层的利益,因为他的思想比儒家和墨家都抽象得多,儒家要求每一个社会成员按照既定的身份和地位履行社会责任和义务,墨家则主张每个社会成员的人格独立,大家应该交相亲,兼相爱,应该为社会无私奉献。而杨朱既不赞同儒家对既存社会秩序的维持,也不认同墨家无原则的互爱,无原则的奉献,同时与道家在世界观、价值观的虚无状态也有明显区别,他对世界、社会、人这些世界观的根本问题还是做了深入和积极思考的,但是他把思考的焦点放在了抽象的个体人身上,对抽象个体人的自然权利进行考察,得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和原则立场:个人权利不可小觑,个人权利与社会整体权利一样神圣,即使是要求奉献个人的一根毫毛,也要有个原则,有个说法。
其实,一根毫毛的说法,本来也是在百家争鸣的论辩过程中产生的。笔者注意到,一根毫毛的说法,并不是杨朱最先提出来的,而是在墨家弟子禽滑厘的逼问下杨朱回答出来的。杨朱冰雪聪明,面对禽滑厘狡猾的提问:“拔您一根毫毛而救天下,先生您干吗?”他说:“世界并非拔一毛而可以救得了的。”然后杨朱才正式说出:“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这句话。关于禽滑厘“是否舍得一根毫毛”的提问本身是一个陷阱,因为他事先大概知道杨朱的立场,一旦他答“是”,至少从表面上看杨朱会显得很自私,也会令他难堪。在这里,禽滑厘可谓后世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用大棒子打人的先驱。
杨朱关注的问题是拔一毛的道理何在?拔一毛的合法性和法理何在?如果盲目慷慨,轻易接受拔一毛而救天下的说法,看似失去的东西只是一毛而已,微不足道,其实是把自己对一毛的所有权之原则轻易让渡了,这样带来的后果将会是灾难性,一旦把所有权让渡,对方就可以继续打着各种“救天下”的主义和旗号,今日向你征收一毛,明日向你征收两毛,而后若干日征收你的粮食,直至征收你的生命。正是看到了这样的逻辑陷阱,杨朱才主张对“一根毫毛”之所有权的坚持,要对每个人一根毫毛的权利而主张。这样深沉的理智不为凡俗人所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了。从后世界定的理论倾向上讲,杨朱是典型的自由派,他对一根毫毛的坚守就是对每个人的自然权利之坚守,对每个人于自身之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的坚守,对自己作为一个人尊严的坚守。当我们回到人类的历史长河里,我们恓惶地发现,对这种思想的呼应要到杨朱时代之后两千余年的欧洲启蒙时代,17世纪英国思想家洛克《政府论》里才能找到最为确切的和几乎相通的价值追求,可以想见杨朱的思想在当时会是多么超前和特立独行,这一点笔者在下文中还会详解。
因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向他挑战的问话人禽滑厘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而且杨朱本人也不想说服他,文中的杨朱只回答他一句话就缄默不语,干别的事去了,其余的话是他学生帮他说的,这反映出杨朱的谨慎,其实也反映出他很明白自己的观点是不能说服普通人的,他的坚持,他的苦闷在欲言又止中表达得非常充分。
《列子·说符》中还有另一则杨朱的故事,也隐晦地反映出杨朱的苦闷,就是成语《歧路亡羊》的故事。讲的是杨朱的邻居丢了羊,来找杨朱的学生,请他们帮助找,但是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找到,学生们回来告诉他,一路找下去,道路不断分岔,不断分人去岔道,直到人手不够分,谁也不知道羊跑到哪个岔道上了,所以没法找。杨朱听到这个说法后一连好几天都很苦闷,唉声叹气的。他的学生问他,丢羊的邻居都已经不难过了,先生您怎么还为这事难受?杨朱说,我哪里是为了丢羊难受啊,我难受的是这世间的道理,开始是很简单自然的一种,不断发展下去就会有很多不同的道理,就像这大路和岔路的关系一样,因为岔路太多而找不到羊,求学问的人也因为治学的依据不同而大相径庭。①严北溟:《列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页。这个故事深刻地揭示了杨朱思维之深刻、清醒和犀利,他难过其实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主张和当时其他各家学说是谁也说不服谁,而人们在学习各种理论、思想的时候很可能就像一个寻羊的过程,到最后怅然而无所得。从这个故事我们也可以看出杨朱思虑的深刻,以及对人世的积极态度。正因为其深刻和积极,才会让他感到痛苦。
杨朱主张每一个个人的自然权利,不受社会强权的约束和欺凌。看似吝啬于“一根毫毛”的说法其实是对每个人神圣的生命权的尊重和敬畏,不为救天下而拔一毛,不是因为自私,而是看透了当时纷乱的政治乱象下很多打着各种神圣旗号侵夺平民百姓利益的丑恶勾当。杨朱说:“损一毫利天下不予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其实是在暗示“损一毫而利天下”的后果往往变成了“悉天下而奉一身”,这正是当时中国传统政治的诡谲之处。
白居易的《卖炭翁》,是笔者比较喜欢的一首诗。笔者认为,这首诗正是杨朱思想的一个注脚。这首诗中写道: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①周勋初编:《白居易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页。
一直以来笔者对这首诗反映的问题甚为困惑,诗中那“黄衣使者白衫儿”,其实就是宫里的太监,他们看到卖炭翁的一车好炭,就立即把炭取走,只用向老头宣称是按照皇帝敕令,皇宫征收就行了,用半匹红绡,一丈白绫象征性地补偿一下,取走了千斤好炭,可以想见当时老头的表情和心情!究竟为何会出现如此残酷而荒唐的局面?
从自然权利(生命权、自由权和财产权)的角度讲,笔者认为,其实是当时那个社会的法律制度出现了问题,人的自然权利被十分精妙地、以一种貌似权威和崇高的名义让渡了。黄衣使者,这些太监们其实在明目张胆地掠夺民间财富,却居然掠夺得那么冠冕堂皇,掠夺得那么轻而易举,驾轻就熟!追根究底,并不能简单地认定是太监的错,或是太监背后皇帝的错,而是社会规则的错,错就错在原则没有把握好,说白了,就是杨朱坚持的那“一根毫毛”的原则没有坚持住。可以想见,在卖炭翁和太监,以及在任皇帝的前若干代,统治者通过一个什么理由,把“一根毫毛”的所有权征收了,这种理由,往往是表面很光鲜的,很崇高的,甚至很伟大的,类似于《列子·杨朱篇》里“救天下”的名义,用“救天下”的名义堂而皇之,大义凛然地征收百姓群众“一根毫毛”般小的利益,忽悠成功后进而渐渐征收比“一根毫毛”大得多的群众利益,于是就出现了《卖炭翁》里那残酷的一幕,到这个时候,“救天下”的狰狞面目也就显露出来了。
笔者曾经在首都北京游览故宫、颐和园,被皇帝居所的豪华奢靡所震撼。而据有关专家介绍,被毁掉的皇帝别宫圆明园,其奢华大气更是超过故宫。笔者也曾游历拙政园、留园、怡园等江南园林,也对这些园林的原主人——封建社会的大官僚的优雅生活而震惊。但是显然,这些奢靡的生活和巨大的财富都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其实这些生活都是建立在《卖炭翁》里卖炭老人无原则的捐献之上。正是“一根毫毛”所内含的原则没有把握住,才一步步导致这种极端异化社会之产生。也正因为如此,杨朱之后千年,洛克在《政府论》中说,从法理上讲,每个人的自然权利“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是上帝赐予每个个体人的神圣权利,在组成社会的时候并没有让渡给社会,而是作为保留权利。让渡给社会的只是共同防卫权和对自身伤害的最终惩罚权,即组成社会的人不再拥有在自然状态下的同态复仇之权。而代表社会的政府要保护个体的保留权利,即生命权、自由权和财产权,这一点正是政府存在的合法性来源,一旦政府不保护这些权利,甚至伤害这些权利,政府的合法性就没有了。②[英]洛克著,叶启芳、瞿菊农译:《政府论》(下篇),商务出版社2005年版,第3-10页。而英国18世纪的著名法学家布莱克斯通更是明确指出:生命权、自由权和财产权是每个人的绝对权利,不受制于任何权威。③[英]威廉·布莱克斯通著,游云庭、缪苗译:《英国法释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1页。
杨朱对个体“一根毫毛”之权利的坚持正是洛克和布莱克斯通对“自然权利”的坚持,在本质上,杨朱和洛克,以及布莱克斯通探讨的是同一个问题,他们的立场和观点也是一致的,只不过杨朱的观点和论述更富于感性,通过“一根毫毛”这个极端个性化的寓言式表达出来,而洛克和布莱克斯通则是提出一个自然状态和上帝赋予权利的假设,并运用理性和逻辑分析的方法阐述这一观点,比杨朱说得清晰多了。
但是必须指出,杨朱是早于洛克、布莱克斯通两千年的人物,是处于人类社会的早期文明,而笔者认为,杨朱能用“一根毫毛”的原则形象生动地解释自然权利这个问题,已经是相当难能可贵了,其深刻性并不亚于后来的学者。综合考虑杨朱思想的深度和意义,的确是非常可贵。
杨朱的思想暗含了古典自由主义的精华,这种正统启蒙主义的思想精髓,出现在早期中国的思想文化中,实在是令人诧异。在中国这样具有深重封建传统的国家,确定并确切坚守个人自然权利的思想,真是弥足珍贵。但是这种思想当然也不是十全十美,它的缺陷和不足也是很明显的。
在任何情况下,不为救天下而拔一毛,人人保守自己的权利一点不放松,可以吗?当然是不行的。人类每个个体的权利分明和确定,是个事实,但人类组成社会,过群居生活,也是一个事实。组成社会共同生活,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其根本原因在于人类有很多需要必须在群体中得到满足,有很多共同需要也必须以群体的形式加以解决。比如对付自然灾害,抗击外敌,改造大自然,建设宜居环境等等都需要以群体的方式解决,个体在这个时候只能依靠群体协作的力量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人人不舍一毛,各顾自己显然是不行的。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也必须有条件地服从集体的安排,这样整个集体才能度过难关,其后果是对每一个个体都有利,不这样做的后果是对每一个个体都有害,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应该根据集体大家的共同需要,按份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样做无论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
关键问题是,这种集体的共同需要究竟是什么?需要付出多少?每个人又该付出什么?付出多少?等这些具体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最理想的方法是莫过于所有共同的问题公之于众,由众人按照民主协商的方式解决众人之事,也就是英文“republic”,汉语“共和”的原意,依法理而不依人治,政治透明而不是暗箱操作,这样大家对所有涉及自身和涉及众人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对涉及自己利益的问题有发言权,从而使每个人心平气顺,为集体奉献就是为自己奉献,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不拔一毛就是自私和不可取的了。
杨朱的意义在于,不是不能拔一毛,而是拔一毛的原则问题。拔一毛是可以的,甚至拔很多毛都是可以的,关键在于拔一毛的原则,即个体的自然权利之原则不能丢,无论是一毛,还是很多毛,乃至捐献财产等等,无论要取走属于个体自然权利的任何东西都要有一个说法,一个合乎法理的交代,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拔去一毛还是很多毛,如果是不可避免的,经过正当民主程序和法律程序的,必不可少的,公平公正合理的,那就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哪怕拔走一毛也不允许,这就是杨朱思想的最闪光点。
但是杨朱并没有把这个问题讲透,他只是含糊地说出:“不为天下拔一毛,不为天下奉一身”这样一句话,加之他的其他话语多反映人生苦短,及早行乐的思想,所以被很多人误解误传,把他当作大贵族极端自私,和享乐主义人生观加以批判,另一方面,对于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为天下奉献这个问题他也没有考虑,这一点也是一个遗憾。缺乏这方面的思考,认定杨朱思想是极端自私的人似乎找到了一个把柄,虽然这是对杨朱思想的误解,但的确也是杨朱思想本身的遗憾和不足。
杨朱作为两千多年前的思想家,能够道出后世启蒙时代才出现的自然权利思想和古典自由主义思想中最核心的部分,这是非常可贵的,这也证明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其古典文化的多元性和辉煌灿烂。
虽然关于自然权利的思想,他并没有阐释清楚,只是用了一个“拔一毛而不取”的比喻,但是这个比喻形象生动,发人深思,千年以后,仍耐咀嚼,给了后人以解释和丰富完善的空间。这个比喻,对于后人对自然权利、个体与群体关系、权利与权力的关系等人类社会的核心问题的理解,给出了一个极其生动的角度和路径,其意义和价值时至今日仍未穷尽。籍此,大家可以深入思考个人权利的绝对性与相对性、个体怎样融入群体,个体权利与群体权利的边界、权力来源的合法性等一系列人类社会的核心问题。杨朱思想的意义正在于此。□
(责任编辑: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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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2)05-0113-05
尹中琪,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育学院讲师社会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学理论、社会思想史、法学理论、宪政思想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