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发
(安徽理工大学思政部,安徽淮南232007)
熊十力(1885—1968)比梁漱溟(1893—1988)年长8岁,但由于坎坷的人生经历致使其向学甚晚。当梁漱溟凭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暴得大名”,独步于“五四”时代时,早已而立之年的熊十力仍是默默无闻之辈。然而,相同的文化背景和时代课题,使他们由陌生到相识,由相识而相交,并以此展开长达四十余年的交谊。本文力图回到20世纪的历史现场来探讨熊梁二人的独特交谊和思想交锋,进而揭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民族与文化双重危机的深度思考。
武昌首义成功后,熊十力以英勇无畏的气概和昂扬的革命激情为辛亥烈士著文立传。他在《健庵随笔》一文中流露出对儒家积极入世的尊崇和对佛教出世主义的鄙夷。他说:“余谓佛氏言空而着于空,孔教不空而无着……孔子教人与父言慈,与子言孝,与友言信,与家国天下言修齐治平……佛说尽高尚,然其为道也,了尽空无,使人流荡失守。”[1]此时正在“深叩内典、专攻唯识”的梁漱溟看到此文后,认为熊氏之论过于轻薄佛教义理,于是在《究元决疑论》中予以强烈驳斥,“如此凡夫熊升恒(熊十力)云:‘佛道未能解缚,先自逾闲,其害不可胜言。’不知宇宙本无一法之可安立,彼诸不了义之教,假设种种之法,有漏非真,今日已不厌人心”[2]。对于梁漱溟的批判与指责,熊十力并未给予辩驳。1919年,熊十力从南开中学给梁漱溟寄了一张明信片,说:“你写的《究元决疑论》我读到了;你骂我的那些话不错,希望有机会晤面仔细谈谈。”[3]是年夏天,他前往北京,拜访正在北大哲学系主讲佛教唯识宗的梁漱溟。熊梁二人一见如故,结为至交,由此开始了一段长久延续、时疏时密的交谊。
1932年,能十力完成了《新唯识论》文言本的写作,而此时的梁漱溟正全力以赴创办山东邹平试验区,轰轰烈烈、影响深远的乡村建设运动由此拉开序幕。对于梁漱溟汲汲遑遑的乡村建设大业,熊十力似乎没有太大的热情,谨在《英雄造时势》一文略作评说,且语气中流露的是不屑和质疑。他说:“梁漱溟先生等的村治运动,诚是根本至计。然我总以为如果国家的政治整个的没有办法,村治运动也做不开。”[4]
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彻底中断了梁漱溟踌躇满志的事业,但他并未由此退出政治舞台,而是继续为国事奔走呼号。1940年,熊梁二人相聚于四川壁山县的来凤驿。由于梁漱溟忙于组建民主政治同盟并远赴香港办报,所以二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熊十力与梁漱溟留在祖国大陆,继续为新生的共和国发挥余力、贡献心智。社会生活的安定有序,经济建设的欣欣向荣,不仅为熊梁二人晚年颇为密切的交谊创造了和平环境,也让梁漱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阅读至交的理论著述,为二人的学术辩难埋下伏笔。
梁漱溟晚年谈及熊十力时说:“我与熊十力先生虽同一倾心东方古人之学,以此相交游共讲习者四十余年,然彼此所见固不尽同。”[5]由于熊梁二人学术思想存在差异,故而他们的相互辩难亦在情理之中。熊梁二人的学术辩难主要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比较集中的有两个时段。
1.20世纪50年代初,熊十力对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一书所展开的辩难。新中国成立前夕,梁漱溟出版了中年力作《中国文化要义》。20世纪50年代初,熊十力致信梁漱溟,细数其书之弊。他对梁著的不满主要有两点:一是中国文化早熟问题。在梁漱溟看来,东西文化不存在是非好坏之别,更没有不及西方文化之处。近代以来,东方文化之所以落后于西方文化,其根本原因就是“成熟太早”、“不合时宜”。《中国文化要义》对此问题作了清晰和系统的阐释。熊十力承认中国文化“理性早启”、“开的太早”,但它并未成熟,并列举了三点理由,“一、中国确是退化,唯太古代至战国时期光彩万丈;二、中国文化虽开得太早而确未成熟,尤不当谓秦以后二千年为成熟期;三、尊书谈到根源处,只揭周孔教一语”[6]。在他看来,所谓中国文化早熟仅是从根源处来说的,后世诸人并未将其发扬光大,故而不能称之为成熟的文化。二是中国社会结构问题。梁漱溟认为,伦理本位是中国社会的最大特征。正是伦理关系的作用,家庭才成为中国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取义于家庭之结构,以制作社会之结构——此即所谓伦理”[7]。就是说,中国人生活的各个层面均发端于家庭、呈现于家庭,甚至完成于家庭,从而形成“亲亲”、“尊尊”的伦理本位的社会关系。梁漱溟对中国伦理本位社会结构的溢美之辞,让熊十力颇为反感,认为家庭乃是“万恶之源”,社会“衰微之本”。他义正辞严地说:“家庭为万恶之源,衰微之本,此事稍有头脑者,皆能知之、能言之,而且无量言说也说不尽。无国家观念,无民族观念,无公共观念,皆由此。甚至无一切学术思想性亦由此。”[8]在他看来,梁漱溟只看到了伦理本位的优点而无视其弊端,这无益于国人对中国古代社会结构基本特征的认知与拣择。
2.20世纪60年代初期,梁漱溟对熊十力哲学体系及晚年论著所作的严厉批判。熊十力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具原创冲力的哲学家,他毕生构建的“新唯识论”体系不仅奠定了现代新儒学的理论基石,也确立了他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的地位。但梁漱溟依然从熊十力的学术论著中找出些许不足之处,甚至认为这些问题是老友与生俱来的“痼疾”。梁漱溟对熊十力的不满可归纳为两点:一是对熊十力哲学体系的批判。对于熊十力苦心经营的“新唯识论”体系,梁漱溟几乎全盘否定。在他看来,中西哲学存在质的差别:中国哲学注重道德践履,而西方哲学侧重知识构建。所以,不能依凭西方哲学模式来建构儒学的现代形态,而自古及今的中国哲学都离不开社会实践,因为“从来空想空谈不成学问”[9]。熊十力的错误恰恰在于此,“以哲学玄想自雄”,其结果自然导向歧途,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梁漱溟指出:如果熊十力不汲汲于哲学体系的创造,误入“思想家、理论家一途”[10],而是脚踏实地地躬耕践履,遵循儒家先哲致思路向于心性之学、身心性命之学,其成就自然比现今大得多。倘能如此,“其人格面貌将不同,其给中国社会的以至世界人类的影响将不同,即其在思想理论上也将远较今日为成功”[11]。问题在于,熊十力陷入“思想家、理论家一途”,梁漱溟认为根源正在于熊氏大谈什么本体论、宇宙论。二是对熊十力晚年学风的批判。在《读熊著各书书后》一文中,梁漱溟对熊十力在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逐一批驳,尤其是斥责老友晚年的学风。他说:“熊先生短于科学知识,原应当从默谢短;却不求甚解,逞臆妄谈,是其一贯作风。”[12]“后此则歧途以愈陷而愈深,脑力以愈老而愈昏,其晚年写出之《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各书乃全属自毁自杀之作”[13]。“熊先生一度见性,却不自勉于学,任从情趣亦即任从其气质之偏,误用心思,一往不返,随年力之衰,而习气愈张,德慧不见也”[14]。质言之,梁漱溟对熊十力晚年的治学风范提出了尖锐批评,字里行间透显出浓浓的不满和愤慨。
熊十力与梁漱溟的学术辩难虽未进行公开论战,但程度已相当激烈,其原因主要可表述为以下三个方面:
1.个性气质的冲突。作为现代新儒家的杰出代表和20世纪文化保守主义的象征,熊十力与梁漱溟的骨子里均有自负的一面。终其一生,熊梁二人不但以儒家圣贤自诩,以复兴儒家道统为己任,还常常表现出超乎想象的忧世情怀和担当精神。熊十力曾说,只有他才能讲明中国传统文化;梁漱溟亦认为,没有他中国文化将日月无光。这种卓尔不群的圣人气象,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和唯我独尊的狂狷之举,其本身就有着强烈的排他性与主观性。基于这种认识,我们看到梁漱溟多次批评熊十力“任从情趣”、“逞臆妄谈”;熊十力反复申言梁漱溟“主观性强”。景海峰对此作了深刻的分析,他认为,熊梁二人的学术辩难并非纯粹意义上学术争论,很大程度上是他们个性气质的必然冲突,其中的主观色彩远远大于理性认知。
2.个人作风的不同。当有人问及“你和熊十力先生之间思想上最大的区别在哪里”?晚年的梁漱溟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作风不同”[15]。虽然同为自负的现代新儒家,但只要细细深究,便可发现熊梁二人个人作风的不同:前者内含狂者之气,后者呈现狷者形象。作为狂人,熊十力在自强不息的奋进中透显自我生命的价值,其“翕辟成变说”正是这种形上追求的完美呈现;作为狷者,梁漱溟在现实社会的理念中折射出未来世界的图景,其“三期重现说”乃是这一理论的必然结果。正是由于个人作风不同,熊梁二人在几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交往中时常产生扦格,此是在所难免。
3.致思路向的差异。同属现代新儒家阵营的熊梁二人在学术思想上有着许多的共性特征,但由于个性气质、个人作风的差异,他们的致思路向却各不相同,甚至在某些方面相去甚远。从致思路向上看,熊十力属于思辨的儒者,梁漱溟则是行动的儒者。虽然早年的熊十力也曾经热心政治、参与革命,但当他一心向学之后就走上了纯粹书院式的学术之路,绝少关注社会现实。诚如郑家栋所言:“自熊先生始,新儒家在比较完全的意义上走入了‘形上意义的追求’一途。”[16]事实即是如此,熊十力毕生努力的方向正是重建国人的终极关怀与价值信念,其现实路径就是重构新的儒家形上体系。梁漱溟之所以被誉为“最后的儒家”,正是因为在现代新儒家诸代表人物之中,唯有他秉承了儒者的风范与人格,真正做到理论探究和社会实践的双重并进,即知行合一的境界。虽然梁漱溟也曾致力于“新孔学”体系的构建,但在他那里,行动永远比思考更重要。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熊十力属于纯粹思辨型的哲学家,而梁漱溟则是现实感很强的思想家。也正因此,熊梁二人的思维方法与学术视角才会大异其趣,进而在学术思想上产生交锋与争鸣。
综合上述,作为个性极强、特立独行的现代新儒家,熊梁二人的个人际遇、学术旨趣和致思路向存在很大差异,但他们能够相知相交四十余年而终生不渝,这在20世纪的中国已属难能可贵;他们以相互批判和辩难的方式来笃行其志和思想支撑,在现代思想史上更是罕见。时至今日,熊十力与梁漱溟早已成为历史人物,但他们呈现给后人的不仅是现代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无限瞻念,也提供了现代学人交谊上那种“和而不同”的经典范式。总之,熊梁二人的交谊和学术辩难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哲思印迹。
[1][4][6][8]萧萐父.熊十力全集(第8 卷)[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2][5]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1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3][9][10][11][12][13][14]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7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7]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3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15]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8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16]郑家栋.断裂中的传统[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