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义强
人类学田野工作反思录
——读《人类学家在田野》
徐义强
人类学致力于研究人及其文化,其学科一大特色便是较长时间的田野工作(field work)和参与观察(participant obersvition)的方法,对于人类学的研究者而言,田野工作本身也被视为进入人类学学科的成年仪式和看家本领,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人类学家在田野》便是这样一本对田野工作集中进行反思和讨论的极佳作品。与其他同性质的著作有所不同的是,它并非某一位人类学家讲述其在田野中的经历和奇闻趣事,也不是多位单篇作者集结的学术味十足之论文集,而是紧紧围绕“田野”这一主题,由20位风格迥异的人类学家根据各自研究经历合力组成的一次“田野分享会”。全书在章节安排上,分别贯以“定位参与”、“伦理参与”、“多点参与”加以统帅,结构完整互为贯通,因此不会让人有各执一词、多重叙述、多驾马车的零散感觉。本书的翻译者受到较好的人类学训练,语言的处理上较为精准专业,更因各位作者娓娓道来的笔触,读来引人入胜,手不释卷,加之文风朴实,细腻感人。因此,阅读时常觉行云流水,绝无诘屈聱牙之感。
一直以来,关于田野工作及民族志的讨论及作品屡见不鲜,可是像本书这样全面而多维度的荟萃,却并不多见。书中所述,有较为传统的单点民族志也有新近盛行的多点民族志;研究内容上,目之所及,有的涉及伦理,有的涉及方法论,也有的是理论反思;研究时间上,有的属较长停驻,有的较短暂留;研究地点上,涵盖了监狱、妓院、贫民窟及修道院等等;研究地域上,足之所至,从墨西哥的都市到澳大利亚土著,从泰国北部到太平洋岛屿;研究者中,既有经验老到的人类学家也有初出茅庐的学子。可以说,本书几乎涵盖了人类学田野工作中每一种研究类型与可能性。要对这样一本诸多作者集成的书做评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好在它们的研究主题都紧密集中于田野民族志这一核心点上,为叙述之方便,特选取其中几点有感而发。
一
完美的田野工作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状态呢?它是否真如一些民族志中所说的充满着异国的情调?又处处受到文化的震惊?抑或是实现了对标准化的都市现代生活的浪漫逃避?相信很多读者都想知道。本书为我们真实呈现的大部分田野工作状态却都是“尴尬的”、“绝望的”、“令人沮丧的”。一些人类学家用“那是我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个时期”、“我极度焦虑,几乎想过放弃”、“田野工作之后足有三年的时间,我都尽量不去看那时的笔记,只要一想到那时失误,我就着实难以忍受”、“整个田野工作充斥着不安、疑问、尴尬与失望,有时甚至是恼火”等语言来加以形容描述,恐惧、失败感和怀疑一直如影随形。事实上,就连本书的编者也在前言中坦言:正是这些尴尬的工作经验促成了编写本书的最初动机。
究其意义而言,一方面,本书的经验提醒我们:田野中的痛苦经历也有着积极的意义,它可能提供了异文化中继续思考的线索和源泉。也可以说田野中的不愉快经验本身并非一件坏事,它和对它的反思一起共同构成了遭遇当地文化并对之研究的一个有机部分。甚至,它还成为衡量田野工作好坏的一个新标准,也即不顺利的田野可能恰是不错的工作状态。如果一个人类学家没有田野挫折感,没有生一场外来病、闹出一些小小的误会、说错一些方言俚语,就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的民族志调查经历,或许那只是因为研究者还没有真正深入进去,理解了这些将对我们如何重新界定田野工作的性质非常必要。另一方面,书中所展现的案例可给予读者很好的启示和借鉴,后继者可以避免其中一些不必要的技术性错误,以免重蹈覆辙。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也将给年轻的人类学家以莫大的研究信心,正如编者之一的林恩告诉我们的:“即使在最为糟糕的情况下你依然能够有所洞见有所收获。”相信这也将有利于消解田野中的不断焦虑与自我怀疑,鼓舞他们坚定不移地沿着田野走下去。
田野工作固然充满着艰难与未知,如同一些人类学家所比喻的,它就像性,经常是混乱的,特别是在最初阶段,总是那般令人尴尬,而参与观察中也是优点缺点兼有。尽管如此,本书的故事分享共同显示:参与观察仍然是解读异文化的一把强大利器,田野工作仍是当今人类学开展研究的不二法门。时至今日,很多大学人类学系的博士生通常需要十个月、硕士生需要三个月的田野经历,这也仍然是成长为人类学家的重要标准和入门仪式。且问题的关键是,田野工作所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正是积极的行动。年轻的人类学研究生在动身前往田野点之前,无论是否接受过系统严格的学术训练,亦或是否蒙受富于调查经验的教授临行前的淳淳告诫,事实上,你都无法准确地知道该怎样恰当地开始你的田野工作,除非,你一个猛子扎进去,你才知晓了一切。
二
本书一个重要主题即涉及人类学家的角色定位,这是一个至关重要而又颇为棘手的问题。角色定位大致包括身份的确定、与当地人的亲熟程度、研究视角的变换等等内容。
关于研究者自己的角色,从人类学家踏入研究地点一开始,一直到结束研究离开,就不断被问及“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来这里?”等等问题。因为十分简单,人类学家研究土著,土著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外来的闯客。本书中的作者和我们分享了他们的故事,强调了合理而艺术性地回答这些问题将直接影响到田野的顺利开展,恰当的身份介绍是田野顺利的一大因素。可是,人类学家终究不属于这里,书中林恩分享了土著对他的印象是“雅拉巴人认为我不过是又一个来刺探他们生活,问东问西然后转而离去的白人研究者,我心酸地意识到,对他们来说,我的存在根本全无必要”[1]4。
亲熟程度上,人类学一般提倡与研究对象保持一定的亲熟关系距离,以达到某种有意识的平衡。书中不少作者反思了与研究者建立关系的复杂性,有的强调了混乱局面,有的取得了互相信赖关系。第十章中人类学家Susan Beckerleg在肯尼亚海洛因吸食者中与一位关键受访者A建立了良好关系,她的工作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这甚至直接影响到了她的人身安全。
不少论文还涉及研究视角上变换的两难,好的人类学家在客位与主位视角之间来回穿梭自如。参与观察作为田野工作的核心方法,其学理乃是通过长期居住在田野点——“在那里”(being there)钻进当地人的世界,尽力参与到当地人的生活经验中,得到他们的信任,沉浸在当地生活的细微情节里,以一个移情式的理解求知其文化的本质,获得当地人的视角和观点(native point)。因此,研究者不但要把研究对象看成身外之物,而且还要设身处地地了解研究对象,既“进得去”又“出得来”。而实际上,因为“意图将自己同时定位为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做法终将产生社会性的分裂……试图在渴望属于的同时又保持理性距离,这样做其实是选择了一种矛盾而又混乱的社会匿名身份”[1]2,作者所追求的具有一种既是局外人又是局内人的特殊研究视角,这注定将人类学家置于一种尴尬的地位。
通读全书,讨论最充分也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当属伦理部分的讨论,它引导读者进入田野伦理反思之中。一直以来,田野伦理都是民族志研究中极为重要的部分,亦是每一个人类学学者反反复复思量的问题,可又难以尽其全貌。可以说,伦理既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实践问题。书中第四章罗素·舒特沃斯坦言曾帮助脑瘫残疾的受访者与性工作者接触,第十章Susan曾付钱给接受访谈的非法物品吸食者,第十一章约翰·考克肖与犯人在监狱的博弈,皆极具有代表性。首先,嫖妓、吸毒属非法的活动,其次,世界上任何监狱都不允许任何信息的泄漏,这三个例子都涉及了道德与法律的尺度边缘。
从法律角度来说,为研究对象提供非法帮助是绝对错误的。从人类学学科规范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人类学家帮助被研究者参与非法勾当而与“当地人”的共谋可能让你的研究过程备受质疑,进而影响到研究动机和研究结论。可是从人文关怀之角度来看,研究者这样做却是符合人性的,尤其是第四章罗素·舒特沃斯的例子,他与乔希结下了长期的友谊,乔希则由于脑瘫而遭受严重的性歧视和社会排斥经历,于是他为乔希寻找性经验提供帮助。从最终的结果看,罗素·舒特沃斯的民族志进入到一个非常隐蔽的社会文化层面,当然是成功的。其价值不仅在于展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群体,也可让我们得以深入理解残疾人面对性困惑和性渴望时所经历的内心挣扎。
因此,有理由相信这部分的精彩讨论将激起更多的民族志伦理反思,尤其是民族志中凸显的道德困境之检讨,亦必将有助于加深理解人类学职业道德规范在田野中的多重可能性。
事实上,田野总是或多或少充满危险的,人类学史上也有人类学家惨遭不测的记录,我们中国所熟知的,就有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20世纪30年代和夫人王同惠女士在广西大瑶山的惨痛经历。第十章中两位人类学家(Susan Beckerleg和Gillian Lewando Hundt)通过在肯尼亚海洛因吸食者中调查的经历告诉我们,对待田野不顺的方法除了坚定不移的信念以外,还可暂时逃离田野现场,躲进不许外人进来的田野工作站,这可以摆脱一些精神压力,还可以保证安全。这对于继续工作十分必要,也应了中国人所常说的以退为进之策。
但高风险民族志还是给人类学家带来了不小的挑战,第十章中人类学家Susan Beckerleg在肯尼亚海洛因吸食者中与他们亲密接触,常常接触到裸露的满是血液的注射器,甚至有一次就被一位海洛因注射者新用的注射器划了一下,她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也会成为HIV阳性而忧心忡忡。第九章的分享则指出了高风险民族志的处理路线,人类学家应该认识到的是,高风险本身确实经常存在,因此一个正确的处理态度便是将高风险视作田野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个方面,并且高风险的经历往往也无意中构建了田野经验。
三
中国人类学经几代学者的努力,在专业学术研究上已经取得一些举世瞩目的不俗成绩,但在人类学基本知识和理念的普及上,还远远不足。即使在知识分子阶层中也影响有限或出现理解上的偏差,对普通民众而言,人类学这一学科的影响力依然甚微。本书作为“复旦—哈佛医学人类学系列丛书”之一,正包含着一部分的学科普及意味,本书中所展现的研究广度、深度和力度,都令人叹为观止,众多精彩的田野实例背后还涉及到不少新的学科分支和学科方向,如医学人类学、残疾人类学、监狱人类学、在家人类学、多点民族志、高风险民族志等等,这对于扩展中国人类学的研究思维和促进学科发展都不无裨益。
在已出版的七本“复旦—哈佛医学人类学系列丛书”中,本书可以说是最通俗易懂而又引人入胜的一本。对于专业的人类学者而言,本书将有助于加深对田野工作全面的了解,并鼓舞更多尤其是年轻的人类学者走向田野。对于对人类学感兴趣的朋友,本书则提供了一个认识人类学的绝好通道。与《人类学概论》《人类学通论》等从理论和学科介绍入手的人类学读物不同,本书藉由一个个鲜活的田野故事汇集而成,间或杂以人类学家研究之实时感悟与随想。通过阅读本书,读者可得以第一手的接触人类学家的实时工作状态,随他们一道走进田野、体验田野。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书也许是另一个层面上绝佳的人类学普及教科书。
[1] 休谟,穆拉克.人类学家在田野.龙菲,徐大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作者系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博士研究生,云南省红河学院国际哈尼/阿卡研究中心副教授,邮编: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