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妍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褔建泉州362000)
浪漫主义的多重二律背反现象探究
宋 妍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褔建泉州362000)
浪漫主义是对现代性的第一次反叛,它以生活世界的审美化和个体生命的诗意化对启蒙现代性进行反思批判和超越,使其在理论诉求和艺术实践中呈现出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贵族精神与平民意识、彼岸与此岸、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感性与理性、理想与现实、自我与社会等多重矛盾性。究其原因,这是浪漫主义自身所固有的两面性决定的,即它一方面是理性、启蒙、文明进步等现代观念的推进,而另一方面,当上述观念成为新传统和新神话时,它又反戈一击,对这些新传统和新神话展开强烈的批判。正因为浪漫主义自身具有多重二律背反现象,才显示其内涵的丰富和庞杂,并且作为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和一股重要的文艺思潮持续产生深刻的影响。
浪漫主义;现代性;二律背反;内在反思性
发生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欧洲浪漫主义运动是对此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反宗教蒙昧反专制统治的启蒙运动的首次振聋发聩的反应和反拨。之所以如此界定是因为,浪漫主义自身是一个意义庞杂、内涵丰富且具有多重矛盾性的范畴,“既是革命的又是反革命的;是世界主义的又是民族主义的,是现实的又是虚构的,是复古的又是幻想的,是民众的又是贵族的……这种矛盾性不仅贯穿整个浪漫主义运动,而且也贯穿于一个作家的一生和他的全部著作,甚至在他的同一本著作里也能看到这种矛盾性”。[1]浪漫主义研究中的这种多重矛盾性现象被学术界形象地称为浪漫主义的“雅努斯”面相。[2]从现代性与浪漫主义之间的关系入手来考察,我们可以看到,浪漫主义对历史现代性呈现出既迎合又反叛的二重态度的实质性内因是其内在的反思批判性的本质特征。由此,我们还能进一步解释浪漫主义在其理论诉求和艺术实践中何以呈现包括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贵族精神与平民意识、彼岸与此岸、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感性与理性、理想与现实、自我与社会等多重矛盾性。
浪漫主义是一个很难精确界定的概念。伯格姆、格里尔森、拉夫乔埃均发表了相关的观点以示对浪漫主义给出一个精确的定义是徒劳之举。而韦勒克则从“主导性规范”的标准出发,认为欧洲的浪漫主义运动事实上存在着“一个理论、哲学和风格的统一体”。并将想象、自然和象征神话看作是浪漫主义区别于18世纪的新古典主义的三个最具本质性的、统一的特征。[3]66-67刘小枫在他的《诗化哲学》一书中对浪漫主义在德国的发端、发展进行了脉络清晰的梳理,阐述了自帕斯卡尔、康德、席勒、费希特以来,浪漫主义在德国的发生、发展,引导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浪漫主义。在《诗化哲学》这本书中,刘小枫在以史实为依托的基础上指出,浪漫主义最初是一种泛审美化的哲学,由德意志浪漫派诗哲们首先提出来(德意志浪漫派诞生于1790—1800);这种以诗化形式出现的新型哲学——浪漫哲学,成了德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传统。①参见刘小枫:《诗化哲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37页(“浪漫主义”这一文艺名词,最早是由德国人弗利德利希·施莱格尔于1797年在《雅典娜神殿》上所发表的《片断》中提出的)。作为欧洲近代资本主义进程的产物的浪漫主义是在对“历史现代性”的忧虑、反思和批判的过程中逐渐确定自己的历史地位的。因此,可以说,随着现代性理论框架的介入,浪漫主义的内涵也逐渐清晰化了,呈现出了与现代性从一开始的融合到后来的分裂和泾渭分明的态势。对此,浪漫主义思想史家马丁·亨克尔给浪漫主义下了一个经典的定义:“浪漫派那一代人实在无法忍受不断加剧的整个世界对神的亵渎,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生活的诗的丧失……所以,我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modernity)的第一次自我批判。”[4]8这个定义,清晰地展示了浪漫主义与现代性之间复杂的矛盾关系,也区别于以往从文学创作方法或政治学角度,甚至生活作风态度对浪漫主义进行界定的做法。因此,现代性角度是界定浪漫主义内涵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维度,较为准确地揭示了浪漫主义的本质。作为浪漫主义思潮之重要一维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即是对工具理性和工业文明以及世俗化的拒绝和反叛。
把浪漫主义和现代性联系起来思考,我们把浪漫主义看作一种带有浓厚的审美精神气质的具有哲学美学内涵的思想潮流,浪漫主义的特征可以概括如下:①浪漫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对“历史现代性”的自我反思和批判,反抗资本主义为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马首是瞻的态度,拒斥世俗化的大行其道和超越性追求的丧失;②浪漫主义者以个体生命的充盈和个体自由的实现为最高意义与价值;③浪漫主义者在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拒斥中视诗意的生存态度和审美的生存方式为其精神生活的旨归,因此,他们往往从艺术创作方式到生存方式都寻求诗意的体验和本真情感的自然流露;④浪漫主义者有强烈的回归意识。卢梭的“回归自然”是他们一致的精神取向。时间上,他们渴望回归中世纪,在宗教的圣殿中重温被近代资本主义所毁弃的神秘怪诞的非理性气息,摒弃理性为一切作注的专制行为,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有强烈的彼岸意识和死亡意识,空间上;浪漫主义者渴望回归大自然,在人与自然的谐和状态中体会生活的真意和生命的真谛,情感上;浪漫主义者强调返回内心,蕴蓄内在,真正关心自己内心的安寄和超越,体味生存之意义。
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作为浪漫主义美学思潮的重要一维,同样具有上述四个特征。无论是德国、法国,还是英国的浪漫主义文学,个性、情感、自然均是他们文学创作中的主题词和标签。如施莱格尔在《片断》中对浪漫主义诗歌的自由和独一无二性的推崇;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给诗下了“诗是对原始情感的自然吐露的想象过程”的命题;荷尔德林的诗歌中的“还乡”意识及“诗意地栖居”的思想,都是卢梭的“回归自然”口号的回响和进一步发展;里尔克的“走向内心”的追求和在对“大爱”的渴盼中达到永恒的自由的诉求等。
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是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形式,它作为世界浪漫主义文学的一个分支,具有浪漫主义文学的一般特征,同时,受其传统文化和历史因素的多重影响,又具有自己独特的特征。它们二者的基本共同点都是对现代性(工具理性和工业文明)的反叛,而对于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本土特性,杨春时通过对沈从文先生的文学创作的分析,将其归结为诗性特征,包括具有现实关怀、营造写实意境、充满明朗和谐的风格、积极健康的情绪、具有平民意识、继承古典理性传统、受到其他文学思潮的影响,呈现多元混杂的风格六个独特的特征。[5]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特殊性并不是本文的中心议题,但是,中西浪漫主义精神旨趣的不同表现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浪漫主义本身的矛盾性倾向。
(一)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感性与理性、理想与现实、自我与社会的双重矛盾
个人主义和个体主观思想情绪的抒发是浪漫主义的主要特征和理论核心。在西方,随着现代性的全面确立,工具理性、工业文明和世俗化的生活逐渐淹没了个体的情感需求和精神追求,浪漫主义作为对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它反叛工具理性、工业文明造成人性的异化,也反对世俗化生活带来的庸常和媚俗。表现在文学上,即是推崇艺术家鲜明的创作个性和个体主观思想情绪的发抒。在中国,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掀起,各种文学思潮开始陆续传入,浪漫主义也以它对个性的解放和自由的追求而成为反叛传统、反抗工具理性束缚的先声,“个人主义”成为那个年代最为振聋发聩的呼喊,无论这种呼声是以大胆夸张的形式表现还是以温婉含蓄的方式体现,也无论这种抒发是积极向上的还是深沉忧郁的。如,胡适在《新文学的建设理论》中提出了“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郭沫若在《天狗》中近乎疯狂地发出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的个人主义宣言;徐志摩的“维护你自己的人格”的创作原则;周作人用“主观主义”来界定文学的概念,在他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文中,提供了对文学的一份精要定义:“文学具有某种美学形式,它能表达作者独特的情感与思想,并使读者因能体验到它而获得乐趣”;[6]51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了“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主张,也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体现出了个人在精神追求之途中因与社会和现实相冲突而体验到的孤独、矛盾、痛苦等多种个体的复杂情绪。
然而,个体终归是置身于整个社会大环境之中的个体,它与社会之间呈现出了既依附又对立的关系,这种矛盾冲突在浪漫主义思潮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即便是在对个人主义推崇备至的西方世界,个人也并不是完全脱离社会现实而存在的。刘小枫在他的《诗化哲学》一书中把新马克思主义美学作为德意志浪漫派哲学传统的当代表达而列入浪漫主义思潮之列。这个流派的理论特点是确立感性及现实社会的本体论的优先地位,进而予以社会历史的批判。具体的分析就是,“在这种哲学那里,本体论的诗意就是人的感性及其现实社会的审美解放,就是通过诗的审美力量去打破毁灭性的和屈从性的社会关系,打破商品化了的谜一般的社会现实,从而使每个感性个体的命运中所包含的普遍性照亮这些个体自身所处的特殊社会状况,改变必然性成了抉择、异化成了自我实现的历史困境,也使现实社会中的事物更透明、更独立、更富有意味——本体论的诗成了人与社会的审美解放。”[4]325-326
个体与社会的冲突和矛盾在中国浪漫主义文学中体现得最为突出,以五四为例,可以说五四文学最重要的一个主题便是自我和社会之间充满纷扰、对立的关系。中国的浪漫主义思潮为何与社会现实联系得如此密切,除了受到当时内忧外患的时代环境背景因素的影响之外,与中国文化注重实用理性、天人合一的传统也密不可分。这促使中国的浪漫主义思潮更多地去关注社会现实、人生百态,具有较强的现实意识,营造出浓厚的写实意境。因此,个人主义与伦理主义之间呈现了既交织互融又矛盾对立的双重关系。周作人就看出了个体性的概念同时具有双重意义:“个体性是个人惟一所拥有的,然而它又具有全人类所共同分享的特性。”[6]52而鲁迅一方面像一个精神战士一样在唤醒沉睡中的民众,一方面又体现出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孤独和悲剧感,《彷徨》和《野草》明显地刻画出了他的后一种深沉体验。即便是如远离当时社会现实的沈从文,也依然无法全然脱离现实的影响和束缚,在他笔下的湘西世界中依然充满了人世的艰辛和忧伤。对人性美的消失与堕落的痛心以及对原始和谐自然和人性的缅怀构筑了沈从文复杂而又矛盾的内心世界。
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冲突,使得很多浪漫主义者会去重新审视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取舍、自我与社会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以及感性与理性的冲突。如果说西方浪漫主义表现了强烈的对于理性、现实和社会的拒斥和疏离,完全转向了大自然和个体心灵的世界,那么,中国的浪漫主义则强烈地体现了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自我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即便是在抗战后期脱离和逃避革命政治的后浪漫主义代表者徐纡和无名氏,也还是追求一种理想主义的现实人生。而新时期的张炜和张承志在他们的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世界,依然是扎根于现实和历史的土壤中的,虽然在他们的笔下放射出了道德理想主义的色彩。
(二)贵族精神与平民意识、彼岸与此岸、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的双重矛盾
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深刻揭示了现代性自身的裂变这样一个举世公认的事实:可以肯定的是,在19世纪上半叶的某个时刻,现代性分裂成了两个不可逆转的类型:一是作为西方文明的一个历史阶段的现代性——它是科技进步、工业革命以及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社会经济的迅速变化的产物;另外一种就是作为审美观念的现代性。从那时起,两种现代性就处于不可调和的敌对状态之中。但为了毁灭对方,两种现代性又必然会产生一系列的相互影响。”[3]77由此可见,历史现代性崇奉科技进步的神话、关注时间(一种可以用金钱加以度量的、像商品一样可以自由买卖的时间)、推崇理性,追求实用主义、膜拜行动和成功,体现出了一种世俗化、大众化、集体主义的平民化趋向。“而另一种现代性从其浪漫主义的始源起就坚持其强烈的反资本主义的立场。它对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深恶痛绝;它以反叛精神、无政府主义、天启论(apocalypticism)和贵族式的自我放逐等姿态表达了其憎恶。所以,文化的现代性就是以否定一切的激情拒斥资产阶级的现代性。”[3]77可见,浪漫主义作为审美主义的精神源头,继承了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精神,以人的自由、自然天性的名义对现代性确立后的工具理性以及城市文明进行批判,它与审美主义在精神气质方面相通,即它们都以精神的超越性、自由性和高贵性来抵抗大众文化的世俗性、集体性和消费性。从这个角度来考察,浪漫主义思潮是一种具有贵族精神的文化思潮。然而,浪漫主义在兴起之初,秉承卢梭的新人学思想,关注社会底层的民间生活也注重描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在朴实和自然清新的文风中让人体味到自然的人性和人情之美,为当时陈腐、雕琢的古典主义文风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司汤达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中认为:“浪漫主义是为人民提供文学作品的艺术。这种文学作品合乎当前人民的习惯和信仰,所以它们可能给人民以最大的愉快。”[7]38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的《序言》中把自己的文学称为“新古典主义”,体现了他的反贵族意趣的浪漫主义精神追求。他的“新古典主义”的基本精神是艺术家应该模仿自然——不是高雅繁复的生活,不是文学折射的生活,而是处于朴素、本质形态中的人类生存。只有这些民间形态的生活,才有属于自然而不是属于习俗的成分存在,也只有这些成分才是永远的存在。伟大的艺术就是要表现这种本质要素。[7]40这里,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之所以浪漫主义既具有贵族精神,又体现了平民意识,是因为浪漫主义自身所固有的两面性:它一方面是理性、启蒙、文明、进步等现代观念的推进,而一旦这些观念被完全确立起来,以至于被当作一种新传统和新神话(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其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中就将启蒙还原为一种新神话),它又反击一戈,对这些新传统和新神话展开了强烈的批判。因此,在现代性初步确立时期,浪漫主义以清新自然的风格和自由平等的精神追求反抗古典主义的陈腐做作的贵族气息,而一旦世俗化和大众化的风气大行其道,浪漫主义又显露出了它的批判性、超越性、高贵性的一面。综观中西浪漫主义思潮,西方浪漫主义具有更多的贵族意味,他们往往以个体的自由和人性的自然反对工具理性和城市文明,在他们的笔下是远离社会尘嚣的充满奇谲崇高色彩的梦幻世界,体现了精英式的生活方式和精神追求,而中国的浪漫主义则浸透了浓厚的平民意识,他们总是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去关注现世中的芸芸众生,并且在这种世俗的情怀中体味于生活平淡和自然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份浪漫情愫,对他们来说,乡间原野的古朴生活即是浪漫情怀的体现。如沈从文就在那个充满田园诗意的湘西世界中品味平凡的人生。
中西浪漫主义之不同之一体现在对现实的态度上。西方浪漫主义体现了对现实的否决和疏离,表达了对彼岸世界的追求,具有一种宗教情怀,或者皈依上帝,或者表现为对神秘大自然的信仰和向往。之所以西方浪漫主义有浓重的宗教色彩,与西方浪漫主义的中世纪传统密切相关。在他们的“回到中世纪”和“回到自然”的口号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以对彼岸精神世界的追求和信仰来对抗启蒙理性和工业文明对自然和人性的压抑和束缚;相比之下,中国缺乏宗教传统思想,中国的浪漫主义多从庄老禅佛的传统文化当中汲取而来,它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更多的是对现实社会人生的退避,而不是对彼岸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在他们对现实人生的失望和躲避的背后潜藏的是对现世人生的执著和渴望,而不像西方浪漫主义那样走向宗教的归途,他们对抗启蒙理性和现代文明的方式不是宗教式的超越,而是对自然和人性的讴歌,以此达到对现实的理想化描述。体现为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追求而非宗教的皈依情怀。即便如徐纡、无名氏和张承志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了信仰主义的倾向,我们还是可以感受到他们寄希望于通过信仰拯救世道人心的道德理想主义情怀,因此,与其说是宗教的追求,不如说是道德的诉求;与其说是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不如说是对现世人生的关怀。①参见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159页。中西浪漫主义对现实人生的不同态度也反应了浪漫主义在彼岸追求与此岸人生中的游离和徘徊,显示了浪漫主义自身的深刻悖论。勃兰兑斯认为浪漫主义以一种泛神论的自然主义对世界所作出的正是一种人文主义式的解魅化解释,它深深植根于卢梭的人的“自然权利”论:世界并非由某种超自然的神灵所控制;人的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能够在自然流露、自然生长这些方面达到高度的契合。因此,浪漫主义对自然的崇拜所蕴含的正是追求个人自然权利这一激进的启蒙思想的另一种表述,它最终会导致浪漫主义“从自然主义走向激进主义,从反抗文学中的传统因袭发展到有力地反抗宗教与政治的反动,并在其自身的深处孕育着此后各个时期欧洲文明的一切自由主义思想与解放运动的萌芽。”[8]
浪漫主义是在对古典主义的全面反叛和超越的基础上产生的,并且随之确立主体性的现代性原则。历史上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的“古今之争”使古典主义的创作原则和古典主义的精神内涵丧失了它的普遍有效性和绝对权威性,自从以浪漫主义面目出现的审美现代性首次明确界定其反古典主义宗旨的基本立场,并宣称这一立场具有历史的合法性伊始,超时间的、普遍可理解的美的观念才开始告退。诚如伯勒所说:“从浪漫时代的萌芽到18世纪末(浪漫主义的全面兴起),在人类历史上,诗、文学和艺术首次被视为一个不断发展的进程。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段时间是西方历史的分水岭,因为它将现代主义的意识完全确立起来了。这体现在浪漫主义以一种全新的现代意识彻底否定了古典主义的陈规。它为文学艺术史引入了完美的无限性(infinite perfectibility)以及创造性观念,从而突破了古典主义的文艺循环发展论和不可超越的完美范本论。这种新的诗歌观的最重要特征是:以创造取代模仿;强调诗人的天才和想像;以历史的发展变化观打破僵死的文类(genre)等级系统;提倡读者阅读和阐释的无限可能性。至此,在“古今之争”中,现代人(moderns)终于在诗歌领域里也取得了胜利。于是,现代性的时代才真正开始了。[3]73由此可见,浪漫主义的兴起对于现代性的完全确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并且,从浪漫主义对古典主义的全面反叛和超越,我们可以看到历史进步观在其中的体现,它打破了过去那种恒定的美的评判标准,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文学和艺术。然而,由于浪漫主义具有内在反思性,当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启蒙现代性被当做一种新神话和新传统之后,浪漫主义就又反戈一击,对这些新传统和新神话展开了强烈的批判。从浪漫主义对现代性的反抗,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事实证明,人类社会的历史进步往往是以伦理的相对退步为代价的,而人类精神的发展又要求在历史进步的同时呼唤伦理主义的复归。沈从文便是这种深刻悖论的发觉者。五四时期,中国处于现代性的转型期,迫于当时的生存性危机,人们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上,呼唤现代性,审视伦理道德,批判传统文化。而沈从文则站在历史主义的反面,深切感受到在现代性确立的同时,传统伦理道德中温馨美好的一面被破坏并濒临消失的境地,于是,他才转而在湘西世界中寻求美好人性的复归和人与自然和谐生存的境界。这是一种浪漫主义式的美学情怀,是一种寻求诗意的人生和自然人性的精神追求。于是,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之间的深刻悖论便在这里呈现出来了。
如上文所述,浪漫主义由于其自身内涵的庞杂性,呈现了多重矛盾。而之所以会产生诸多矛盾的深层原因便在于浪漫主义的内在反思批判性。作为审美现代性的起源和开路者,浪漫主义自觉地站在启蒙现代性的对立面,对启蒙现代性进行了反思和批判,而审美现代性便在浪漫主义的引导下,以生活世界的审美化和个体生命的诗意化的形式在对由启蒙现代性所造成的“庸俗的散文世界”里为生命找到一个终极的价值根基。由此,我们可以进行一番简要的总结,那便是:“浪漫主义关于自我的扩张(诗人作为世界的立法者)、艺术的自足以及生活世界(life-word)的诗化和审美化等一系列原则的提出,摧垮了新古典主义长期压抑人的感性的陈腐体系,在人的情感、想像等审美领域里完成了主体性的现代性革命,从而导致了现代性(主体性)原则的全面确立。同时,它也以其强烈的反资产阶级工业文明、反工具——实用理性,以情感、想像、灵性、有机的自然和辽远的神话来对抗盘剥的、计算的、冷冰冰的机器世界,在帮助全面确立现代性的同时,又导致了现代性的分裂。”[3]79从卡林内斯库对现代性分裂事件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深刻的历史悖论:“现代性(主体性)的确立之日即是它的分裂之时。这一悖论的根源便在于孕育着现代性审美精神的浪漫主义本身所固有的两面性:它一方面是理性、启蒙、文明、进步等现代观念的推进,而一旦这些观念被完全确立起来,以至于被当作一种新传统和新神话(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其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中就将启蒙还原为一种新神话),它又反戈一击,对这些新传统和新神话展开了强烈的批判。”[3]79因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何浪漫主义会在感性与理性、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自我与社会、理想与现实、贵族精神与平民意识、彼岸与此岸、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之间徘徊,显示了深刻矛盾性的现象了。在这一系列二元对立的范畴中,前者是浪漫主义对由现代性所激发的后者的反思和批判,因此,可以说,浪漫主义的基本内涵基本上是每项二元对立的前项,但是,每项二元对立的前项并不会因此而永远退出历史的舞台,它们依然存在于现代社会中,并作为现代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存在。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上述浪漫主义自身的一系列矛盾中能够形成彼此牵制的张力关系,显示深刻的悖论性的原因所在。而这些二元对立项又丰富了浪漫主义自身的丰富性,使浪漫主义思潮成为人类艺术史上一股重要的哲学美学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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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p loration of Romanticist M ultip les“Two Antinom y”Phenomenon
SONG Yan
(Literature and Media College,Quan Zhou Normal University,Guanzhou 362000,China)
Romanticism is the first revolt againstmodernity which reflects,criticizes and transcends themodern enlightenmentwith the aesthetic of lifeworld and poetic of individual life.For doing that,it presentsmultiple contradictions of individualism and humanitarian,noble spirit and civilians consciousness,temporality and eternal,socialist ethics and history,percept and ration.ideal and reality,self and society form,theoretical pursuitand art practice.Investigating its reason,itdecides on the two sides of romanticism.On one hand,it takes forward themodern ideas like ration,enlightenment,civilization and progress,on the other hand,when the above ideas become new tradition and new myths,it takes strong criticism against the new tradition and new myths.Because the romanticism itself is amultiple antinomy phenomenon,it shows its rich and numerous connotations,and as an important aesthetic category and one of themajor literary and artistic ideas constantly,it produces profound effect.
the romanticism;themodernity;antinomy;internal reflection
J05
A
1009-1505(2012)05-0080-06
2012-06-26
宋妍,女,福建泉州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泉州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现代美学与文艺理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文化理论等研究。
(责任编辑 彭何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