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德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纪念狄更斯诞辰200周年”笔谈专为下层社会写照
——纪念狄更斯诞辰两百周年
陆建德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主持人:蒋承勇(浙江工商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狄更斯生活的19世纪中期,是英国工业革命结出辉煌硕果而又给许多人带来痛苦、困惑的时代:“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是死气沉沉的冬天……”他的小说描写了陷于困苦中人们的生存状态,表达了他们对生活的期待与渴望,同时也对医治社会的病疴提出了作者自己的看法,艺术地表达着他的社会理想与道德追求。他的创作深受当时的英国读者喜爱,也为经济繁荣的英国社会平稳发展——而不是像19世纪之交的法国那样带来剧烈的社会动荡——多少产生了“疗救”的作用,狄更斯也逐步成了与莎士比亚齐名的世界经典作家。当狄更斯诞辰200周年来临之际,国际范围内的纪念活动纷至沓来,作为最早被介绍到我国并备受欢迎的作家之一,狄更斯对处于物欲冲击、价值困惑、文化低靡中的我们,是否已经失去了过去的那种被阅读与研究的价值和意义了呢?这本身就是今天纪念狄更斯时碰到的一个新话题,虽然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文学经典,其生命力是长盛不衰的……
本期推出5篇文章,它们从不同角度分析了狄更斯小说的生成、传播、历史价值与当下意义,无疑是对这一新问题的一种解答。
去年春夏之交,纪念伟大的英国十九世纪作家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诞生两百周年的活动就已经在欧洲开始了。今年年初,英国文化委员会又举行了“朗读马拉松”,请世界各国的读者朗读狄更斯小说中的章节(笔者读的是《小杜丽》中的一章)。2月7日是狄更斯生日,今年这一天伦敦西敏寺举行纪念仪式,英国王储查尔斯向葬在寺内“诗人之角”的狄更斯献上花圈,当晚英国女王在白金汉宫举行纪念招待会,“阅读马拉松”的录像在招待会上播放。世界各地的文学界举办多少纪念活动,恐怕难以统计。有一点是肯定的,即狄更斯的意义早就跨出国界。
狄更斯在世界各国广受欢迎,但他的作品全集在英语国家之外还是十分少见的。即将出版的英文版学术著作《狄更斯在欧洲的接受》(两卷)详细介绍了狄更斯作品在欧洲各国的译介情况、狄更斯的影响以及各国作家对他的评价。在我国,前几年有湘潭大学的童真教授做了狄更斯与中国的专题研究①童真:《狄更斯与中国》,湘潭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我相信,随着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的《狄更斯全集》(2012)问世,我国的比较文学与外国文学界会重新生发对狄更斯小说及其研究的兴趣,比如全集中所收与中国话题相关的文章②笔 者曾在《人民日报》(2010年4月29日)上撰文(《世博会中的中国:由“小”至“大”》介绍过狄更斯与霍恩在1851年合作的文章《大博览会与小展览》。将为中国学者深刻理解狄更斯提供新的视角;广大的文学爱好者和普通读者也会把这位诞生于两百年之前的英国作家视为我们的同代人,因为他所揭示的问题、他所表现出来的希望和困惑在今日中国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现实意义。
人们一般以为狄更斯出身贫寒,其实不然,这是必须切记的事实。权威狄更斯传记作者彼得·艾克罗伊德指出,狄更斯家实际上属中产阶级,而作家本人从小到大也一直自认为他是这个阶层的一员,要求得到应有的尊重。正因为这一点,他为自己年少时一度不得不从事枯燥乏味的体力劳动感到难过。由于复杂的原因,狄更斯受过的正规学校教育比较有限,但是他的文学知识却十分丰富。十二岁那年,他当了半年童工,在海军军需处任职的父亲则因债务短暂入狱,全靠一笔遗产重获自由。此后狄更斯又读了两年书,还自办一份小报。离校后狄更斯到律师事务所实习,又当过法院的速记员和专门报道议会消息的记者。这些工作的性质使他对社会的了解远超出同龄人。
重读狄更斯,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文笔。狄更斯笔法幽默夸张,堪称文学界的漫画家。他只需寥寥数语,那一个个男女老少就鲜活得要从书页中跳将出来。狄更斯也是市场上的通俗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几乎都是先由杂志分期刊出,情节往往随着读者的情绪而变化发展,要说读者参与了创作,也不为过。《匹克威克外传》开始连载的时候销路一般,但是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山姆·韦勒一出场,故事就非常叫座。这个满口伦敦土腔的小伙子机灵风趣,深得普通民众喜欢。只要读过狄更斯英文原著,必然会感受到他在语言上的神奇力量。狄更斯词汇之丰富多彩(据说使用的单词在两万以上),比喻之滑稽巧妙,句子结构之复杂多变,都是让人惊叹不已的。但是最让笔者感叹的是当时英国公众的语言能力。他们一般没读过几年书,却有着欣赏狄更斯的能力与辨识天才的慧眼。如果今日高中和大学毕业的亿万网络文学爱好者能有这样的鉴赏力,岂不是国家之福!
作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同时代人,狄更斯对社会的关切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他在《董贝父子》和《我们共同的朋友》等小说中对《共产党宣言》里提到的“现金交易”(顺便说一下,“现金交易”这一概念是狄更斯十分敬重的英国作家卡莱尔首先提出来的③恩格斯首先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引用卡莱尔这一提法。)做出了最深刻的批判,金钱扭曲人性的力量从来没有被如此淋漓痛快地揭示过。老董贝是一个完全被金钱所异化的人物,当儿子保尔问他钱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道出了自己的信仰:“钱是万能的。”在《我们共同的朋友》中,垃圾承包商老哈蒙的巨额遗产在死者身后不断激发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但是狄更斯小说的结局却总是给读者带来信心和希望:老董贝在爱的感化下终于忏悔了;而觊觎由垃圾转化而来的财产的骗子未能得逞;诚实、正直的人不图钱财,最终得到好报。狄更斯式的完满结局经常为评论家所诟病,但是它们却反映了社会对正义的渴望。诚如哲学家桑塔亚纳所言,公众的偏见是狄更斯艺术的审查官,他自己的仁善之心也会时不时地破坏他原初的写作计划。
狄更斯批判自己身处的社会,同时又不愿看到它被贫富差别和阶级仇恨所撕裂。他相信普通英国人的道德和信仰,爱护英国社会,毫不怀疑它自我更革的能力。狄更斯从来不以激起怨愤和仇恨为目的,他以宽厚仁爱的大心融化坚冰,奋力驱散他在《荒凉山庄》中刻画过的无处不在的浓雾。奥利弗·退斯特(《雾都孤儿》)的成长环境恶劣,但是他不会“学乖”,一再让那些想引诱他走上邪路的人失望。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外传》)面对法院不公平的判决,拒绝赔款,宁可入狱。驱使他这样做的原因,并非他性格古怪,而是他身上强烈的、近乎迂腐的规则意识,那是一种“费厄泼赖”精神的副产品。社会有负于他,可他绝不会因此自鸣不幸,以社会为敌。反之,匹克威克先生慷慨大度,富有同情心,即便对于曾经误解和欺侮过他的人(如巴德尔太太和金克尔),也能待之以仁恕之道。正是这种“迂腐”赋予他活力和魅力。匹克威克俱乐部的各位成员身上都有着一股醇厚的正气。山姆·韦勒来自社会底层,遇事通达,但是忠心耿耿,从来不考虑如何沾点小便宜,这是他与金庸《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最大的不同。狄更斯小说里总是有这些以善德感人的下层社会小人物,《小杜丽》中的女主人公也是一例。她待人诚恳善良,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狄更斯的乐观主义才不显得空泛。
狄更斯相信善良能够战胜邪恶,因此作品里总有改邪归正的人物。《圣诞欢歌》里的守财奴斯克鲁奇有点像年终克扣工人工资的老板,深陷钱眼不能自拔,但是他终于从小小的自我中解放出来,关心帮助他人,融入社会;《艰难时世》里那位只认得数字和所谓“事实”的功利主义者葛擂硬通过女儿的遭遇,认识到诗歌和小说启发心智、培育感情的巨大作用。在狄更斯的世界里,律师贪婪,法庭拖延,但是法律也有伸张正义的时候,如《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乌利亚·希普在监狱里悔过自新。经常有评论家说,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是扁形的,其实不然。在早期作品《马丁·朱述尔维特》里,同名主人公多少沾有一点小商人的利己习气,但是他的经历,尤其是他那位善良淳朴的伴友特莱普的无私行为,使他在待人接物上有所改变。特莱普注意到,“他现在为自己着想的程度已不及先前的一半了。”
同情贫苦无告者并不意味着欣赏被压迫者的集体行动。狄更斯惧怕“暴民”,他在《双城记》里关于法国革命期间“恐怖统治”的描写是对英国统治阶层的警示。苦难对心灵有其扭曲、破坏的作用,受害者的心态也在毒害受害人自己,《远大前程》里的郝薇香小姐就是一例。逆境中的人物也不一定值得同情。小杜丽的父亲欠债入狱,他不是恶人,但是虚荣、自私,狱中的经历竟然使他的自我更加膨胀。《双城记》里的德法奇太太充满了深仇大恨,她记录了法国“旧制度”下以厄弗里蒙地侯爵兄弟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的种种罪恶。但是她一心报复,自己也成为仇恨心理的牺牲品。与她形成对照的是英国人卡尔顿,他出于对露西之爱,牺牲自己的生命救出露西的爱人。《艰难时世》里的斯拉克布里奇煽动工人造反,但是狄更斯的同情心并不在这位激进者的一边。在“暴力”与“道德力”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我们以往喜欢批评狄更斯与社会的妥协,仿佛英国非得像法国那样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大革命,无数贵族人头落地,才对得起历史的规律。但是关爱社会的人往往有不忍之心,他们更愿意看到自己患病的国家能够以和风细雨的方式逐步改良,不要为遥远而且未知的乌托邦伤害自己的元气。狄更斯的小说即便发出谴责之声,背后也有一种建设性的、善的支撑。他的作品参与形成的舆论氛围产生了可观的压力,使整个社会痛感改革的紧迫性,而英国的政治机构也善于调整和自我完善,不失时机地与舆论良性互动,例如1832年和1867年的两次议会重大改革逐步扩大了政治参与。对英国政府机构里的官僚主义,狄更斯深恶痛绝。在《小杜丽》中,有个大名鼎鼎的“兜三绕四部”,它应该承担公共责任,但是它能推则推、能拖则拖,最大的本事就是找出种种理由怎么不去管它。与此相关的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工程师、发明家多伊斯,他技工出身,手指粗壮,对自己的工作无比投入,那种无我的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极为少见的。帮助他到“兜三绕四部”办理专利的克兰纳姆也是心底纯正,助人只是出于习惯,并非有意“做好事”,这是更高的道德。
从狄更斯的小说里我们能看得到一个社会的价值体现,它就像巨轮船舱底部的压载,保证了社会在持久稳妥的改革进程中不致倾覆。十九世纪中叶,欧陆激进派以为社会转型可以通过极端手段毕其功于一役,而英国人则是脚踏实地,不断在一只旧锅子上修修补补,结果旧锅子变成了新锅子,但是仍保有最初的形迹。英国的现代化走的是一条渐进的“摸石子过河”之路,十九世纪的英国政府善于解决具体问题,无数关于工厂的立法就是最好的见证。狄更斯通过文学手段唤醒良知,推动进步,但是他并不会假定,社会的变革必然有利于世道人心。他让人们意识到,只有靠道德的力量渐渐改变人性,制度上的更革才有真正的意义。
一百年前,狄更斯的作品就进入中国。晚清文人往往以为,中国在“奇技淫巧”上不如西洋,文章却是世界第一。最早翻译狄更斯的林纾则看到域外小说的诸多长处。他比较了《孝女耐儿传》(1907,即《老古玩店》)与《红楼梦》,指出中国读者爱看上层社会的奢华生活和男女之情,狄更斯则反之:“专写下等社会的家常之事……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层社会写照,奸侩驵酷,至于人意所未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专为下层社会写照”,并不是让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士感觉良好。他是穷苦阶层的代言人。著名英国文人切斯特顿曾这样形容狄更斯:“他把自己看作是人民权利的捍卫者,感觉到他与人民是血肉相连的。在我们的文学里,他不仅是最低社会阶层唯一的代言人,而且甚至是他们潜在意识倾向的唯一的表达者。穷人内心的委屈借他的口道了出来。他把无知识阶级的人们对于文化人所想到的但不敢讲出来的,或者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对于他们有关的东西大声疾呼地讲了出来。”切斯特顿还说,狄更斯对陷于不幸的人们存有同情的善意:“他非常了解,对于这一类人而言,哪怕是小小的欢乐都会有怎样重大的意义;而他对待他们的态度的原因——真是高尚的原因——也就在于此。他知道,自从天堂的极乐时代以来,没有什么善举能比给予不幸的人们以少许幸福这件事更高尚。在这点上,他是不可企及的。的确,当他描写穷人们的快乐,描写那种介乎快乐与悲伤之间的感情时,他达到创作的最高境界。”
对百年前中国人而言,狄更斯不仅打开了认识世界的窗口,还提供了观察本国社会的新视角。林纾还在《贼史》(1908,即《雾都孤儿》)的序中写道:“狄更斯极力抉摘下等社会之积弊,作为小说,俾政治知而改之。……顾英之能强,能改革而从善也。吾华从而改之,亦正易易。”他不希望中国作家一味感叹中英之间的反差,“心醉西风”;大家应本着爱国心呈现社会底层的真相,指陈得失,从教育着手,促使整个国家“从而改之”。如何在新的语境下阅读狄更斯,这是摆在广大中国读者面前的新课题。这一套《狄更斯全集》也是对中国作家的挑战。我说的挑战,并不是指中国作家要与狄更斯比创作的数量和名气,而是指就无穷无尽的生趣和切斯特顿所说的那种崇高的温情而言,当代中国文学是否并不逊色。
2012-07-10
陆建德,男,浙江杭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英国剑桥大学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张德明,男,浙江绍兴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蒋承勇,男,浙江义乌人,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武跃速,女,山西黎城人,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江南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王欣,男,浙江温岭人,台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电影改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