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美德”与“恐怖”演绎的人性之善恶

2012-08-15 00:44蒋承勇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双城记大革命狄更斯

蒋承勇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杭州310018)

《双城记》:“美德”与“恐怖”演绎的人性之善恶

蒋承勇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杭州310018)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那是睿智开化的岁月,那是浑沌蒙昧的岁月;那是信仰笃诚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那是阳光灿烂的季节,那是长夜晦暗的季节;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是死气沉沉的冬天……”③狄更斯:《双城记》,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双城记》开头作者的这番议论,把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时期的英国社会概括得淋漓尽致,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字里行间透出了作者对这个时代的深深忧虑……

英国是欧洲资本主义发展最早的国家,到了19世纪,这个“日不落帝国”一方面是工业文明的高度繁荣,另一方面是人称“饥饿的时代”。在充满压迫与掠夺的生存环境中,传统的价值观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这正是人的精神需要寄托与慰藉的时代。狄更斯对这个世界有着独特情怀:他恨这个世界的邪恶,却深爱着这个世界里的人,因为在他看来,人是生而为善并且永远趋善的。这和他独特的人生经历不无联系。

狄更斯早年的童年生活是愉快而美好的,但以后很快笼罩了阴影。1817年到1822年是狄更斯5岁到10岁阶段,此时,他们一家住在英国南部风景优美的港口查塔姆,经济境况良好。他和姐姐们能上学读书,在家里还可以看一些文艺书籍,还常常听老祖母讲故事。查塔姆的生活是留在他脑海里的最美好的童年岁月。1822年底狄更斯一家迁居伦敦,家境也从此一蹶不振,债务日增。由于付不起房租,他们住进了伦敦郊区的贫民窟。父母亲为了生存试办了一所私立学校,结果没有成功,还负了一大堆债。1824年父亲因无力偿还债务而被捕入狱,一家人也住进了监狱。狄更斯失去了上学机会,还不得已在一家鞋油厂当童工。白天,他为了挣钱维持生计而干着苦力活;晚上,他又到监狱去看望父母弟妹。这是一段缺乏欢乐、忍受屈辱的生活。这种经历与体验在他心灵中留下的印痕非常深刻,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的创伤,永久地烙在了他的心理记忆中。成年以后,狄更斯极少和人谈及这段童年生活,包括自己的妻子,这实际上恰恰是他对这段生活耿耿于怀的一种反向表现。正如英国评论家乔治·杰生所指出,“我们知道这段记忆是如何深深地引起了这位成功作家的怨恨。”①George Jesin,The Study of Charles Dickens,New York,1974,P.18.应该说,欢乐美好与辛酸屈辱这两段生活体验对狄更斯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后一段生活的辛酸与屈辱反衬出了前一段生活的欢乐与美好,也激起了他对人性的美和善、对人类生活的幸福与光明的向往。前一段生活体现着人性的美与善,后一段生活使他看到了人性的丑与恶,而经历了丑与恶的考验后的他,依然保持着对美与善的向往。这就是狄更斯与其他作家很不同的人性认识。

成年后的狄更斯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建立在《圣经》基础上的。儿童是促使狄更斯的思想与基督教结缘的重要因素,因为在狄更斯的心目中,“儿童”即人性的自然纯真以及美与善。在《圣经》中,儿童被看作是善的象征,自然纯真的儿童与天堂的圣者是可以同日而语的。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②《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19章第14节。。“在心志上不要作小孩子,然而在恶事上要作婴孩,在心志上总要作大人。”③《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14章第20节。《圣经》认为保留了童心也即保留了善与爱。狄更斯人道理想的核心是倡导爱与善,他希望人们永葆童心之天真无邪,从而使邪恶的世界变得光明而美好。他在遗嘱中劝他的孩子们说,“除非你返老还童,否则,你不能进入天堂。”④Allen Gelant,On Charles Dicken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P.95.狄更斯把美好的童年神圣化和伦理化了。他把儿童作为人性善的象征,认为童性与神性相通,人若都能保持儿童的天真与善良,爱的理想就能得以实现。儿童的纯真与善良→基督之爱→宗教人本主义,这是狄更斯从精神意识到情感心理的三个层面,这是一个分层次的“三位一体”。正是这种儿童的纯真、善良与基督式广博之爱的结合,使狄更斯总是用善与爱这一平面镜去观照现实生活。他的小说广泛地展现了资本主义文明背后的邪恶和弱小者的苦难,人道主义的道德评判与同情成为他创作的一种基调。

在《双城记》(1859)问世之前,狄更斯目睹了当时英国社会贫富悬殊日盛,贫困受压者的不满、反抗情绪急增,唯恐由此引发法国大革命这样的暴力动乱,为此,他决定写一部探讨法国大革命产生的原因小说,并从道德的角度对大革命作出评判,以警示现实中的英国统治者,让他那基督式、儿童式的爱与善良得以弘扬。

《双城记》从博爱立场出发,集中通过描写埃弗瑞蒙特侯爵及其家族成员的骄奢淫逸、专横残暴、冷酷傲慢,昭示了贵族对民众犯下的罪恶,说明“没有美德的恐怖是邪恶的”,⑤王养冲、陈崇武:《罗伯斯庇尔》,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页。它必然会激起了民众的复仇反抗。小说的第二卷、第三卷集中描写了埃弗瑞蒙特侯爵及其家族的罪恶。埃弗瑞蒙特兄弟身上体现了法国革命前反动贵族阶级的典型特征。他们利用贵族的特权胡作非为,视人命如草芥,任意奸淫妇女,杀害和监押无辜。埃弗瑞蒙特兄弟的马车压死了小孩,他们只觉得是“一点讨厌的震撼”,抛下一个金币便认为足够抵偿了。有人把这金币扔回马车,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把你们从世界上统统消灭。”①狄更斯:《双城记》,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43页。其余的人统统都压死。人民群众在这种封建专制的压迫下极度贫穷:“在成人和儿童的脸上都深刻着新鲜的和陈旧的饥饿标记,饥饿到处横行”;“除了刑典和武器外,并没有任何表示繁荣的事物。”农民只有两种命运,被饿死或囚禁在牢狱里。总之,小说从多种角度形象地反映了18世纪法国贵族统治阶级对第三等级的平民大众在政治、经济、人身、精神上的疯狂压迫。在这些描写中,狄更斯恰如其分地揭示了法国贵族统治阶级在对待人民问题上野蛮凶残的特征,他们制造的是一种“没有美德的恐怖”,从而阐明:封建阶级残暴压迫造成的人民的饥饿、贫困和死亡,是爆发革命的社会根源。

与之相应,小说描写得更多的是复仇者的反抗,也即革命本身。狄更斯分两层展开这方面的描写,一层是城市暴动,一层是乡镇暴动。前者的描写,作者总是用海水、人的海洋、人声的波涛以形容其声势浩大、势不可挡。后者的描写,作者着重描写了火,府邸起火,万家点燃了灯火等,以显示星星之火、倾刻燎原之势。这两层描写,寓意颇深,皆在说明:水也好、火也好,都和人的感情不相容;革命的浪潮和烈火,达到顶峰,就会泛滥成灾,一发而不可收拾。事实也正如此,我们可以看到,德发日太太挥刀杀人毫不留情;市正大院里愤怒的民众磨刀霍霍,杀气腾腾;革命者法庭将无辜者判处死刑是非难辨;大街上囚车隆隆,刑场上断头机嚓嚓作响,惨不忍睹。这一切都是那样阴森可怖、野蛮凶残、缺乏理性。作者在自序中明确声明,这些情况“宛如确实全部都是我自己亲身的所作所为和所遭所受的一样。”②狄更斯:《〈双城记〉作者序言》,见《双城记》,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事实上,狄更斯小说中革命者追杀流亡者的疯狂,广场上断头机工作的繁忙景像,是不无历史根据的。从牧月法令通过到热月政变,不到50天的时间,仅巴黎一地就处死1376人,平均每周196人,杀人最多时每天50人③L·Dickinson,Revolution and Reaction in modern France,London,1927,p.33.,处死者中属于原特权等级者逐渐减少,6月只占16.5%,7月更降到5%,其余均为资产阶级、下层群众、军人、官员,其中下层群众高达40%以上!④转引自张芝联主编:《法国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90页。从善恶的道德理论角度看法国大革命,我们可以说这场革命确有把道德理想付诸革命的特点。法国大革命的理论来自卢梭的政治学说。卢梭认为,人类之恶不在人本身,而在人之外的社会。就人与上帝的关系来说,因为人本身是善的,无需上帝的拯救,人自己就是上帝。人神易位之后,世俗世界的事可以由人自己来安排,基督教的天国理想可以通过人自己对邪恶的“此岸”文明结构的颠覆得以实现。既然现存的文明和国家制度是不合理的、邪恶的,那么颠覆它之后重建一个合理的、道德的社会,这样的行动是正义的,是一种善;这种颠覆性的革命是“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美德”与“罪恶”的斗争,对抗的双方就是“道德的选民”与“道德的弃民”之间的战争。⑤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毁灭》,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页。传统基督教的善恶之争为上帝与人之争,在卢梭的理论中则成了人与人之争,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上帝退隐”后的人的处境。从这种理论出发,颠覆现有社会结构就被认为(或自认为)是代表正义的和善良的,而维护现有社会制度的就是邪恶的和非正义的。所以,革命者怀着重建道德理想国的激情和道德自信,对一切阻止革命者施之以暴力,于是“恶亦杀人,善亦杀人。从道德救人,到道德杀人”,⑥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毁灭》,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57页。

历史地看问题,法国大革命的恐怖及其过失,与这种道德崇高的鼓动直接相关。暴力一旦有了道德后盾,行为的过失和恐怖就在所难免了。“恐怖一旦踩稳道德的基石,那就是一场道德灾变,恐怖手段百无禁忌,可以为所欲为了。道德嗜血,而且嗜之不愧,端赖于此;恐怖本身不恐怖,不引起恐怖者内心的心理崩溃,端赖于此!”①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毁灭》,三联书店上海分店2005年版,第256页。反对革命者由于精神道德上的“邪恶”,就必须在肉体上摧毁之。我们无意于把任何暴力都归上于上述的道德恐怖,但法国大革命的暴力,尽管不无历史的进步性,但其麻木性、盲目性和过失性的存在既有其理论逻辑的依据,又有历史事实的依据。因此,狄更斯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是有其合理性的。

当然,我们应当看到,法国大革命本身是一种复杂的历史现象,这样一场规模宏大、波及深远、剧烈空前的群众性革命运动,出现种种偏颇谬误是不足为怪的,何况,它作为反封建的资产阶级革命,其性质本身就决定了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城乡劳动者,对革命怀有巨大的热情和献身精神,但他们在文化上、思想上、政治上还没有作好充分准备,因此,不可能具有高度的自觉性和组织性,相反,带有极大的狂热性和盲动性。作者写他们外表上粗俗鄙陋,缺乏教养,但他们复仇时不怕牺牲,对革命事业忠贞执着;在和平生活中,他们令人怜悯,在革命中,他们令人惧怕。作为文学形象,他们并不唤起人们的恶感。在这些描写中,德发日太太最为典型。她苦大仇深,天生具有革命性,在革命中是一员猛将。她自幼深怀家破人亡之恨,日夜等待着复仇之日的到来。她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和政治教育,再加上生性强悍固执,感情用事,在革命高潮那万众鼎沸的时候,她丧失理性,成为苦苦追杀的复仇者和野蛮疯狂的嗜杀者。狄更斯通过她反映了一种非人的人性,体现了残酷的复仇和暴力。小说告诉我们,民众因遭受野蛮压迫而奋起反抗,固然有其正义性,然而暴力本身却有非理性,因仇恨而起的报复无疑会丧失正义性,尤其是盲目和麻木的杀人,除了制造暴力恐怖,并无法消除邪恶,反而会加剧人与人的仇恨,进而使人的行为更趋邪恶。

狄更斯在小说中作如此描写,关键的不是对革命过失的批评,而是道德上的善恶评判。从他的人道主义道德立场来看,既然人性本善,行恶者是良知的一时迷误,那么,就不能就此在肉体上毁灭之,而应在道德上感化之,使其人性之善得彰。至于受压迫者,即使一时遭到邪恶势力的迫害,也不应以暴抗暴,而要以仁爱去化解仇恨。马奈特医生曾无辜被投入巴士底狱18年,出狱后对仇敌的后代达奈不计旧恶,还为营救他而四处奔走,并蒙受指责。他还将女儿露茜许配给达奈,表现出宽大与仁爱。卡屯深爱着露茜,但因貌似革命者追杀的贵族后代达奈,他宁愿为了成全达奈和露茜的婚姻而代其上断头台,从而打破了革命者追杀、复仇的计划。狄更斯通过马奈特医生露茜、卡屯等人表达了以爱化解仇恨,以牺牲自己求得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的道德理想。可以说,狄更斯的博爱哲学,既否定了贵族统治者的制恶行为,也批评了革命者暴力复仇行为,小说所表达的这一道德理想,对历史上法国大革命的道德杀人、以善杀人是一种善意的批评。

与此同时,狄更斯在小说中极力宣扬个人的道德修养和道德感化。在他看来,只要大家道德水准提高了,人人讲究仁爱、宽恕,社会就会美好起来。因此,他一面不厌其烦地宣传自己的道德理想,一面塑造马奈特、达奈、卡屯、露茜等一系列道德高尚的人物作为道德理想的现实样板。狄更斯的以爱化解仇恨、道德感化相比于法国大革命的偏激及由此导致的非道德化行为,虽然显得更富于人性意味,但是,狄更斯式博爱的“美德”果真能感化那些穷凶极恶的封建贵族们吗?历史的铁的事实证明,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只能通过群众的暴力革命才能实现;缺失了暴力后盾的“道德感化”在面对邪恶暴力时,无非是狼面前的一只可爱的小羊而已。因此,正如罗伯斯庇尔所说,“没有恐怖的美德是软弱的”。②王养冲、陈崇武:《罗伯斯庇尔》,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页。狄更斯善良的愿望,不过是一种美丽、可爱的儿童式的天真。但是,作为文学艺术,它的美往往源于这种发自人性本真的可爱、美丽与浪漫,它借此净化喧嚣浮华世界中人的心灵。这也许就是狄更斯在今天和未来世界依然拥有不朽的艺术魅力之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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