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城市里的一缕阳光:漫谈狄更斯

2012-08-15 00:44武跃速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狄更斯人性作家

武跃速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阴霾城市里的一缕阳光:漫谈狄更斯

武跃速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在近现代以来的欧美经典作家中,有不少涉及城市生活题材的,他们用各种叙述方式,在自己的审美视野中建构了文学世界中的都市生活,如19世纪巴尔扎克的巴黎,狄更斯的伦敦,20世纪乔伊斯的都柏林,索尔·贝娄的芝加哥,等等,都是译介进入现代汉语语境后不断被讲述的经典内容。我们隔着遥远的时空,努力穿越历史文化的多样性,试图去把握那些城市里演绎着的人生故事,以及那些故事中显现出来的晦暗与阳光。

也许,文学天生的理想性品格和农业社会的自然风光更融洽些,而城市在不同时代作家笔下,总是和机器轰鸣、金钱腐蚀、乌烟瘴气、孤独无情等元素相缠绕,显出某种冷酷。相比较,狄更斯则是一位温情脉脉的城市作家,他漫步伦敦街头,仁慈的目光扫过普通人的生活角落,于是在他的小说世界里,出现了一批批辗转在生存艰难和窘迫中的人们,有无家可归的孤儿,背运的商人,漂泊无定的江湖艺人,倒霉的绅士,被没有尽头的诉讼折磨垮的无辜者,收入可怜的矿工,掉在了坏人恶人贼人所设陷阱的单纯的人,等等。而在这些人的人生路途上,作家总会塑造一些善良的心灵,或者是贵妇人,或者是失散多年的亲人,或者是萍水相逢而有财产的朋友,或者是侠义心肠的勇者,这些人会适时地伸出援手,实施事实性救助,犹如阳光照进苦难阴暗的街巷,于是峰回路转,使得濒于绝境的人们重获生之希望。

这似乎体现了作家对世界的一种根本性信任。要知道,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是举世闻名的盛世,财富增长,版图拓展,皇室基本稳定并自律,民主化加强,现代工业和科技成果让人目不暇接,可谓百业蒸蒸日上。1851年,女王还主持了伦敦第一次世界博览会的开幕式,向全世界显示了大不列颠的繁荣兴旺。在这样的历史大叙事中,狄更斯经过自我奋斗24岁出版《匹克威克外传》,在文坛一举成名,不用说,总体上他是有安全感的。因此,作为人道主义作家,他虽然看到了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中那些弱势者的苦难并极力关注之,但其基本精神依然是乐观主义的。有一个细节颇为典型:《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小大卫被抛入恶劣继父的公司当童工,恐惧,伤心,他想道,“没有一个人为我作出任何表示,一点表示也没有”,这是一个孩子在一个无助时刻的哀怨。但作家接着写了大卫身边来了坚强有力的姨婆,来了温暖的辟果提,来了好心肠的朋友等,于是大卫最后胜利了。恰好哈代《无名的裘德》中也有这样的细节,裘德陷入绝境,哈代写道,“很可能有什么人在那里出现,来问问他的困难,这可能使他感到些温暖……但是那时却没有人来,就因为不会有人来。”最后一句话是两个作家的分水岭,乐观与悲观截然两端,“有人来了”的结果是人生携希望而行,“不会有人来”是一个理性的肯定句,冰冷,不再指望。生活在19世纪晚期的哈代,在爱顿荒原上踟蹰于两个世纪的裂谷之中,被古希腊悲剧中那种无所不在的命运诸神弄得身心伤痛,不可治愈。

除了时代,给予狄更斯乐观精神的应该是福音教,他在那个原罪与拯救的宗教大叙事中主要支取了后者,魔鬼在世界上横行,但上帝还在,耶稣还在,爱的拯救终会出现。据说他曾为自己的孩子们写过一本《耶稣传》,用浅近生动的文辞重新讲述新约故事,还为动身去澳大利亚的儿子行李中放了一本《新约全书》,认为它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好书,“我激励我的亲爱的孩子们谦恭地努力以《新约全书》的广博精神来指引他们自己,而不要相信任何人对它进行断章取义的狭隘解释”。和文学史上许多作家一样,他信奉的是宗教的内在精神,是精神意义上的一种指引,而不是类似教会、教士宣扬的那些教条和仪式。他说,“我对上帝的崇拜并不是停留在口头上,也不是在形式上,而是发自一种内心的崇拜。……我希望拥有更少牧师的基督教,而更多的是基督自己的基督教。更少的信条和教条,更多的活的信仰,因为它能使真正的信仰具有现实意义,并对信仰进行检验。”这和当时的宗教世俗化也有关,狄更斯家人虽是国教徒,但对各种教堂仪式并不虔诚,狄更斯本人也反感去教堂听布道,他还讽刺神父是叫人头痛的“活字谜”。他感兴趣的是基督教所倡导的平等、博爱和救世精神,并将这种精神渗透在他的小说人物的心灵和行为中。一位美国作家曾经指出这点,“在我们能说出名字的所有作家中,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让我们看到,经过纯粹的基督教精神的洗礼后,人的想象力在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和解时能取得怎样的成果。同时,通过我们所认识到的兄弟般的关爱,这种想象力还能使我们拥有的对上帝的敬仰和爱戴变得更纯,虽然我们并未见过上帝。”就像《大卫·科波菲尔》中辟果提先生的船之家,那艘收留着无家可归的不幸者的海边之船,把爱心撒向四面八方,辟果提也总在别人困厄时刻出现,几乎成为小说中基督的象征。

从世俗层面上来说,这也是狄更斯的道德理想。1840年代,他写了系列短篇《圣诞欢歌》,是为圣诞节献礼,其中提出的“圣诞哲学”主要就是仁爱精神,似可看做狄更斯的一种情感教育。他说,“致力于纠正、改善并缓和严峻的现实吧,这样,祝你过一个快乐的新年。”可以说,这种圣诞精神贯穿了作家一生的创作。他曾说过,如果盘踞每个人的心中的愚昧能够撤退,自我尊重和希望就会占据每个人的心灵。

正是在这样的世界观基础上,狄更斯的很多小说人物无论怎样经磨历劫,人性大抵不会被磨损。奥列佛,大卫,小耐儿,斯蒂芬,小杜丽,都经历了人生很大的困厄,甚至灾难,但纯真美德依然。在这方面,巴尔扎克的巴黎人则是一个反面参照:金钱叮咚声中,人的个性、人性常常被腐蚀,或者成为受害者,或者成为害人者,像拉斯蒂涅,像贝纳西,像葛朗台,都沦陷了。巴尔扎克似乎一头扎进一个金融社会的臭水沟,怎么看金钱的模样都像魔鬼,充分表现了他对那个重金时代的极度反感以及愤怒。狄更斯虽然也写了像董贝那样被拜金主义蒙蔽之类,但整体上还是在叙述人性之光明。他的小说世界出现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地,贫民窟,孤儿院,恶劣的教育体制,黑烟弥漫的工业区,但在泥泞中走过来的主人公们,大都保持了人的德性。大卫·科波菲尔的姨婆嘱咐大卫,“永远不要在任何事上卑劣;永远不要作假;永远不要残忍”,所以,大卫作为英国19世纪文学中的个人奋斗者,不像于连是一个社会层面的失败者,不像拉斯蒂涅是一个人性层面的沦陷者,大卫成功了,而且保持了真诚、仁慈、爱心。应该说这也是作家的人生经历。这是渗透在狄更斯小说叙事中的亮色,也是作家不断招展的道德旗帜。

而且,这样的爱心在狄更斯的小说中还拯救了一些曾经的“坏人”和曾经犯错的人,如成名作《匹克威克外传》中的无赖金格尔和贪心寡妇,他们本想使坏使计去掠取别人的东西,但遭到报应,最后在自己被骗对象的谅解中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当然,这部开端性作品主要是幽默逗乐,人物大都漫画化,但善改造着恶这样的轮廓成为作家后来写作的道德向度。《小杜丽》中克莱南太太最后向小杜丽忏悔认罪,《艰难时世》中葛雷硬夫妇在逼迫儿女造成悲剧后,最后也悔悟了,葛雷硬说,“我曾以为我的——我的一套教育方式是已经证明了的,我也严格地去执行了它,结果这套方法失败了,我必须负责”。在某种状况下,人性被私心、狭隘或某种理念蒙蔽了,但在灾难的震撼中,在宽怀和谅解中苏醒。《圣诞欢歌》着重写了这样的苏醒过程:主人公斯格鲁奇是一位被金钱物质所裹挟的私营主,自私冷酷,缺乏起码的同情心。圣诞之夜,出现三个幽灵,第一个带着斯格鲁奇飞越田野重返故地,在童年的快乐中重回纯真开端;第二个带他来到以前合伙人的墓地,让他触景生情感慨人生之无常;第三个带他来到往昔恋人的家中,使他倍感人间情感之温暖。在这个故事中,幽灵是爱的力量的化身,他们频频造访斯格鲁奇,唤醒了他被物质遮蔽了的人性。

与那些关怀历史大叙事的19世纪作家相比,比如雨果,比如托尔斯泰,狄更斯似乎没有那样的大气磅礴;但他对影响了人类历史和社会文化格局的种种事件,也具有同样的关怀。而且,由于他多年来对社会底层苦难生活的关注,促使他思考社会制度的根本问题。1842年11月,狄更斯应美国作家欧文之邀,携妻远渡访美。当时,在欧洲人的眼中,新大陆是一个自由、平等的乐园,许多对欧洲旧制度不满的人都十分向往。但在半年的旅行中,狄更斯发现在这样的国家居然还存在着黑人奴隶制,版权法也很混乱,使他大为不解,回国后写成《游美札记》,表达了他的失望。1844年,他又到意大利,还会见了革命领袖马志尼,依然有探讨社会理想的心愿。19世纪中期的英国,边沁的功利主义哲学盛行,似乎成为开启现代社会的钥匙,这使狄更斯大为忧虑,1854年他写成《艰难时世》,写信告诉朋友卡莱尔说,“我的书,希望它将迫使某些人去思考一下我们时代所犯的可怕错误”。这部书虽然在后来的英语批评界受到一些冷落,而且认为狄更斯对功利主义哲学存在着误解等,但写了《伟大的传统》一书的利维斯博士则是狄更斯的知音,他认为《艰难时世》具有着“大视野,看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文明的残酷无情乃是一种残酷哲学培育助长的结果;这种哲学放肆地表达了一种没有人性的精神”,狄更斯用设计精到的人物和故事对这种思维方式进行了犀利批判。

其实,对于现代读者来说,狄更斯对功利主义哲学内涵的理解程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中表现的那种功利原则正横行于现代化过程中,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人们的价值选择,蛀蚀着每个人的精神心理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现代经验在狄更斯小说中得到了细节性的演绎。小说中一如既往的出现两种力量:一种是以身为绅士和议员的葛雷硬和工厂主庞德贝为代表的功利主义理念执行者,一切都用经济学中的数字与公式来衡量,蔑视人的处境、思想和感情,并将这种观念注入到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工厂管理之中。小说设置了“播种”、“收割”、“入仓”的逻辑结构,在功利性的事实数字、产品利润主宰了私人生活和生产运行机制之后,家庭在空虚混乱中解体,工厂在疯狂运转中瘫痪,到处发生灾难性悲剧;另一种以马戏团为代表,他们奔波无着但人性爱心醇厚,看重人的感情和心灵,最终是在他们的关爱中援救了被种种功利设计折磨得身心伤残的受害人。小说有些概念化,但对那种现代化过程中缺少人性、见物不见人的“事实哲学”的批判,则是十分的透彻。非常明确,这种批判在今天的中国有着太多的意义。

在此维度上,《双城记》算得上大手笔。这部发表于1859年的历史小说,是在法国大革命过去了整整72年后对大革命本身的文学审视。这场给欧洲带来剧烈动荡的大革命,给后来的政治思想史和历史文化领域留下了许多重大课题,并和美国独立革命一起,成为两种不同模式革命的辉煌样板。狄更斯,面对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对象,他表达的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忧心忡忡的社会问题:群众运动的发生是由于社会的不公道,但运动本身也是人的恶劣本性的大释放,阶级报复将带来两败俱伤,将社会推向深渊。因此,当他着手描写法国大革命过程中的残酷性时,便立足于人性和常识角度,揭开了弱势者对权势者累积深重的仇恨之源。在他的笔下,那尊石像般坚硬、誓将杀人进行到底的革命者得法石太太,原本是骄横霸道、坏事做绝的贵族厄弗里蒙地家族的受害人,家破人亡的惨痛铸造了得法石太太心理上不可化解的仇恨,报复的快意就像风,就像火,一旦开始就没有止境。于是我们在《双城记》中看到了断头台上台下的血流成河,看到人性在痛苦和仇恨中的扭曲与僵硬。狄更斯试图用这样的描写警示权势者,不要对平民百姓欺压太甚,同样的残酷就在不远的未来等待着。

与发生在巴黎这种剑拔弩张的血腥局面相对立的是伦敦的温情,体现着作家的一贯风格,这里不仅有爱心亲情对伤痛的治愈,更有爱在灾难面前的挺身而出。卡尔登,著名的利他主义形象,为了自己所爱者的家庭幸福,以生命向死亡的一跃写就了男女情爱中的光荣篇章。当然,狄更斯在卡尔登身上倾注了比“利他”更为复杂的因素,因为对卡尔登来说,爱上露茜之前,一直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但被完美的代尔那击败之后,他开始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状态之糟,重要的是他已经消耗太多难以重新开始。而保护露茜家庭的机会给了他一个让生命重放光彩的机会,作家极力渲染了卡尔登在海边徘徊做出“最后决定”的细节,激情澎湃,光华灿烂,简直就是浴火重生般一扫过往生存之阴暗混沌。因此,卡尔登形象也可以看做是一个生命体自我认识自我拯救的过程,对这个形象的刻画加深了小说的美学内涵。

无论是对历史宏大叙事的表现,还是普通人生故事的讲述,无论是对仁爱人性的宣扬,还是对苦难生存的揭示,狄更斯一直都是维多利亚时代具有使命感和忧患意识的作家。1850年代,他创办杂志《家常话》,公开宣称是改良主义的代言人,在向盖斯凯尔夫人约稿时就声明说,杂志的总方针是“使陷入不幸的人们精神振奋,并争取整个地改善社会生活条件”。文章也好,连载小说也好,都在着力宣扬社会改革,呼吁博爱,对当时的学校、监狱、济贫所、劳工报酬、铁路运输安劳动保护等诸多社会问题都有涉及,并向政府提出批评和改革意见。在这里,狄更斯履行了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而且,他还通过杂志筹集资金,帮助那些默默无闻生活困难的艺术家和作家。在写作《奥列佛·退斯特》时,其序言中也曾郑重声明,“本书的一个目的,就是追求无情的真实……我要描绘一群真实的罪犯,不折不扣地描述他们的变态,他们的痛苦,和他们肮脏的受罪日子,我以为,这样做是一件很需要的、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当皮包骨头、饿的发抖的小奥列佛在济贫院举起小碗,说出“再添一些”因而被关禁闭被鞭笞后,很多陶醉于维多利亚盛世的大人先生们是真的听见并且震撼了:在我们这样的国家,居然还有这样可怜的食不果腹的孤儿!居然有这样冠冕堂皇压榨儿童的慈善机构!据说这个现象引起了当政者的重视,曾经推出改善一些慈善机构的具体措施,这真是作家的光荣。

今天,狄更斯诞辰两百周年,人们纪念他,怀念他,重温他小说中那些困厄人生,发现那就是发生在今天熙熙攘攘人群里的真实故事;作家担忧的功利哲学和权势压迫,恰就是今天正在现代化路上蹒跚而行的发展中国家的正在进行时;我们重新思考和感受他着力塑造的爱之使者,觉得这些东西多么弥足珍贵,如莫洛亚所说,他“表达了基督教和西方文明中所有美好的东西”。这不仅是19世纪阴霾伦敦的缕缕阳光,也永远是人世间难得的温暖。爱、希望、信心,也许,我们今天非常需要的,还是这些历久弥、新永无过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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