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艳
这里是黑龙江省海林市,也就是清代著名的流放地宁古塔旧城。顺治十六年七月十一日,因“南闱科场案”被流放的吴兆骞、方拱乾等八名举子及家人,历经一百二十多天,到达了这里,开始了生死未卜的流放生涯。
走在今天的宁古塔旧城,历史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多了,一株百年老榆树,一块坚硬的石碑,它们会告诉我们些什么?三百多年前,这里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这是清代流人的著述中对宁古塔的一些描述,“城方二里”由于是“垒石成垣”,因此也称“石城”。当时“城内居民,寥寥数家,总管公署,均在其中”。“耕农之地,在城外十里”,离城稍远之处,却是“耕者绝少,弥望无庐舍,长行数日,不见一人”。
吴兆骞在书信中说,“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面对苍茫的白山黑水,这些出生于江南的流人们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他们将如何度过这段艰难的岁月呢?
李兴盛:吴兆骞有一封给朋友的书信,说他刚到宁古塔旧城就是现在的海林,生活很困难,他用斧头敲碎了冰块,然后融化了煮稗子充饥。
到流放地后,流人们必须服一定的劳役。根据所犯罪行的不同,劳役大致分成两种:为奴和当差。
为奴实际上是清代入关前奴仆制度的延续,入关之后,将其法律化、制度化。被流放为奴的人也都是犯了朝廷认为十分严重的罪行,比如谋反、叛乱、杀人放火等。他们到达流放地后,都被朝廷赏赐给了当地的官员和驻防的兵丁。
为了使这些为奴人犯“备尝艰苦,长受折磨”,清朝的法律对他们及其他们的子孙做了种种专政的规定。
首先规定奴主有权处死为奴的犯人,而不受任何追究。其次,规定“务令家主严行管束,断不许勒索赎身及任听在外居住”。这意味着,为奴人犯的自由被完全剥夺,没有任何人身安全的保障。最残酷的是,其他犯人可以赎身或减刑,而为奴的犯人不仅自己不能赎身,他们的子孙也要世代为奴,不准出户为民。
李兴盛:奴主随意地可以处死奴隶,打得遍体鳞伤还是好的,甚至打死了报官府,只备案,根本不追究奴主的罪责。正因为这样,很多奴隶逃亡,或者起而反抗。
据《清实录》记载,在戍边官员给皇帝的奏疏中,多次提到了遣戍到黑龙江、吉林为奴的犯人逃亡的事情。在顺治年间,仅抚顺、铁岭的流犯逃脱的人就将近一半。自乾隆二十三年到嘉庆十九年中,就有33例与东北流人逃亡有关的案件。
李兴盛:奴隶有报复反抗的心理,有的奴隶把奴主毒死,这样个别的案例当时不多,毒死后逃跑,官府到各地下行文抓他,抓到之后就要凌迟处死。
当差是对流人惩罚的另一种形式。身份不同,所当的差也不一样。
流犯大致分为两种,官犯和常犯。有官员背景的犯人到达戍地后,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大多会受到一些照顾。清初,发往黑龙江、吉林当差的官犯大多在驿站、官府、官庄等地从事一些杂役,而平民则从事一些艰苦的差使。
康熙年间,因与沙俄作战的需要,流人们大多被编入当地驻防军队和水师营。因“浙东通海案”流放宁古塔的杨越、祁班孙等人,都曾在康熙三年二月去吉林乌喇充当过水兵。吴兆骞也曾作为宁古塔将军巴海的随军书记参加了抗击沙俄入侵的战争,并随大军转战于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
“还怜豪气在,长啸学从军”
这是吴兆骞在军营中留下的诗句。很难想象,像他这样一位身处困境的流放之人,竟可以如此地意气风发。
李兴盛:为什么清朝初期统治者往东北地区流放呢?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中俄关系。明朝末年,沙俄开始侵入我们东北黑龙江地区,他们到处侵扰,进入到我们达斡尔地区进行烧杀擒掳。到了顺治康熙年间,这种海盗式的活动更加频繁。沙俄的侵略,使清朝一方面派军队驻防,另外派了很多的犯人到这些地区参战,比如两次雅克萨之战,很多流人直接参加战斗。
宁古塔土著满人世代以渔猎游牧业为主,不仅谷物品种少,更很少种植瓜果蔬菜。再加上这里被清朝皇家视为他们的“龙兴之地”,荒凉落后的东北,变得更加荒无人烟。当来自中原以及江南的流人们来到这里后,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里的萧条、荒芜的状况。
李兴盛:吴兆骞来的时候,宁古塔将军在宁古塔地区,就是现在的宁安海林地区设立了32个官庄,这32个官庄里,耕地的人都是流放的犯人。吴兆骞曾有一封家书描写得非常苦,说五更而起,到日落的时候才收工,一点也得不到休息。秋天收获时绝大多数粮食都归官府了,剩点口粮寥寥无几。
流人们摒弃东北原始的耕作方式,把内地的先进的耕种技术带到了这里,使粮食产量得以极大的提高,粮食品种也由原来的四、五种增加至十余种。尤其在土地开发上最为显著,据不完全统计,至雍正初,宁古塔将军所辖可耕种的土地也达到了原来的十倍。
李兴盛:少数民族怎么种地呢?就是种了地之后,秋收之后他们就离开,到别的地方再种。第三年又换个地方。流人到来以后,把地翻茬,草拔掉后,采用轮作法,今年种大豆,明年换其它种子,这种耕作法当地少数民族从来没采用过。
明末最后一位兵部尚书张缙彦流放宁古塔后,将中原蔬菜、花卉种子及农业耕种方法也带到这里,被当地人尊为“域外群尊五谷神”
正因为流人对宁古塔农业的显著贡献,乾隆年间,有人赋诗:
投荒万里天涯外,宁古方知尽务农。
宁古塔地区原来店铺很少,几乎没有贸易活动,流人杨越建议宁古塔将军建立皮毛人参互市贸易场所。仅一年时间,宁古塔就开设了30多家贸易货栈,人参、蘑菇、毛皮等都得到了交换、出卖,并很快吸引了盛京、吉林乌拉等地的客商。
吴兆骞的儿子吴桭臣二十多年后在《宁古塔纪略》中有这样的描述,“货物客商络绎不绝,居然有华夏风景”。
林乾:有的流犯,名气大,朝廷也很重视,像陈梦雷,他发配到盛京,当时盛京的地方政府立刻邀请他修《盛京通志》,他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
在医药卫生方面,流放宁古塔的吕氏家族应该说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贡献。雍正年间震惊全国的文字狱案,是因吕留良的反清思想而起。雍正十年,吕留良在死后49年惨遭开棺戮尸,其孙辈发往宁古塔。全族12户111口人背井离乡,踏上走向塞外边关的远行之路,雍正十一年冬到达宁古塔。
吕留良的孙子吕懿兼擅长医术,于是他开始在本地行医。据史料记载,他曾被任命为宁古塔戍所的医官,后来清廷下令不许流放人员任官,才被免职。
而那些才气超群的文人,更是以他们的文化精神与文化情怀,使中原文化在寒苦的宁古塔生根、发芽、结果。
据记载,吴兆骞离开北京时用牛车带了上万卷书,他和流人杨越一起利用这些书籍,开设了“读书草堂”,对当地人进行文化教育。
在历史的经纬里,宁古塔与流人的相遇是偶然的,又似乎是冥冥中的必然。当宁古塔被皇家插柳掘壕禁封起来时,流人们却以自己的苦难为开端,将中原文明全方位地灌注在宁古塔乃至整个东北大地上。仅在清初的顺治年间,就有数千人被流放到东北地区,而这些人大多来自江南。
在“南闱科场案”前一个多月发生的顺天乡试科场案中,只有两名受贿的主考官被判死刑,而“南闱科场案”的十八名考官全部被斩,涉案举子被流放。同样的案件为什么会在南北两地有着截然不同的处罚结果呢?
清军入关后,对汉族地主阶级采取了笼络和压制相结合的政策。北方的地主阶级由于受农民起义的打击严重,因此他们马上依附了清王朝,而清朝对他们也采取了广为录用的笼络政策。至于江南的汉族地主阶级,由于有相继建立的南明王朝的存在,再加上发生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令人发指的杀戮行为,民族矛盾因此更加激化。
林乾:南方知识分子,经过明王朝两百几十年,应该说食明朝的俸禄,所以他们抱有很强烈的故国情怀。对于清朝,他们非常不认同,有强烈的反抗的情绪。很多知识分子组织起来反抗清朝。在这样的环境下,当时的民族矛盾非常尖锐。
建立政权后,清廷对明朝残余势力和当时江南士人的反抗和不满思想不断进行残酷的打击,其中,因起义失败的组织者被清廷以“谋反罪”列为“十恶”之首,除了大量的杀戮外,流放到宁古塔的就有九起,流放人数达数百人。
康熙二年也就是1663年二月的一天,到宁古塔已经两年多的吴兆骞,迎来了前来陪伴他的妻子葛采真。这样的相聚自是悲喜交集,对吴兆骞来说,这无疑是心灵的一种安慰。第二年,他的次子吴桭臣出生。
这时没有多少民族偏见的宁古塔将军巴海聘他为家庭教师,教他的两个儿子读书,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他的衣食之忧。和吴兆骞一样,其他几个流人在经历了一段时期后也多少受到了当地官员的照顾。
李兴盛:最近我仔细读过《清实录》,发现像康熙皇帝、乾隆皇帝甚至包括雍正皇帝都发过圣旨指责黑龙江将军和吉林将军,指责什么呢?说包庇犯人,甚至重用犯人。因为有些流人有学问,有的当地官员就用他们,给他们一些关怀,这就没有严格地执行清朝有关的流放制度。
命运并没有改变这些文人的气质和追求,在宁古塔的日子里,吴兆骞、方氏父子等流放文人经常在一起饮酒唱和,谈经论史。
“椒盘无剩味,浊酒集同人。不作他乡语,依然故里春.”
这是方拱乾在一次与吴兆骞等人饮酒后留下的一首诗。无论如何,流放中的人自始至终,他的内心都是错综复杂的,怀乡望归,却是他始终不渝的夙愿。
方拱乾一家到宁古塔后,很快赢得了流人和宁古塔的尊敬。方拱乾以“何陋居”命名自己的草屋,并将自己在宁古塔写的九百多首诗编为《何陋居集》,这是黑龙江现存的第一部诗集。在这部诗集中,第一次出现了关于唐代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的记载。
上京龙泉府遗址位于黑龙江省宁安市,在宁古塔地区的荒野中,吴兆骞、方拱乾等人意外地发现了这座规模庞大的古城废墟。倾倒的宫阙殿台、遍地的砖瓦和高耸的浮图石灯使他们感到震惊,这座古城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时期建造的呢?
在他们留下的诗文中记录的这座古城“宫殿犹存”、“墉垣宛然”,并称这座古城为“火茸城”、“古大城”、“东京”、“东京城”等。其中,用得最多的是“东京”和“东京城”。
他们曾经推测这座古城是金朝的上京会宁府遗址,但这种说法没有得到后人的认同。直到1778年,清乾隆四十三年,清朝政府才将这座古城认定为渤海上京龙泉府遗址。然而他们却为这座古城留下了最早的文字记载,直到今天,上京龙泉府遗址所在的地方仍然被当地人习惯地叫作东京城。
方拱乾毕竟出于名门,家境富足,他的族人出巨资报请认修北京前门城楼。于是,方拱乾一家在顺治十八年,即1661年九月初四告别了张缙彦、吴兆骞等人,离开了这片荒僻的绝域之地,回到了南方。
林乾:对他们来说,清朝法律上称为他们为废员。废,废弃的废。服刑还是有很多宽容的政策。比如说他到这个地方可以纳赎,纳赎就是说交一定的钱。比如说发配到新疆台站这个地方去,一般来说是三年,但是经过纳赎就是交了一部分钱之后呢,可以提前回到内地,或再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这种情况也很多。
据记载,方拱乾晚年居住在扬州,他“既老且贫”,以卖字为生。为纪念自己劫后余生,方拱乾又自号为“甦老人”。在扬州期间,方拱乾追述在宁古塔的见闻,写下了关于宁古塔的第一部风物志《绝域纪略》,又叫《宁古塔志》,成为后人研究东北历史的珍贵资料。
五年后,方拱乾病逝于扬州,享年71岁。可是,他并不知道方家流放的命运并没有结束。
方拱乾的长子方孝标随父亲被赦免后,曾游历云南、贵州,写成《滇黔纪闻》,书中记录了他在云贵两地的一些见闻。他死后,同乡戴名世写有《南山集》一书,其中引用了方孝标《滇黔纪闻》中的一些记载。不料,被人参奏为“私刻文集”、“语多狂悖”,这就是著名的戴名世《南山集》案。
最后,康熙钦定的结果是:处决戴名世,方孝标开棺戮尸,也就是开棺鞭打尸骨,方孝标的子孙与家眷一起被流放卜魁,也就是今天的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
“五十年前罹祸日,征车行后我生时。岂知今日投荒眼,又读先生出塞诗。”
这是方拱乾的孙子方登峄的诗句,充满了凄楚与无奈。方拱乾若有知,他该做何感想呢?更为可叹的是,方登峄和他的儿子方式济都死在了流放地,朝廷又严禁流放犯人的骨骸还乡,方登峄的孙子方观承竟然盗墓携带尸骨徒步回到故里。
在中国流人史上,像方家一样几代人被流放东北黑龙江,也是极为罕见的。
康熙二十年九月二十日,吴兆骞与家人也有幸得到赦免重返京师。这一年,吴兆骞51岁,在宁古塔已经了生活整整二十三年。
吴兆骞能够生还故土,得益于他的朋友们为他多方奔走,其中最积极的就是顾贞观。吴兆骞流放后,作为朋友的顾贞观为营救他想尽了办法,他在当朝太傅明珠家做家庭教师,与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相交很好,为了救吴兆骞他多次求助于纳兰性德。后来在他鼎力相助下,吴兆骞得以回到故里。
康熙二十二年春,吴兆骞回到了苏州。在友人的资助下,他在故乡筑屋三间,命名“归来草堂”。据《清稗类钞》记载,弥留之际的吴兆骞对守候在身边的儿子吴桭臣说:“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手采庭下篱边新蘑菇,付汝母作羮,以佐晚餐,岂可得耶?”
毕竟,宁古塔留在他生命中的东西太多太多,我们不知道,他最后贪恋的是宁古塔的山水,还是遗落在宁古塔23年的梦寐?
与其它流人相比,能够终老回乡已经是方拱乾、吴兆骞最好的归宿,而和他们一起流放宁古塔的其他人最终都留在了宁古塔。
康熙十年,在经历了十二年的流放生涯后,已经72岁的张缙彦也许看到了自己已经回归无望,在戍地宁古塔建了一个住所,命名为“外方庵”,并在这里写成《外方庵记》,然后“焚笔砚”,将所写诗文全部焚毁。这似乎就是一个告别仪式,次年,张缙彦死在了宁古塔新城牡丹江边的外方庵。
康熙三十年,流放三十二年后,70岁的杨越病逝于宁古塔。因为当时不允许罪犯死后归乡,为此,他的儿子杨宾在刑部衙门前跪哭恳求,两年后终于得到朝廷准许。随后,杨宾长途跋涉来到宁古塔,与母亲一起护送着杨越的棺木回到了故里浙江绍兴。
而无数不知姓名的流人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再也没有回去,他们默默无声地为宁古塔付出了自己乃至于整个家族。据统计,清代的东北流人总数在150万以上。
在今天黑龙江省的海林市和宁安市,也就是以前的宁古塔旧城和新城,汉族居民姓氏比东北任何地方都多,其中郑、吕、朱、陈四大姓都是清代不同时期流人的后裔。
随着时间的推移,流放的弊端也逐渐显露出来。流放作为传统法律刑罚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
林乾:一种刑罚,越是严酷,有可能存在的时间就越长。因为整个封建社会,尽管中国的文明也在进步,但是就本质来讲,它还是一种封建制度。所以说流刑是中国刑罚种类当中最久远的一种刑罚。
1910年,清政府公布了《大清新刑律》,这是中国第一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刑法典,它采用资产阶级国家的刑法体系,将主刑分为死刑、无期徒刑、有期徒刑、拘役、罚金五种,彻底废除了流刑。从此,在中华大地上存在数千年的流放制度彻底消失了。而这部法律还没来得及实行,第二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灭亡。
今天,当我们以平和的心境再次打量宁古塔,这片流人们感染过的水土时,不经意间已经走过了三百多个春秋.虽然那些苦难的日子都已经远去了,而流人们带来的灿烂的中原文明和坚韧豁达的精神品性,与独特的黑土地文明相融合,如光芒般照耀着宁古塔的从前和现在。
今天,它依然凝重而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