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伟
20世纪70年代,由乔姆斯基开创的生成语法学仍然占据着语言学的主流地位。但与此同时,有一批语言研究者不愿跟从主流的步伐,仅仅从结构的内部特性去解释语言现象,而是十分注意语言结构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他们尤其对语言和认知的关系很感兴趣。这批研究者共同的研究成果逐渐汇集形成了一个新兴的语言学流派——“认知语言学”。
认知语言学是认知科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认知科学的研究者应当关注认知语言学的研究。
认知语言学的代表人物主要有雷柯夫、兰盖克和塔尔米等人。这个学派突出的特点是,每位研究者各有自己的语言描写方法和语言学理论,关注某一系列特别的现象,并不像生成学派那样有一个乔姆斯基那样的领军人物。但是,这些学者们对语言所持的基本假设大同小异。正是这些共有的假设,我们可以认为这些学者已经形成了一个语言学流派。
下面,我们来讨论认知语言学的一些创造性研究成果。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人的智能活动之一,是人类认知的一个组成部分,两者有着密切的联系。
认知语言学对于语言和认知之间的关系的基本观点可以归结如下:
(1)认知是语言的基础,语言是认知的窗口:认知语言学主张,认知发展先于语言,并决定语言的发展,语言是认知能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也只有认识了的事物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而且,从认知能力发展的观点看,认知具有“前语言阶段”(pre-linguistic stage),即认识了的事物还尚未发展到具有外在语言符号的阶段。
(2)语言能促进认知的发展:皮亚杰曾经说过,语言不能包括全部的认知能力,也不能决定认知能力的发展,但是,语言能促进认知能力的发展。语言的产生对认知能力的发展起很大的促进作用。一方面语言能帮助人们更好地思维和认知新事物;人们可以借助于己有的语言更好地认识具有一定关联的新事物。另一方面,有了语言,人们才可以交流思想,交换信息,增加经验,从而互相沟通认识,互相调整、适应、趋同,促进种系和个体认知的发展。
(3) 语言是巩固和记载认知成果的工具:人们认识客观世界的全部过程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通过直接经验,另一个途径是通过间接经验。对一个人来说是间接经验的东西,其实是他人或前人的直接经验。人的直接经验和认知只有通过语言(口头或文字的)才能表达、交流、记载、保存,从而传给下一代,成为后人间接的认知成果。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也只有依靠语言才能变为集体的认识,使之成为全社会的、全人类的认知成果,一代一代传下去,不断积累,不断巩固。就语言本身而言,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不完全是形式的东西,不是一套规则系统,不能用生成和转换以及对形式描述的方法来对语言共性进行解释。语言的词汇和语法结构都是不同层次的语言单位,是形式与意义相结合构成的具有内在结构的象征符号,具有真实的认知地位。句法的不同形式来自并反映不同的语义。语义不是基于客观的真值条件,而是对应于认知结构的,表层形构又直接对应于语义结构,所以,认知语言学认为语义结构才是语言研究的重点。语言的意义不限于语言内部,而是植根于人与客观世界的互动的认知,植根于使用者对世界的理解和信念。因此,语义知识和语用知识是不可分的,而语言形式是认识、语义、语用等形式之外的因素促动的结果。
认知语言学是在对认知科学一些基本问题进行深刻反思后而形成的新的认知观的基础上建立的,是批判地继承和创新的结果。认知语言学的认知结构完形的组织原则来源于格式塔心理学,它的主客观互动的信念来自皮亚杰的心理发展的相互作用论。认知语言学也接受了认知心理学中关于原型和范畴的研究。意象、图式和扫描的观念直接受到认知心理学关于表象和知觉研究的启发。
认知语言学的心理学基础是“认知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在20世纪60-70年发展迅速,成为心理学的一个占主导地位的分支。认知心理学的贡献不仅在于它使用信息加工论作为认知内部心理机制的新方法,还在于它主张人的一切行为受其认知过程的制约,因此需要研究认知活动本身的过程和结构,从而揭示智力的本质。认知语言学继承和发展了经验联想主义和认知心理学的一些观点,从人的生理基础出发,认为大脑与人身不可分,认为大脑的认知是以自身为基础向外扩展的,大脑的思维开始于大脑所存在的、与外界发生作用的人自身。认知是人对客观世界的感知与经验的结果,是人与外部世界相互作用的产物。认知最基本的要素是基本范畴和动觉图式,而基本范畴和动觉图式是通过人自身与外界发生作用而直接被理解的,其他概念和范畴是通过隐喻认知和转喻认知模式而间接被认识的。认知具有自己动态的完整结构和模式,不是机器可以模拟的。认知心理学的这些研究成为了认知语言学的心理学基础。
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是“体验哲学”,体验哲学是对传统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一次强有力的冲击。
“体验哲学”对哲学、认知科学和认知语言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视为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
体验哲学有三个基本原则: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思维的隐喻性。
心智的体验性认为:我们的范畴、概念、推理和心智并不是外部世界的客观的、真实的反映,而是由我们的身体经验所形成,特别是由我们的感觉运动系统所形成。人类大部分推理的最基本形式依赖于空间关系概念,身体、大脑和环境的互动,提供了日常推理的认知基础。雷柯夫指出:“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并且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概念是通过体验,特别是通过感知和肌肉运动能力而得到的。”空间概念和身体部位是我们形成抽象概念的基础。
认知的无意识性认为:人们对心智中的所思所想没有直接的知觉,即使理解一个简单的话语也需要涉及许多认知运作程序和神经加工过程。视觉、听觉、嗅觉、感觉等神经加工过程无法被意识到,大部分推理也不能被意识到。人类的范畴根据原型进行概念化,每一个原型就是一个神经结构,它能使我们进行与此范畴相关的推理和想象。
思维的隐喻性认为:隐喻基于身体经验,我们日常经验中的相关性会引导我们获得基本隐喻,它是身体、经验、大脑和心智的产物,只能通过体验获得意义。隐喻使得大部分抽象思维成为可能,它是不可避免的。隐喻的基本作用是从“始源域”将推理类型映射到“目标域”,大部分推理是隐喻性的。隐喻是人类思维的特征,普遍存在于人类的文化和语言之中。没有隐喻就没有哲学。
传统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都认为现实世界中的范畴、关系是一种客观存在,独立于人的意识;概念虽然是人的思维的产物,但是概念范畴只是对客观存在的真实反映。
体验哲学的基本观点是现实世界中的范畴、关系是通过人的主观作用被认识的,人们的思维、心智,概念结构和意义系统的形成是人与外部世界互动的结果,而不是对外部世界的简单反映。例如,婴儿通过呼吸、进食、排泄而体验到“里”和“外”的概念对立,通过不断地抓起玩具而又放下的身体动作而体验到“控制”和“被控制”的概念对立。人的整个概念系统都植根于知觉、身体运动和人在物质和社会环境中的体验。
与此同时,体验哲学还认为,概念和概念系统的形成受到人的身体构造的制约。例如,人类对颜色的认识就与视网膜的生理构造密切相关。
传统的观点认为,不同语言有不同数目的颜色词,这些颜色词是对色谱随意切分的结果。1969年,布林德·贝尔林和保罗·凯伊对98种语言中颜色词进行分析后发现,在这些语言的颜色词中有一定的规律在制约着,否定了传统上那种“想当然”的错误认识。
他们发现,一种语言中包含颜色词的数量和某个具体的颜色范畴出现的概率存在如下规律:
如果一种语言只有两个颜色词,那么,最有可能的颜色词是“黑”和“白”;
如果一种语言有三个颜色词,那么,最有可能的颜色词是“黑”、“白”和“红”;
如果一种语言有四个颜色词,那么,除了“黑”、“白”“红”三种颜色之外,第四个颜色词是在“黄”、“蓝”“绿”三种颜色中选择;五个颜色词、六个颜色词的选择依此类推。“黑”“白”“红”“黄”“蓝”“绿”等六个颜色叫做焦点颜色。
除了上述六个焦点颜色之外的颜色是混合色,例如,“紫”是由“红”和“黑”混合而成的。如果一种语言有多于六个的颜色词,那么,其他的颜色词就要在六个焦点颜色之外的混合色中进行选择。
这些颜色词的选择存在着如下的层级关系:
黑/白 > 红 > 黄/蓝/绿 > 棕 > 粉/橙/灰/紫
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决定了每种语言中存在上述的层级关系呢?
1968年,德沃勒瓦和他的同事雅克布斯从视觉神经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探索。他们研究了一种与人类具有类似视觉神经系统的猴子,发现视网膜中存在六种与颜色有关的细胞:四种细胞决定色类,两种细胞决定亮度。前四种细胞中又分两组:一组细胞感知“蓝”和“黄”,一组细胞感知“红”和“绿”。亮度细胞专门感知“黑”和“白”:亮度达到最大极限就是“白”,亮度达到最小极限就是“黑”。因此,“黑”“白”“红”“黄”“蓝”“绿”等六种最常见的焦点颜色以及它们出现的概率,很可能是由人类视觉神经系统决定的,人类语言的焦点颜色与人类视觉神经系统的生理基础之间存在着明确的一致性。这个重要的科学发现发表在顶级刊物《科学》杂志上。
布林德·贝尔林和保罗·凯伊进一步推广了德沃勒瓦和雅克布斯的结论。他们推测,“棕”“粉”“橙”“紫”等混合颜色很可能来自人类的模糊识别能力。例如,“紫”色很可能是“红”和“黑”两种细胞模糊感知的结果。
1973年,罗施对于焦点颜色的心理背景进行了探索,发现焦点颜色源于前语言的认知,焦点颜色在感知上的凸显源于人类视觉器官对颜色词的感知。他对3岁到4岁的儿童的试验证明,焦点颜色在感知和记忆中是凸显的,它们比其他颜色的辨认更加准确,学习和回忆起来更快,因而也就更加有利于识别和分类。
罗施把颜色词焦点颜色的研究扩充到其他物体的研究,也发现了同样的现象,于是,他把“焦点”换成了“原型”。这样一来,“焦点颜色”就成了“原型颜色”。他把“原型颜色”的规律推广到其他的物体,于是,他发现,“原型”具有普遍性,“原型”对于范畴的形成具有普遍意义。
例如,他对“鸟”这个范畴进行试验,列出了“鸟”的13种属性,这些属性包括:会生蛋,有喙,有双羽和双腿,有羽毛,等等。他发现,鸟范畴具有原型结构,知更鸟是与其他成员具有更多共享属性的成员,所有其他成员与原型具有相似性。原型是物体范畴最好、最典型的成员,而其他成员具有程度不同的差别。例如,“麻雀”就比“鸵鸟”更加接近于“鸟”的范畴。所以,对范畴的确定是一个围绕原型建构的模糊的识别过程。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罗施等学者为代表对“鸟”,“杯子” ,“水果”,“家具”,“蔬菜”,“玩具”,“车辆”,“服装”等概念,采用上述的方法做了一系列深入的定量实验研究,发现了在范畴化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就是认知上显著的“原型范畴”。
以原型范畴为关键的范畴化具有如下的特点:
第一,范畴不是对客观事物的任意切分,而是基于大脑范畴化的一种认知能力。
第二,范畴化的依据是事物的“属性”而不是事物的“基本特征”。属性是事物性质的心理体现,与人们认知及现实的互动模式密切相关;而基本特征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它们与主体认知无关,是客观而独立的存在的。
第三,对自然类的范畴化而言,传统理论所说的那些起定义作用的特征往往难以找到。
第四,自然类的边界往往是模糊的,相邻范畴常常不是由严格的边界截然分开,其边缘成员往往与相邻范畴互相重叠、互相交叉。
第五,自然类各成员地位并不相等,其中有较好的和较差的成员之分。最好的成员就是那些最具有原型性的成员,最差的成员与最好的成员之间存在着等级的差别。所有事物的认知范畴都是以概念上凸显的原型定位的,原型对范畴的形成起着重要的作用。
第六,范畴中原型性更高的成员具有更多的与同类其他成员共有的属性,同时还具有更少的与相邻类别成员共有的属性;也就是说,就属性而言,原型成员最大限度地区别于其他范畴的原型成员,而非原型成员(或者叫做边缘成员)与同类其他成员共有的属性较少,而可以与相邻范畴共有一些属性。
第七,实体范畴化的评估,所涉及的心理过程不仅只是属性的计算,而更多的是“完形感知”,这种完形感知把范畴化对象中功能重要、视觉显著的部分整合为一个整体。
基本等级范畴是典型的原型范畴,体现为范畴成员之间具有最大的“家族相似性”。原型在基本等级范畴中得到最好的体现,基本范畴具有明显的原型成员。所以,基本范畴是人们认识世界最直接、最基本的层面,是人们对世界进行范畴化的有力工具。
语言深深地扎根在认知结构之中。隐喻是一种重要的认知模式,是新的语言语义产生的根源。
雷柯夫将隐喻纳入人的行为活动、思维方式、概念范畴、语言符号等领域作全面细致的研究,提出了概念隐喻的命题并将概念隐喻分为三类:结构隐喻、实体隐喻和方位隐喻。
结构隐喻是指以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使两种概念相叠加,将谈论一种概念的各方面的词语用于谈论另一概念。
例如,spend这个词最早是用于谈论“金钱”的,后来被用来谈论“时间”“能量”“力量”“燃料”等,这就是结构隐喻。如果用于谈论“时间”,就形成的(“时间就是金钱”)的隐喻。
我们可以说:
This gadget will save you hours.
(这个小机械将为你节省时间)
I don’t have the time to give you.
(我没有时间给你了)
How do you spend your time these days?
(这些天来你是怎样消磨你的时间的呢?)
实体隐喻是指人类最早的生存方式是物质的,人类对物质的经验为我们将抽象的概念表达为“实体”提供了物质基础。在实体隐喻概念中,人们将抽象的和模糊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动、事件、状态等无形的概念作为具体的有形的实体。
最典型的实体隐喻是容器隐喻(container metaphor)。人是独立于周围世界之外的一个实体,每一个本身就好比一个容器,有身体的分界面,有内部和外部,等等。人们将这样的概念投射到人体以外的其他物体,如房子、丛林、田野、地区,甚至将一些无形的、抽象的事件、行为、活动、状态也看做容器。例如,我们可以说,
The ship is coming into view.
(“这个轮船正在开进视野”,这里把“视野”比作容器)
Are you in the race on Sunday?
(“你参加了星期日的赛事没有?”,这里把“赛事”比作容器)
方位隐喻(O r i e n t a t i o n a l metaphors)是指参照方位而形成的一系列隐喻概念。空间方位来源于人们与大自然的相互作用,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概念:“上-下”,“前-后”,“深-浅”,“中心-边缘”等,人们将这些具体的概念映射到情绪、身体状况、数量、社会地位等抽象的概念上,形成了用表示方位的词语来表达抽象概念的隐喻方式。
例如,用up隐喻“高兴”,用down隐喻“悲哀”。形成“Happy is up; Sad is down”的方位隐喻。我们可以说,
You’re in high spirits.
(你的精神高昂)
I’m feeling down.
(我感到情绪低下)
对于“语言象似性”的研究是认知语言学的一个重要方面。象似性是说,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语言的内容与表达形式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联系,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可以论证的,是有理据的。
认知语言学把语言的象似性分为两种:一种是“拟象象似性”,一种是“隐喻象似性”。
拟象象似性指的是句法结构与认知结构之间彼此映照的现象。如果语言表达中的长短、顺序或者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与所表达的概念内容或经验内容存在一致的时候,我们就说,这种语言表达具有象似性。
拟象象似性有如下几种:
——顺序象似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或概念的时间顺序与语言描述的线性顺序相对应。客观世界中行为的先后顺序与语言的句子中单词的先后顺序相对应,反映了客观世界、认知和语言的一致性。
——接近象似性:认知上相近的概念在语言形式的时间和空间上也接近。从信息处理的角度看,相邻的概念就容易快读被激活,从而缩短处理时间。
——数量象似性:概念上信息量大、更重要、更难预测的信息,其语言表达也就更长、更复杂。
——对称象似性:在认知上具有同等重要性的信息,在语言中常常采用并列结构来表达,它们之间具有对称性。
——非对称象似性:在认知上具有凸显性的信息在语言中往往处于话题的位置。
隐喻象似性指的是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从一个认知域映射到另一认知域的象似性。人的概念结构映射客观世界,语言映射概念结构,语言形式映射方位结构,因此,隐喻象似性是非常普遍的。
认知语言学坚持体验哲学的观点,以身体经验和认知为出发点,以概念结构和意义研究为中心,着力寻求语言事实背后的认知方式,并通过认知方式和知识结构等对语言做出统一的解释。这是现代语言学中一个新兴的、跨学科的重要流派。
语言与认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认知科学的研究中,请大家关注认知语言学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