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义符号:中文特有的概念表达方式

2012-08-15 00:48:13张学新
科学中国人 2012年23期
关键词:口语符号汉字

张学新

一、中文特有的脑电波N200。

从文字发展史上看,四大古典文字中,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圣体书、南美洲的玛雅文字都已经消亡了,唯有在甲骨文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汉字仍然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现有的成熟文字都是拼义字母文字,汉字构成一个奇特的例外。

学术界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语言学认为,口语是第一性的,口语的存在历史远长于文字,文字仅仅是记录口语的工具,为口语服务,文字的普遍发展规律是最终走向纯粹表音。按这个观点,汉语是世界上几千种口语之一,没有本质的特殊性,而汉字没有走向有效的表音,是落后的文字,迟早要被字母文字取代。

中国古代的语言学非常重视文字研究,相对不太重视口语研究。西方语言学传入中国后,中国语言学仿效西方,开始强调口语研究,使当代中国语言学同传统语言学之间出现了历史性的断裂。然而,用西方语言学框架下的语音、词汇和语法三要素描述汉语口语一直没有成功。在汉字是否应该拉丁化(拼音化)的问题上,五四时期、新中国成立不久和文革后先后发生过三次大的学术论辩,但一直没有获得共识。李梵在《汉字简史》中说,“100年来,在“废除汉字论”、“汉字落后论”、“汉字拉丁化论”理论思潮的指导和影响下,以废除或取代汉字为目标的波澜壮阔的汉字拉丁化运动几度形成高潮,其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动员人力物力之巨、影响之深远,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空前的。”显然,这场争论影响如此深远,本质上是因为它是中国文明一个核心要素的存废之争。

从心理学的角度,中西方文字(如中文、英文)形态差异鲜明,对应的脑加工机制应该有所不同。从上世纪80年代起,大陆、台湾和香港学者对中文词汇加工开展了大量的实验研究,也使用了前沿的认知神经科学技术,如事件相关电位(脑电)和功能核磁共振。然而,三十多年的探索并没有揭示出公认、可靠的中英文词汇在脑加工机制上的区别。2008年,我们研究小组使用事件相关电位技术,第一次观察到一个中文特有的脑电波。实验中,中国大学生被动观看顺序呈现的中文双字词,在词汇出现后的200毫秒时段,出现一个脑电负波,以顶中区为中心,分布相当广泛,称之为顶中区N200。不懂韩文的中国大学生观看韩文字符时,N200并不出现。韩文从视觉形态上跟汉字非常相像,也是由简单笔画构成的方块形状。韩文不诱发N200反应,说明这个脑电活动反映的不是表面的视觉特征,而是汉字更深层的属性。

现有研究在多种实验条件和任务下都反复观察到了清晰的N200反应,包括使用单字刺激,而且在某些实验条件下,N200的效应幅度很大,仅次于众所周知的负责语义加工的N400脑电波。有充分的数据说明,N200反映对汉字的形状加工,而与汉字的语义、语音无关。特别的,重复启动会导致N200的幅度增强,而类似的增强效应在文献中从来没有报道过。进一步的文献检索发现,对物体图片、英文词汇的大量研究都未曾报道过类似的N200现象。个别的中文研究曾经记录到了中文字词诱发的N200反应和重复启动下的N200增强现象,但研究者过于关注对英文十分重要的N400成分,对N200这个新现象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基于充分的文献调研和研究结果,顶中区N200被确认为是一个中文词汇识别特有的脑电反应,是过去三十年中文心理学研究努力寻找的一个神经标志。作为一个反映中英文词汇加工本质区别的神经指标,N200的存在,证实了中文、英文词汇识别涉及本质不同的脑加工,特别的,中文词汇在其识别的早期阶段, 存在一个极强的视觉加工过程,而这个过程英文中完全没有。

与我们的脑电结果不同,使用核磁功能共振技术,有一些研究发现中文词汇识别激活的脑区跟英文差别不大,都定位于腹侧颞下回的VWFA区域附近。这个差别并不一定带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脑电和核磁记录的信号可能反映了词汇识别的不同层次。在基本的视觉特征加工上,如对线条、角度、朝向的分辨,中英文可能差别不大。在词形的整体辨别上,英文词汇识别仅涉及分辨几十个字母的一维组合排列,而汉字需要在笔画、部件、独体字、合体字多个层次上抽取复杂的二维形状和空间信息,两者的区别可能十分显著。N200与词形分辨相关,加工过程相对高级,其对应的脑区有可能与VWFA不同,而位于更高级的皮层联合区。

二、汉字是拼义文字。

N200成分的发现,引发了对中文符号系统本质的思考。符号是在人们的共同约定下用来指称一定对象的标志物,包括语言、文字、交通标志、乃至社会生活中的仪式动作等。文化学、社会学、宗教、艺术等学科都涉及符号这一概念。在人类使用的所有符号中,最重要的无疑是语言文字构成的符号系统。从哲学的角度看,语言文字是哲学思考的表达工具和反思对象,从计算机科学的角度看,作为计算语言基础的图灵计算,本质是对离散符号的定义和操作,从脑科学和心理学的角度看,语言文字是人类认知功能的最高体现。

基于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理论,以往对符号的一个核心观点认为符号具有任意性,就是说人们使用一个符号指称某种事物,是一个纯粹的任意约定。在简单定义的符号之外,符号和符号的组合构成组合符号。然而中文词汇的构造,却体现了一种超出组合之外的拼义性。拼义的核心是用两个符号的并置形成一个新符号,表达一个新概念,新符号的意义同原来两个符号的意义都相关,但又不是两者意义的简单组合。例如,桌和脚构成“桌脚”,借用了桌子的一部分属性,如跟家具有关、坚硬,也借用了脚的一部分属性,如在物体的下部、有支撑作用,但“桌脚”既不是桌子也不是脚或桌和脚的意义堆积。

汉字在词汇水平上是拼义文字,可以从其发展经历的两个历史阶段来描述。从甲骨文到东汉,古人采用以形声为主的造字原理,积累了上万单字,一字一音,指代生活中的各种事物。每个字都是一个表达意义的基本单位,简称为“义基”。从东汉以后到今天,汉字系统主要是通过拼合汉字,构建新的词形,利用两个义基代表的旧概念,表达新概念。比如用“马”和“车”这两个概念,构造出“马车”这个与“马”和“车”相关,但又有所不同的概念。这个原理可以称之为拼义原理。显然,如果这个文字体系仅仅停留在第一个阶段,就需要造出数万到数十万的单字去表达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新概念,最终超出人类加工能力的极限,导致系统崩溃。同样的,如果没有第一个阶段的单字作为义基的积累,也不可能实现第二个阶段的有效组合。两个阶段之后,汉字才真正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符号体系。

虽然用字组词的现象对中文使用者司空见惯,但这个意义拼合的过程实际上切合了心理学和脑科学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语义网络原理或概念网络原理。这个原理由美国心理学家奎廉1968年提出,描述了人脑表达世界知识的根本规律。该原理指出,人脑中的概念不是孤立的,而是跟其他的概念相互关联,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一个概念,可以用其他相关概念的复合来表达。现代汉语常用词汇的95%,都是根据拼义原理构造的复合词。拼音文字的本质,是用较小的语音单位去拼写较大的语音单位。而拼义文字的本质,是用已有的语义单位去构建新的语义单位。这样,汉字的构词方式体现了心理学的基本原理,汉字作为一个符号系统的科学性也得以确立。

目前国家通用汉字的数目在7千个左右。从拼义理论的角度看,7千这个数字,其实是我们生活世界的意义复杂度的一个度量。也就是说,用7千个意义单位和它们的组合,可以基本描述世界的常见概念。对比之下,一个小部落生活在海岛上,他们需要的通用意义单位就要少得多。这就说明,一个成熟有效的拼义系统,至少需要7千个义基。以此为参照,可以证明任何口语都不能有效拼义。口语的基本单位是单音节。由于听觉信息加工的局限性,人类只能有效使用2到3千个单音节,数量远少于7千,无法构建足够的义基。如果使用两个单音节的组合来构建义基,两个义基再次组合拼义的时候,词汇的音节数目就会达到4个,大大长于以双音节为主的汉语词汇,效率太低。作为语音的忠实记录,拼音文字无法超越听觉信号的局限性,同样不能实现有效拼义。汉字不重表音,就摆脱了语音的束缚,可以利用能力更强的视觉信息加工,在二维空间里构造出足够的字形来表达义基,形成一个高效率的拼义系统。也正是因为拼义文字利用了人类的视觉通道,所以中文词汇在其识别的早期阶段, 就存在反映视觉加工的N200脑电活动。

与其它口语不同,汉语的准确记录不能形成有效的文字,原因是其词汇具有的高度歧义性。根据信息论原理,高度歧义是由于汉语的音节数目较少,而词汇又极其简短。而后两个特点的根源还在汉字身上。形声造字阶段,新字不断增加,却仍使用旧有音节。增字不增音,约束了单音节数目的增长。拼义构词阶段,语义网络威力巨大,双字词汇就能表达大量的新概念,对应的口语词汇也相应地以双音节为主,简短高效。这样,汉字在其发展的两个历史阶段,都深刻地影响了汉语。

这样,汉字是拼义文字的理论,导致了一系列新观点,主要包括:1)拼义文字是科学的;2)拼音、拼义文字不能互相转换;3)汉语是有缺陷的符号体系;4)拼义文字是视觉文字,而拼音文字是听觉文字。这些观点意味着,汉字同拼音文字利用了人类信息加工的不同通道,仿照西方研究字母文字的思路去研究中文,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从《马氏文通》算起,过去一百年间,几代人努力把汉语纳入西方语言学的框架一直未能成功,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口语、文字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观点还意味着,必须综合对拼音文字和拼义文字的研究,才能得到关于文字的普遍真理。在拼义理论看来,西方主流的语言观和文字观必须加以修正。比如,中文里,文字是第一性的,而口语受到文字的强烈反制,失去了主导地位;汉字不仅不落后,反而构成文字的一个最高发展阶段,与字母文字不分伯仲,不可能、也不必要字母化;中国传统语言学对文字的重视是符合中文的本质特点的。

三、拼义符号构建的概念网络。

符号是思维的基础,拼义符号有可能对其使用者的思维过程和思维方式带来一些影响。比如,“心”字构成240个双字词,如顺心、安心、恶心、耐心、心爱、心疼等。同对应的英文词汇相比,可以发现,比如耐心、恶心对应的Patient,Disgusting 其实跟heart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提示,中文概念的构造可能跟英文是不同的。从拼义理论看,中国人的概念系统是基于7千个基本意义单位构建的,中国人头脑中的数万或更多概念都可以归结到这些基本单位。相比之下,英文的常用词汇包含数万个相对独立定义的词形,每个词形跟其表述的概念之间的联系基本上是任意的。这两种概念系统的脑表征应该有相当的不同,需要用更多的心理学和脑神经科学研究去揭示。

对中西方概念系统不同特点的这一认识,可能有助于理解中西方思维和文化的一些差异。比如,在中文中,耐心、虚心都跟心相关,两个词不易明确区分,其对应的概念也相互关联,这样,逻辑上的统一性就很难建立,形式逻辑需要的判断、推理概念就不易建立。又比如,两个字的拼合,如火龙,可以构造相当丰富的新意义,如喷火的龙,身上带火的龙,像火一样舞动的龙,浑身通红的龙,浑身发热的龙,在火里活动的龙。语言中,把其中的一种意义组合固定下来,形成群体共识。但艺术表达的时候,新奇的并置,可以产生很多新的意象,丰富、内蕴、模糊,作者不必言明,给欣赏者一个空间去体会。欣赏者有可能构造出个体独特的意象,产生因人而异的审美效果。本质上,拼义是提供一定的线索,让欣赏者自己去重构艺术形象,类似于中国的诗歌和绘画,非常简约,构造简约而意蕴丰富。另外,拼义符号体系中,抽象的概念如信仰,往往由非常具体的概念构建而成,信件的信、仰望的仰,更容易诱发形象,增强艺术感染力。最后,词汇之间的相互关联性,也跟中国文化中的相互依存性有一定的相似性。当然,这些观点不能用决定论的思路去理解,不能认为文字的不同决定了思维和文化的差别。契合论可能是一种更为合理的理解,就是说拼义符号带来的概念系统的特点,与中国人思维文化的特点是相互促进、相互强化的。

四、结论。

总体来说,文字是文化的一个核心要素,中国文化中使用汉字,西方文化中使用字母文字,体现了一个文化上的显著不同。研究表明,汉字和字母文字有本质不同的脑加工机制,这就找到了区分中、西方文字的一个神经指标,也可以说是区分中西方文化的一个神经指标,相应引发的拼义符号的概念,为理解中西方思维文化的差异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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