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滕翠钦 陈舒劼
一
文学史表明,继“五四”和四十年代之后,女性性别认同叙述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之后再次成为文学的重要主题。鲁迅追问“娜拉走后怎样”及其塑造的祥林嫂和子君、凌淑华对新式夫妻生活细微裂痕的揭示、庐隐塑造的反抗既定命运的女青年、茅盾笔下个性突出的“时代女性”、张爱玲在异性之爱与同性之隔中酿造出的苍凉感、杨沫《青春之歌》三部曲中革命女性的困惑与悲剧等等,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女性性别意义的生成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现代文学的这一传统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之后的文学中得以发扬,女性性别身份在与诸多历时性或共时性的关系因素碰撞中不断衍生出新的意义可能,身份认同与性别意义的讨论从两性等级差别与对立的小范围中跳出,面向更为广阔的社会政治空间。在此背景下,所谓女性性别认同,即是基于客观生理属性之上的性别文化意义探讨,它包含了对性别历史生成与当下意义生产的持续性追问。当代文学中,也就是近三十年来文学中的女性性别认同叙述,即是在女性文学形象的塑造过程中思索女性性别认同的价值与意义。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的历程中,女性性别认同的问题意识明显受到启蒙思潮、革命价值观念、结构主义之后以“文化研究”为主流的西方当代理论等文化资源的影响,文学史或文学批评通常将其结构为以时间叙事为轴线的主题演进。对时间及其政治实践宏大表征的权威性认可时常在巩固一种错觉,即过去往往不会再现,所有的问题都可以交付时间的洪流而得以处置。为自己死后是否要被锯成两半而担忧的祥林嫂确实不再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但就社会空间秩序中的处境而言,祥林嫂所代表的某种性别认同及其生产方式仍未得到彻底的改观。随着价值共同体瓦解、消费社会兴起、网络话语方式涌现,女性性别认同正面对着层出不穷的问题与挑战,而经由许多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其原本所承载的女性性别认同困境与陷阱却被悄然遮蔽。话语建构认同进而参与事实生产的能力,已在当今的文化场域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作为价值共同体想象与凝聚的重要工具,文学显然为当代意识形态的话语分析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样本。借助近三十年来的文学尤其是小说,女性性别认同叙述的繁复与吊诡渐次显露,毫无疑问,这得益于空间批评的方法论视角。
空间在通常意义上被认为是客观世界固有的物理属性之一,是物质延展性的反映,又往往与时间形成一对对立统一体。在地理大发现之后,空间的重要性在现代性的发展进程中日益突出。作为对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哲学分析的补充,列斐伏尔将空间概念引入现代工业生产的哲学分析,提出了包含“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的空间”三个层面在内的“空间生产”概念,声称空间并非客观存在而是特定社会历史实践的产物,是既有生产关系不断再生产的过程产物。苏贾认为列斐伏尔“是后现代批判人文地理学的滥觞,是攻击历史决定论和重申批判社会理论空间的主要源泉。他这种坚定不移的精神引发了一大群人开展其他形式的空间化,如萨特、阿尔都塞、福柯、普兰扎斯、吉登斯、哈维和杰姆逊等人。即便在今天,他依然是富有原创性和最杰出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者。”①苏贾的评价点明了列斐伏尔空间理论所蕴含的指向揭示权力运作及其关系生产的批判精神,在此维度上,空间批评与文化研究等理论思潮将一同汇入当代中国启蒙精神的话语实践。空间视角之下理论批评的展开,尤为重视各项关系因素的变动与其作用力的生成过程,关注“被理解为不仅是政治、冲突和斗争的场所,也是被争夺的事物”的空间如何表征并参与“包括引诱、影响、说服、能量、能力、操纵、赞同、妥协、颠覆、控制等”诸种形式在内的权力生产,追踪资本的实质与其表现、认同的空间塑形、空间表象的话语分析等与当下社会发展紧密联系的问题。②介入当代文学女性性别认同叙述考察的“空间”具有双重含义:作为叙述对象的物质物理属性意义上的空间,以及作为诸种社会关系相互作用与生产的空间:“空间既包含事物,又包含着事物间的一系列关系。空间生产不仅体现在空间的生产上,也体现在空间所包含的社会关系的生产。”③空间视角下的性别认同考察,即将性别认同的生成置于充满交锋与矛盾的关系场域之中,检视其观念叙述的成就、缺陷或是分裂。“‘女性’的普遍概念是一个能指,它已经从人文主义的主体性观念中脱离出来,因此‘不再被理解为是一个稳定或恒久的概念’,而是‘一个棘手的概念,一处竞争的场所,一个焦虑的诱因’。……要将社会性别视为一种表征,‘一种象征体系或是意义体系,它根据社会价值和阶层性,将生理性别和文化内容联系了起来’,并要研究有关性别的主题是如何通过多种话语和技术得以产生的。”④简而言之,性别认同的“空间化”即意味着“问题化”。
二
女性与空间的天然关系已得到史学、社会学、文学等学科知识的有力佐证。人类进化的漫长历程中,客观生理因素的差别决定了女性相对固定静止的生存环境。“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北朝民歌《木兰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王昌龄《闺怨》),“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女性表述频繁地与“窗”、“楼”、“门”式固定、封闭的地理环境相挂钩,一言以蔽之,古代中国的理想女子就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肖沃尔特的考察也表明,直到维多利亚时期的最后一代女作家,女性的文学表述都习惯以封闭的姿态出现,女作家们笔下隐藏的阁楼、密室、地窖都是“竭力寻求离开严酷现实和邪恶的男性世界的避难所”⑤。对性别意识的空间规训还可以表现为身体塑形的隐喻,束缚女性躯体的客观性征是古典世界的通病,这一通病更进一步加剧女性外向型空间活动的难度。古代女性近乎固定的空间生存状态,在整体上象征着女性性别认同方面的被动,无论是被男性物化塑型为赏玩的对象,还是被主流文化视为某种意义上的“不洁之物”,在几乎被隔离于各种社会生产关系的封闭空间内,女性性别认同丧失了表达的途径和表达的能力。“空间的隔离是一种强势集团对弱势集团维持其统治地位的机制运作。通过控制空间而操纵获得知识和资源的机会,统治集团维持和巩固其地位的能力得到增强。因此,空间的域界造就了妇女的不平等地位。”⑥性别意识觉醒必须拆除“性别等级是与生俱来的自然选择”的话语伪装,恢复性别认同的文化属性,进而加入社会文化纷繁芜杂的意识形态交流机制之中。
五四新文化运动撬动了强大的历史文化观念。在“自由”、“人道”、“个性”、“民主”等大概念的支持之下,古代中国的性别秩序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女性性别认同在攻击既有的性别文化观念的同时,也将“女性”从单一的性别属性中解放出来,强调女性作为“人”的意义的向度。有学者认为,现代文学史中的女性性别认同叙述已经达到相当的历史深度:女性性别被“视为一种精神立场,一种永不承诺秩序强加给个体或群体强制角色的立场,一种反秩序的、反异化的、反神秘的立场。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在《三八节有感》和《在医院中》中,在《呼兰河传》中,在《结婚十年》中,都可以隐隐看到这样的立场。”⑦然而,现代中国女性性别认同话语的出现与兴起,与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环境息息相关。女性性别认同诉求的达成,在很大程度上借力于民族危亡、社会变革、思想启蒙、武装革命等时代风潮的推动。从根本上说,女性性别认同在汇入启蒙话语的时代洪流之时,也缴付出了相当的话语独立性。鲁迅笔下的子君代表一代女性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豪言壮语,可一旦脱离本身就不甚强大的启蒙话语的庇护,女性独立自主的性别认同更难以在以上海为代表的新兴商业资本文化和以延安为代表的共产主义文化中生存。无论是“救亡”、“革命”还是“资本”,无论是“洋场”、“租界”还是“根据地”、“解放区”,启蒙话语让位于更强势的文化权力话语之时,女性性别认同的诉求只能终止。成为“十七年文学”象征符号之一的“铁娘子”,即是女性性别认同为“革命”、“集体”等名义所征召的明证。“铁娘子”们虽然已走出象征着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屋,进入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但女性与生俱来的性别特质却遭遇了更为彻底的删除。这种对性别角色理直气壮的遮蔽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再造。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谓的“新时期文学”的叙述中,仍可以看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强势:谌容《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其家庭角色所代表的女性身份认同,仍然必须让位于社会角色所代表的主流意识形态需求。
摆脱主流话语掌控所造成的性别能指空洞化,必须归功于文学自主性价值观的确立。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学主题和叙述方式日趋多元化的历史语境中,女性性别认同在自觉与不自觉并存的精神状态中重回文学叙述的主潮。王安忆的“三恋”(《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长恨歌》、《富萍》;杨沫的《英华之歌》;铁凝的《玫瑰门》、《笨花》;苏童的《妇女生活》、《红粉》、《妻妾成群》;张洁的《无字》;徐小斌的《羽蛇》;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受活》;莫言的《丰乳肥臀》;毕飞宇的《上海往事》;北村的《玛卓的爱情》、《伤逝》;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说吧,房间》以及卫慧的《上海宝贝》和棉棉的《糖》等等,海量的文本存在见证了女性性别认同叙述的热度。从“空间”概念所包含的“关系的互动与生产”的意义上看,当代文学中的女性性别认同叙述与“空间”产生了紧密联系。这批文本之中,女性摆脱原有的生存格局并跨出单向度的生存空间,与一系列文化主题产生对话,展示了女性身份在参与社会建构与文化意义生产时的能力,重现历史进程与当下场域内被忽略的女性存在。较之于历史上僵硬的女性性别前文本,展示活力即意味着反叛。革命态势、乡土经验、历史规律、信仰塑形、个体欲望、日常细节、符号化生存等文化主题与性别因素发生日渐复杂的关联,女性角色在挑战传统性别认同的同时,持续赋予女性性别身份不同的价值与意义,并展示出这种性别意义革命无远弗届的宽广维度。
三
性别认同的革命与再生产几乎已经渗入文化生活的每个细部空间,但其发生必然与其参照物的设置互为因果。历史文化赋予男性性别认同强大的稳定性与支配权,女性摆脱性别认同能指的空洞进而建构性别认同的主体性,必须在质疑原有性别认同秩序的过程中搭建新的价值支点。马缨花、黄香久等女性角色所透露出的男性知识分子在女性献祭面前的泰然自若甚至是得意洋洋,很快遭到了另一批文本形象的否定。如果说王安忆《叔叔的故事》还带着理解与善意来拆解右派父辈的神话,那么张洁、刘索拉、徐坤和残雪的某些小说显然更富攻击性与对抗情绪。张洁的《方舟》几乎就是由不修边幅的三个女子对男性的猛烈鞭挞与对女性独立的期望串联而成,而《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则表现出愤怒之下的戏谑:被设置为高高在上女性面对希望攀附富婆的男性展开了从目光到言语、从其祖辈到其自身、从躯体到精神的全面羞辱,身强力壮的青年男性就此充满隐喻性地丧失了性功能。徐坤的《游行》中的林格试图通过对某些男性个体社会命运的掌控来表达女性与男性平等的可能性,以及将语言、知识等文明体系去性别化的诉求。这批以“疑父”、“杀夫”甚至“弑父”为主题的女性叙述,以生存经验中的男性霸权批判为价值支点首先撬动了性别认同的秩序,它们隐藏着的另一个坚实的性别认同建构支点,即女性性别的客观生理属性,则在凸显女性躯体的叙述中得以反复强调。
女性躯体在古代中国审美经验中以“禁忌物”与“赏玩物”并存,女体及其感觉既是男性力比多宣泄的工具,又在某些严肃的政治或风水场合被严格驱除。现代中国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也仅是以不无悲惨的“出走”和略显中庸平淡的“母爱”作为文学叙事的起步题材,女体经验尤其是性意识,仍然是现代文学史上女性性别认同叙述小心规避的话题,而诸如阿庆嫂式的革命女性则在叙事中完全抹去了性别意识。八十年代中期之后王安忆的“三恋”凸显了个体意义上女性的躯体与性,《小城之恋》里的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性冲动,练功房等公共空间内的疯狂使她逐步被歧视和孤独所包围,躯体也丧失了舞蹈演员应保持的水准,难以自控的性能量最终因怀孕而得以终止,这无疑强调了女性性别角色的某种特殊的文化属性。陈染与林白以及卫慧与棉棉,是在当代文学史中因突出女性个体性别意识而时常被并置论述的两组作家,如果说躯体和性的感官经验在陈染与林白的文本中是作为个性气质建构的工具存在的话,那么卫慧与棉棉则将躯体与性彻底地符号化与消费化。与王安忆、张洁和徐坤的作品相比,陈染、林白、卫慧、棉棉在性别认同表述时较多地运用了空间形象的道具,不同气质或功能的空间参与了性别认同的意义建构。陈染的主人公可以《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为典型——性格沉默、思维奇特、敏感叛逆、喜独处、不愿与外人交往、内心语系的丰富发达,“我势单力薄,不能被人接受和理解……我常常关上房门,并且插上门闩,我很怕别人忽然闯进来,看到我呆呆的胡思乱想的模样”,“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⑧性别差异所提供的经验成为倪拗拗们偏执地沉浸在自我回忆的世界里的屏障,狭小的空间与偏执的认同互为隐喻。林白的《说吧,房间》同样将女性生存的焦虑、隐痛与创伤编织进由一间小屋而散发出的叙说中,“流产、怀孕、性事、失恋、哭泣、男友不辞而别”等等女性独有的性别困境被反复强调。虽然集中地凸现了女性情感生成与性别生物属性的紧密关联,以及这种关联独特的空间表现,但陈染与林白对男性包括男性思维的敌意使得主人公的性别认同叙述过于耽溺于私人经验的深度掘进,放弃了与外部世界对话的意愿,在挑衅传统性别认同表述之时也无意中落入它“幽禁”女性的认同观。卫慧、棉棉的小说则表现出全身扑向现代都市生活斑斓空间的极端姿态,《上海宝贝》与《糖》等小说因对身体情欲毫无掩饰的直述而一时洛阳纸贵,以酒吧为象征的摩登都市空间成为女性快感与性别认同生产的核心。《上海宝贝》里的倪可随意地在各式空间内发生性行为并将之视为一种身份与情感意义的寻求,棉棉也在《糖》中宣布:“有舞台的酒吧象征着自由之路。”⑨然而,女性躯体快感毫无空间差别的叙述只是在表象上赋予性别认同以社会性,脱离了社会关系生产的情欲叙述本质上仍然是满足于消费文化需求的女性躯体奇观式展览。
社会历史或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无疑是考验当代女性文学性别认同成熟度的重要场域。建筑在个人身体或情感经验之上的性别认同叙述仅仅是在文学形象的意义层面上使用“空间”,将其作为个体性别认同表述的镜像。女性性别认同如何在“被理解为社会关系生产中冲突斗争的场所与事物”的“空间”内实现诉求更新,是当代女性文学性别认同叙述不可忽略的价值属性。从革命历史、乡土经验、信仰塑形到日常生存等等文化主题,当代女性文学性别认同叙述无役不与。杨沫的《英华之歌》和韦君宜的《露莎的路》揭示了女性在革命阵营内部诸多矛盾交织中的处境与体验,继承并超越了丁玲《三八节有感》的女性知识分子革命思考,而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则试图探讨一种可能:某些状态下女性革命热情的高涨要归因于力比多的推动;莫言的《丰乳肥臀》、阎连科的《受活》和《日光流年》等文本关注不同生存语境中女性特有的奉献与隐忍,在与大自然恶劣的生存条件和人类社会与生俱来的压迫的持续抗争中塑造女性崇高感;王安忆的《长恨歌》、毕飞宇的《上海往事》、苏童的《红粉》和《妻妾成群》描绘不同历史时期的日常状态下不同女性群体的身份认同与价值选择;铁凝的《玫瑰门》、苏童的《妇女生活》、张洁的《无字》、徐小斌的《羽蛇》代表了女性性别认同叙述中性别史诗的建构维度。八十年代中后期之后文学中的女性性别认同叙述,以文学叙事的方式试图从文明史中重新恢复被男性性别元叙事删除的诸多可能性叙事空间,“基本上是把诸支配性叙事本身的‘非知识’再度编纳进来,并予以重新概念化,这些非知识曾经逃离或吞噬了这些支配故事。这种它们自身之外的东西,几乎总是某种‘空间’性的,而这个空间则被编码为具女性气质的、女人的。”⑩这些文本中的女性走出了幽闭的房间和对自我体验的依恋,建立了与外部世界持续的对话状态,发掘出许多被文明体系的理性论述有意无意忽略的体验、观念、知识以及叙述方式,随之产生了一种建立独立的女性性别认同空间的可能。
四
女性性别认同空间的日益繁复是否隐藏了结构性的局限?恢复女性性别认同的社会性与复杂程度的同时,当代文学话语的性别建构叙述里女性在社会生产关系中的结构位置是否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女性作为生产关系与意识形态双重层面上的“被生产者”在文学表述得以改观的可能性必须加以评估。在性别空间结构变更的意义上,前文所述的那批文本同样也标示了这种性别认同建构的限度。《露莎的路》里的女性青年知识分子露莎不可能违背革命的要求与意志,《坚硬如水》中的夏红梅高扬的斗志始终受到高爱军权势与性的双重操纵,《受活》里的茅枝婆在“圆全人”的欺压之下以尊严与生命为代价换取“退社”的自主权,《红粉》中小萼与秋仪在被新政权解救之后依然保留着对卖笑生涯的认同,《上海宝贝》中的倪可对性的态度毫无疑义地受到了金钱与物质的挟持。她们之间的差异仅是在于面对“被生产者”的性别身份之时所持的精神姿态:抵抗、默认或是向往。展示日常状态中社会空间与女性性别认同的相互生产具有相当的代表性意义,王安忆的《长恨歌》堪为这方面分析的典型范本。王琦瑶生命历程的演绎的始终以其情感追寻为核心,从参选“上海小姐”获得季军被李主任包养开始,历经阿二、康明逊、萨沙、程先生、“老克腊”等从年轻到年长的各色男性,最终死于一个投机的小混混“长脚”之手,以情为命却求之不得,即是所谓的“绵绵无绝期”的“长恨”。王琦瑶的情感追寻与其生活姿态血肉相连,在叙述的推进中,小说详细甚至是津津有味地反复雕琢作为女性的王琦瑶的日常生活。无论是政权新旧更迭还是社会移风易俗,她都尽力保持身心舒适与情感愉悦,经营一种带有“淮海路”富贵色彩的、精致而又细腻的特殊生活品味,代表了一种生活的意识形态。“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⑪始于弄堂,盛于爱丽丝公寓,终于平安里的小阁楼,王琦瑶生于上海这个独特的欲望生产空间,同样也死于上海的空间欲望生产,她的性别认同与价值实现的轨迹通过上海的几种空间形态得以显现。弄堂、闺阁、片厂、爱丽丝公寓、邬桥、平安里,这些空间形态析而不殊,存在某种共同的价值观与性别认同生产机制——只有作为其他空间的点缀与反衬的、“与尘世和佛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邬桥例外。
王琦瑶是“与我们的日常起居有关,是使我们想到婚姻,生活,家庭这类概念的人物”,而她认同的生活意识形态里的女性性别身份是被动性的、物质性的与享乐性的,上海的弄堂、闺阁、片厂共同奠定了这种性别认同的基础。弄堂沉溺于物质的占有与日常欲望的满足,闺阁灌输着禁锢性的身份角色观,而片场则赋予美色消费以丰富的物质名利回报,这些空间意识形态塑造着王琦瑶们的性别认同与社会角色意识,从而将她们驯化为丧失人格独立性的“名媛”。在她色彩斑斓而又“长恨”的情史中,王琦瑶最认可的是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李主任”:“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恩又有义的。”这奇异的情爱认同在小说中已经交待得很清楚:“王琦瑶不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瑶却是被他攫住了,他说怎么就怎么,他说不怎么就不怎么。……王琦瑶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爱,他接受人的命运。他将人的命运拿过去,一一给予不同的负责。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负责。”⑫恩义就是李主任“给予的负责”,就是公寓与安逸享乐的生活,就是那几根留下来并间推动了王琦瑶死亡发生的金条,这多少有些反讽。实际上,在王琦瑶踏入片场参选“上海小姐”开始,她就放弃了性别认同中的独立性与主动性,爱丽丝公寓固定了她情爱追寻时的性别角色认同。李主任之后,阿二、康明逊、萨沙、程先生、“老克腊”等身份、气质、职业、年龄都差别甚大的男性都能触动王琦瑶的心扉,“寻情”某种程度上演变为“寻夫”、或者说寻找“责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与身边男性的离散,王琦瑶的标准日益降低并演化为近似于身份符号的象征性需求,然而跨越了年龄等界限的普通女性情感追寻却违背了弄堂、闺阁、片厂、爱丽丝公寓、平安里等诸多空间共同遵循的意识形态公约。在王琦瑶与“老克腊”的最后对话中,她试图用“惟独靠得住”的金条哀求他交换某种责任的符号化承诺,而这种为其置身的空间意识形态所反对的性别诉求自然遭到了拒绝。放弃自主权而顺从、遵循、向往既定的空间性别认同秩序使王琦瑶从“被争夺的”沦落到“被遗弃的”,勾勒出具备某种普遍性的性别认同机制生产及其悲剧。
当差异与压迫发生时,马克思的立场总是显示出强大的号召力:资本主义与父权制度已然将等级化的性别认同植入社会无意识之中。当代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已经深入讨论家务劳动对资本主义的贡献、妇女工资与生产方式的联系、妇女与阶级的关联、家庭意识形态社会化的作用等问题,然而要实现马尔库塞所说的“是统治和剥削的对立面”的女性价值,性别认同的意识形态生成问题仍是要害所在。⑬林白生动地表述过女性臣服于男性奇里斯玛式的规训的场景:“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听从一个男人,男性的声音总是使她起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情不自禁地把身体转向那个声音,不管这声音来自什么方向,她总是觉得它来自她的上方,她情不自禁地像向日葵那样朝向她的头顶,她仰望着这个异性的声音,这是她不自觉的一个姿势。有时意识到她要反抗的就是这个姿势,但她反抗之后重新又回到这个姿势,就像两只胳膊,下垂的时候总是比举起的时候轻松、自然。谁能抗拒万有引力呢?”⑭女性参与社会历史生活的面宽与活跃程度并不能自动消除所有的性别压迫与认同障碍。
五
伴随着认同研究的拓展,作为性别认同主体的“女性”出现了分裂。后结构主义思潮出现之前,拥有相同生理属性的“女性”从未遭遇主体性的危机,而在当代的理论视野和文化研究中,女性已然是文化建构的产物。如果说女性被压迫的地位来自于男性性别话语的规训与诱惑,那么吊诡的是对抗支配性话语的“女性”主体同样也来自于某种想象性的建构。为了能够代表一种性别的统一意愿,女性主义必须首先确定所有的妇女结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并且共同拥有清晰稳定的身份特征。“致力于消除妇女的从属地位把女权主义理论中的各不相同的分支团结在了一起。但是,由于对妇女从属地位的理解大相径庭,并且,就采取什么措施去消除这种从属地位的意见也极不相同,那种一致性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⑮由于种族、阶层、信仰、群体等不同因素的介入,性别问题在空间理论视角中被分化为诸多具体的问题。美国白宫的女政客、东南亚制造业加工厂的女工、恐怖势力控制的女自杀袭击者、非洲饥荒中亟待救助的年轻母亲,有什么身份能统一表达她们的性别诉求或者价值观念?中国当代小说中阶层化与种族化的女性形象虽较为少见,但女性性别诉求的统一性已面对有力的质疑,铁凝的《玫瑰门》、苏童的《妻妾成群》、王安忆的《弟兄们》、毕淑敏的《女人之约》等文本因为描述了不同语境中女性的矛盾而引人注目。
通过三代女人的代际生存经验,铁凝的《玫瑰门》犀利地剖挖出女性亲属相依为命之下的相互残杀,外婆司绮纹、舅妈宋竹西、外孙女苏眉之间更多地埋藏着仇恨与敌意。以外婆司绮纹为例,追求过女性独立与家庭幸福的司绮纹将失意与痛苦转化为怨恨倾注在家族其他女性的身上,陷害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跟踪儿媳并窥探其性生活、盘问外孙女遭受的侮辱并以此为乐,在个体性别价值认同建构失败的情形下,司绮纹成为家族女性亲密的也是最大的压迫源。司绮纹生命走向终点之际,宋竹西以延长司绮纹生命的形式增加其痛苦,而苏眉则以将司绮纹捂死的方式结束她的痛苦,家族女性间爱恨交织的诡异都集中在司绮纹被捂死之后脸上露出的“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的场景里。擅长女性形象塑造的苏童让其“红粉”系列女性“在一种被压抑、被控制、被奴役、被改造的状态下施展自己的才能,她们的抗争方式并不一致,但她们几乎无不首先将锋芒和阴谋实施到自己姐妹身上,而对男人基本上采取一种妥协、迁就、讨好的方式。颂莲与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的争风吃醋,不过是为了获取在陈佐千心中稳固的中心地位。而《另一种妇女生活》中,酱园店里三位女人尔虞我诈,对店主任孙汉周却几乎不损一根毫毛,竭力维护他的‘领导’地位。”⑯毕淑敏的《女人之约》展示出女性政治认同与性别认同之间的角力。厂里资金周转困难生产无以为继之时,因男女关系名声不佳的郁容秋自告奋勇为厂里出面追讨欠债,她以喝酒喝出肝癌为代价将资金讨回,拯救了整个工厂,女厂长在郁容秋生命垂危时却不肯兑现自己当初“鞠一个躬”的允诺。郁容秋不取一文报酬而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女厂长的“鞠躬”,其本质即是意欲实现自身的性别价值认同,同为女性的女厂长则更看重自己的政治身份。厂长认为郁容秋意欲借此一鞠躬重塑人生价值,而这种认同的塑造必然以牺牲厂长的尊严为代价,故而她“别无选择”地放弃了曾允诺郁容秋的女性认同。性别仅是社会关系中重要的一维,显然不能隔绝其他因素的介入。
压迫女性的因素散布在属性各不相同的空间场域之内,视具体的语境和个人所处的关系结点而变化不定,男性与女性之间并非必然地剑拔弩张,这同样是文化史的常识。“许多黑人和‘第三世界’女性反对西方女性主义者把男人看做是压迫的主要来源。处于白人西方女性主义中心的那些假设并没有反映黑人女性的体验。这是因为,对于那里的黑人女性来说,不存在单一的压迫来源;性别压迫与‘种族’和阶级有着解不开的关系。而且,在很多文化里面,黑人女性常常觉得要与黑人男性团结在一起,并不提倡分离主义;她们与黑人男性一起为反对种族歧视、反对黑人男性对女性的蔑视而斗争。这样的争论产生了试图解释各种不同的有关黑人女性压迫形式——例如种族、阶级、帝国主义和性别等压迫形式——之间相互关系的理论,并不认为所有的压迫本质上来源于男人对女人的压迫。”⑰王安忆的《弟兄们》中,被同学称之为“三兄弟”的三个女性原本订立了防止男性入侵她们生活的性别友谊盟约,然而生活很快让她们的同盟关系在小到更换尿布大到工作调动等问题的面前出现裂隙并最终瓦解,男女之爱、母子之爱自然地跨越了同性之盟,小说甚至没有为同性之盟、男女之爱、母子之爱留下共存的可能性。然而,同性之盟的瓦解显然又与性别压迫无关。因此,在纷繁复杂的空间关系内保持启蒙价值立场对人格独立意识的重视,强调建设性与开放性的性别对话、性别合作与和谐共处,而非单向度地强调女性性别认同的某个价值支点,才是女性性别认同应有的叙述姿态。
【注释】
①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5页。
②[英]朱利安·沃尔弗雷斯:《21世纪批评述介》,张琼、张冲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9页;[英]凯·安德森等主编《文化地理学手册》,李蕾蕾、张景秋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全书导读”,第7-10页。
③童强:《空间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页。
④萨拉·甘布尔:《性别与跨性别批评》,[英]朱利安·沃尔弗雷斯:《21世纪批评述介》,张琼、张冲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8-49页。
⑤[英]拉曼·塞尔登编:《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52页。
⑥达夫妮·斯佩恩:《空间与地位》,雷月梅译,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00页。
⑦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绪论》,第 26-27页。
⑧陈染:《沙漏街的卜语》、《麦穗女与守寡人》,载《离异的人》,北京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221-222、188页。
⑨棉棉:《糖》,珠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⑩里兹·庞蒂:《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地理学——女性的空间?》,王志弘译,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22页。
⑪王安忆:《长恨歌》,作家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0、23 页。
⑫王安忆:《长恨歌》,作家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47、91 页。
⑬[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赵育春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136页。
⑭林白:《汁液——一个人的战争》,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75页。
⑮[加]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刘莘译,上海三联书店 2004 年版,第669页。
⑯王干:《苏童意象》,载苏童《城北地带》,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218页。
⑰谢丽尔·麦克尤恩:《西方女性主义和其他女性主义》,[英]凯·安德森等主编《文化地理学手册》,李蕾蕾、张景秋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6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