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合法性危机

2012-08-15 00:52:39王晓华
扬子江评论 2012年4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批评家文学批评

● 王晓华

当代文学批评始于上个世纪70-80年代的转型,其言说策略、言说方式、言说内容都与此相关。这次转型可以归结为两个关键词:其一,改革;其二,开放。前者剑指僵化的政治-经济-文化体制,后者则表达了一种走向世界的生存姿态。对于这两者,人们最初的设想虽然还比较抽象,但总的方向却非常明确:从禁锢到自由,从依附到独立,从一元到多元。落实到文学批评维度,当时最重要的改革意向便是:重建主体性,进行相对独立的话语生产。正是在这种改革的努力中,中国文学批评获得了当代性。然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的转型进程开始变得迟疑和谨慎。在这种背景下,文学批评家的立场逐渐趋于暧昧和保守。经过20年左右的徘徊,种种问题的积聚使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正在逐渐丧失当代性,面临严重的合法性危机。

一、当代性的丧失: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危机之源

文学批评涉及两个相关的话语场域——文学生产和学术实践,因而与文学体制和学术体制相关。在1949-1976年间,中国的文学生产和学术生产都曾受到意识形态的严厉掌控,几乎完全丧失了独立品格。为了克服这个欠缺,刘再复在改革开放之初曾呼吁重建人和文学研究的主体性:“给人以主体性地位,就是使人在整个文学过程中摆脱工具的地位,现实符号的地位,被训诫者的地位,而恢复其主人翁地位,使文学研究成为一个以人的思维为中心的研究系统。”①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而是80年代大多数文学批评家的立场:“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批评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其主要表现就是具有学科形态的文学批评的发展,文学批评摆脱了对于社会政治的依附,从而造成了一种相对独立的格局。”②完成转型,实现承诺,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原初目标。在这个目标指引下,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批评家曾激情洋溢地工作,创造了令人难忘的黄金年代。经过一段探索之后,这个地平线逐渐变得清晰——建立与现代性相称的体制和话语生产方式。

然而,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后,整个体制转型的动作都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中国文学批评的总体话语实践渐趋暧昧,兑现承诺的努力曾经大范围地中止。恰是在这个时期,中国社会开始迅速走向市场经济,文学批评又不得不面对新的地平线。由于这双重的变化,批评家被抛入矛与盾之间:滞后的体制转型要求他们恪守正统的文学观,市场经济的自由品格又呼唤他们保持开放的动姿。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无疑是个两难情境。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当时的中国批评家真的成了荒诞派戏剧的人物。事实上许多人在困惑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非常充分地反映在当时著名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中。1993年,《上海文学》第三期发表《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废墟》。在这个对话中,参与者回避意识形态和体制问题,将批评之剑对准了当时正在兴起的市场经济,认为商品大潮的兴起冲击着文学仅存的尊严:

我也不想对大家谈到的那些文学现象表示痛心疾首。一个走在商品经济道路上的社会渴求着消费,它需要、也必然会产生消费性的商品文学,文学总要为人民服务嘛。但中国的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和西方成熟的商品文学相比,我们这不成熟的商品文学却正在冒充社会的精神向导,并沾沾自喜,做作地炫耀其旺盛的“精神”创造力,恰像一个肺病患者在健美舞台上炫耀他的肌肉。其实只是强烈的灯光和橄榄油膜才给人以某种感官的刺激,实际上人也只要这个。西方人爽快,承认商品文学只有一个目的——钱,相比之下,中国成长中的商品文学着实让人腻味。真不明白鲁迅说的瞒和骗何以能如此历久而弥新。

与此相关的对话最集中的表征了当时批评家的两个心态:其一,回避意识形态和体制问题;其二,把商品化理解为一种原罪。撇开前者不谈,后者不过是中国传统文化“抑商”传统的延续,既折射出对市场经济根深蒂固的误解,又暗示着知识分子走向保守的心灵轨迹。从历史上看,西方文学的迅速崛起恰恰依赖于市场经济的成长:正是因为有了以市场为导向的印刷-出版-发行的产业体系,文学生产才脱离了对意识形态的依附状态,走向独立和自治;在此之前,西方的作家、艺术家、学者或依附于宫廷,或依附于教会,或依附于权贵,难以自由地进行文化创造,当然也无法大量生产具有实验性的文本;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作家不仅开始拥有“自己的一间屋”,而且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星空,能够进行相对自由的实验(如创立流派);于是,文学创作才呈井喷之势——与文学家数量稀少的中世纪相比,西方17世纪以后的文学家和文学名著的数量都呈爆炸状态。市场经济之所以具有如此魔力,是因为它支撑着重视个体的价值观:“资本主义带来了经济特殊化的大幅度增长;它与很不刻板、不很均一的社会结构和不很专制、更为民主的政治体制一道,极大地增加了个人选择的自由。”③事实上,随着1976年的改革开放,中国文学界至少部分地重复了上述轨迹,涌现出多样化的流派和风格不同的作家。面对着这种可喜的局面,上述对话者却认为“人文精神”失落了,这本身就是一种保守主义的言说方式:

前面大家分析了当前文学界乃至文化界的种种情况,似乎由此可以作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审美想象力全面丧失的时代。可我一直在考虑,这种结论恐怕是要遭到反驳的。反驳不会是来自王朔那样的流行作家,因为他们的审美经验早已同日常经验合二为一了;也不会是来自“寻根”派或“新写实”派作家,因为他们或认同某种既定的生存条件,或只是抄袭现实;更不会是来自大众文学,因为它的想象力早已指向了各种感觉的享受和欲望的满足:金钱、权威、暴力……惟一可能提出反驳的是先锋小说,因为先锋小说创作中,尚蕴涵着某种可喜的想象力。(同上)

即使是获得有限肯定的先锋小说,也因为后者未解决“文学承担什么任务的问题”而遭到批判。事实上,要求文学承担“任务”本身就是个保守主义的言说方式。言说它的人即使怀有恢复“审美想象力”的雄心,也可能很快走到依附意识形态和体制的老路——在社会转型未完成的背景下,后两者才是“任务”的合法下达者。由于将所谓“人文精神的失落”归结为市场经济的原罪,上述批评家事实上已经走上了反对“经济自由”的老路,而后者往往牵连出恐惧“政治自由”的立场。也就是说,它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上这样的结局:以反思之名反对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赖以建立其当代性的经济基础。这无疑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征兆,预示着部分中国文学批评家正在重蹈保守主义的旧辙。

事实上,回归保守主义并非当时文学批评家的集体选择。例如,在《人文精神遮蔽了什么?》一文中,陶东风就反对把人文精神的失落归结为市场经济的兴起:“80年代作家所呼唤的,有许多仍然没有成为现实,比如政治的民主化、言论自由。但是今日倡导人文精神者似乎不是在这种意义上延续80年代的使命,而是把矛头对准所谓的大众文化、商业文化以及文艺的市场化。80年代的敌人似乎消失了,‘左’的东西不见了,文化专制主义也不再是中国的现实,知识分子在市场的大潮中太自由,以致堕落了。于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就只有商业文化了。对市场化的认同与否成了区别真假知识分子的标志,成了知识分子阵营内部分化的一个分水岭。”④诚如陶东风先生所言,当时的批评家的确可以划分为两个阵营:拥护市场经济的自由主义派;质疑乃至反对市场经济的新保守主义者。不过,对于这两个阵营来说,生存处境都具有明晰的悖论品格:90年代的中国继续发展市场经济,但在意识形态和学术体制上却迅速走向保守,因此,自由主义派和新保守主义者都必须承受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的矛盾,均无法得到全面的支撑。在这种暧昧的时代语境中,不少文学批评家开始将自己的价值观悬搁起来,试图以隐藏思想的锋芒来回避来自意识形态的压力,进行中立的学术研究。于是,“思想退隐,学术凸显”一度成为中国文艺批评界的重要潮流。经过复杂的博弈,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阵营、学术派在中国文学批评界呈三足鼎立之势。

无论如何,经过90年代乃至世纪初的调整以后,弘扬个体尊严的自由主义批评处于衰落状态。相对于日益凸显的保守主义批评(与传统意识形态合谋)和学术派批评来说,它逐渐显得势单力薄。与此相应,批评家们开始调整自己与体制的关系:如果说80年代的许多批评家即使身处体制中,也会自觉地保持一种心理学上的距离,那么,这种距离在90年代以后逐渐缩小。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和大国崛起论的弥漫,上述态势变得越来越明晰:(1)保守主义批评本来就与主流意识形态具有根深蒂固的亲缘关系;(2)学术派批评的倡导者几乎百分之百地生存于体制中,不可能真正进行价值中立的学术研究;(3)丰厚的国家资本对自由派批评家也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采用新的行动策略——不再拒斥体制递过来的橄榄枝,而是尽可能地占有体制内资源。在体制之维,这三种批评家实际上显现出明晰的合流之势。随着时间的推移,21世纪的中国文学批评家差不多全都回到了体制内。然而,这种与体制的亲密关系制约着批评家,使他们的话语实践日趋拘谨乃至保守。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当代文学批评非但没有实现它最初的承诺,而且走向相反的道路。无论造成这种局面的现实因缘多么强大,它都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合法性危机:后者正在丧失其当代性,因而再以当代之名言说便无合法性可言。于是,在动作和目标之间,一种深刻的矛盾出现了,中国文学批评家成了自我冲突的存在。正是这种矛盾造就了文学批评的合法性危机。

二、自我反对的身份选择: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合法性危机的个体征兆

新世纪以后,中国文艺批评家基本上完成了重回体制的身份迁移。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们曾力图改造的体制本身并未完成转型。面对强调一元化和等级制的后者,重回体制的他们除了顺应,别无选择。在这个过程中,被改造的是包括批评家在内的知识分子而非“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类”的挫败,但却由于后者的收编策略而显现为表层的庆典:回归体制的批评家获得了权力(行政权力和学术权力)和荣誉(各种各样的封号),变为公众视野中的成功者。可是,庆典可以无数次地达到高潮,上述转型的不彻底性却意味着深层危机:作为一种追求话语独立性的实践,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正在走向衰微,或者说,其当代性正在丧失。落实到个体层面,一种近乎无解的身份危机正在扩展和深化:作为以批评为业者,批评家必须独立思想,而体制内身份却使他们不能不顺应主流意识形态的游戏规则,因此,现在的大多数批评家实际上处于自我冲突、自我反对、自我消解的状态。

吊诡的是,这种冲突极少进入文本,甚至极少被意识到。它被精心遮蔽,似乎从未发生过。审阅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的话语,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极少有人将反思之矛对准自己的依附状态,普遍将“原罪”归结于市场经济、世俗化、欲望。也就是说,他们绝少反思其体制内身份,却对市场的诱惑充满焦虑。于是,对“市场人”的指责远远压倒了对“体制人”的问责。8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便把矛头指向市场经济,力图清算当时刚刚萌芽的“市场人”身份。面对几成原罪代名词的“市场人”,中国当代批评家表现出了集体性的憎恨。他们认为市场经济的到来令“王纲解纽,价值混乱”,培养了“极度无耻的道德立场”,令“中国知识界面临最后的糜烂和崩溃”,因此,顺应市场、自由经济、世俗生活的批评家被视为污泥中的动物。⑤

那么,文学批评家最应该自我认同的身份是什么呢?在研究这个问题时,我发现了批评家们耐人寻味的精神合谋:一旦进入身份定位的层面,批评家的立场之争就会戛然而止,其选择总是显现出惊人的“前定和谐”——拒斥“商业”、“工业”、“市场”,回归庙堂和学院。重回体制框架,争取占据体制内的有利位置,争夺体制内资源,无疑是当下批评家门的普遍选择。无论是在新左派阵营中,还是在自由主义群体里,批评家的民间身份都在迅速消失。环顾批评界,我们会看到一个大趋势:民间批评家进入学院(民间批评家中的佼佼者大都被学院收编),学院批评家进入庙堂(其标志之一就是批评家的从政潮)。虽然依旧有少数批评家从体制外发出零星的呐喊,但他们的形象和声音都被淹没在前者巨大的投影里。从这个角度看,中国当代批评家的身份正日益趋于单一。

无论如何,批评家身份的变化都不可能不影响批评的内涵:体制之为制,在于它是一套完整的行动-话语生产体系;凡是进入体制者,都必须顺应体制的话语逻辑、规则、纪律;对体制的依附必然制约批评家的生存-言说-书写方式。尤为关键是,批评家门所依托的体制未完成转型,仍处于新和旧之间,而依托体制的批评家必须顺应前者的游戏规则,如意识形态、行政架构、发表机制方面的规定:(1)意识形态方面,他们不能不抑制自己逾越界限的冲动;(2)行政架构层面,受制于实际的和想象的等级制;(3)在发表机制上,当下文学批评期刊早就形成了以行政级别为尺度的等级体系,不在这个等级体系中获得较高的位置,便无法成为所谓的一流批评家。显而易见,重归体制的批评家很难再以庄子的心态对待现实,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在体系中占据有利的位置。可是,他越是想“向上”,就越要遵守游戏规则,就越要服从等级制的逻辑,就越不能进行相对中立的批评,独立之思和批判情怀就越会让位于实用主义的考量。

在介入市场时,这些批评家常常利用自己的体制内身份影响文化资本的分配、运作、生产,令市场与庙堂日益趋于“同构”。由于民间批评家处于近乎消亡的状态,因此,“为消费文化张目”者几乎都具有体制背景(至少是学院背景)。有了“体制的菩萨”保佑,他们才能以无可比拟的优势接近“市场的财神”,而权力的介入无疑损害了相关批评的公正性。以著名评论家丁帆先生所说的“包场评论”为例,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运作机制: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报刊的“包场评论”现象值得审视。这种批评家和评论家是消费文化时代的新生事物,如果换一种思维来看待他们,你就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文字的多少,发表刊物的等级论价,公平交易,天经地义,没有什么不齿的,消费时代嘛,被金钱豢养无可指责。⑥

可是,“包场评论”要取得效果,需要请“名家”;想在“高等级”的刊物上发表评论,没有一定的学术影响力是做不到的,因此,此类活动往往更在乎所邀请对象的身份,几乎总是向具有较高体制内身份的批评家伸出橄榄枝,而后者中总有人乐于将身份资本转化为现实利益。归根结底,他们不是“被金钱豢养”,而是利用身份获利。从这个角度看,批评家的身份危机直接造就了中国消费文化的乱象。

总而言之,这种身份的转变必然危及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合法性: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始于超越体制-意识形态束缚的努力,要求重建文学批评的独立品格;在这种语境中,一个批评家即使依旧生活在体制内,也必须与体制和主流意识形态保持心理学上的距离;从这个角度看,当代批评家重回体制的集体选择显然会妨碍这个目标的实现,甚至极有可能推动他们走向当代性的反面。这不但意味着普遍的身份危机,而且必然削弱乃至取消他们言说的合法性。

三、日趋保守的话语生产: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合法性危机的具体表现

任何体制都意味着一个运转体系。对于重回体制内的批评家来说,后者不仅是待反映的社会存在,而且是必须适应的生存世界。与任何个体一样,批评家的话语生产也受制于后者的逻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受制性日益明晰地显现出来,以前,我们寄希望于作家的超越性,以为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生活在别处。现在看来,这种期待本身就具有幻想品格——从逻辑上说,回到体制内是中国当代批评家的选择,是传统观念(如“学而优则仕”)和主流意识形态(等级制体系)合谋的结果,暴露了中国知识分子至深的集体无意识,因此,面对体制衍生出的游戏规则,他们更多地表现出顺应而非疏离的意志。虽然知识分子的话语生产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不可能完全没有缝隙,但二者之间的距离已经缩小到威胁当代文学批评合法性的地步。

首先,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言说越来越受制于等级制的体系。体制并非一个秘密的深层结构,而就是世道的运转方式。对于回到体制(行政体制和学术体制)的批评家来说,其话语生产不可避免地会具体化为世道的自我生产,显示后者的内在秩序和规定:(1)当下的行政体系和学术体系都具有金字塔式的结构;(2)与之相应的出版-发表机制也从属于前者,展开为高地分明的阶梯(如所谓的国家一级期刊、核心期刊、普通期刊的分类);(3)评估—奖励体系则直接是前者的内在构成,所强化和褒扬的皆为具有层级色彩的话语实践。于是,越是在这个等级制体系中处于高位者,就越会占据出版-发表和评估-奖励体系的优越位置,反之亦然。如此一来,合法性问题就转变为尼采所说的“力的问题”,而“力”这是传统意义上的权力。由于“力”的相对性,当代文学批评便必然放弃对底线尺度的坚守——诸如自由、平等、博爱等理念受到质疑,人们以“中国现代性”的名义为等级制辩护。又由于批评家不可能占据权力体系的最高位置,故而这样的选择又意味着由外在于学科的力量裁决其内部事务,等于放弃了他们先前追求的学科独立性。经过这样的复杂运作,撰写文学史、评判作家的地位、鉴赏作品的好坏,就都变成了展示权力的手段,其他的一切则不过演绎了“剧场前台的光学”。

其次,在等级制的掌控下,文学批评开始重建中心-边缘、高-低、贵-贱的二分法。占据中心地位的批评家几乎总是位于话语实践的制高点,掌握命名和裁决的权力,可以在文学批评场域内进行近乎无节制的话语殖民。面对处于不同级位的批评对象,言说者的视角会在高低之间进行灵活的位移。80年代的对话传统迅速衰落,弱化为边缘学者内心深处的模糊记忆,批评则日益异化为迎合(对上)和压制(对下)的高雅形态。前者以颂扬上层文学为主业,后者显现为对边缘文学、底层文学、弱势文学的压制。随着大国崛起论的兴盛,重回体制(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批评家大都放弃了对主流意识形态(包括国家文学)的疏离和反思态度,开始公开地为前者辩护:

当代中国文学之为国家文学,还依赖于一种特定的理由,就是当代中国文学应当而且必须成为民族文化复兴的象征或标志。有关国家文学的想象、设计和实践,同样适用于民族文学复兴的想象、设计和实践。而这一切的实现,并且能够对此提供保障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必须依靠并服从新的国家权力。新的国家权力是作为民族复兴的唯一政治前提而出现的,它理所当然地承担了重建并复兴民族文化的政治和历史责任。⑦

由于“国家”具有如此这般的合法性,那么,它就不可能是制约当代文学批评的主因,真正的原罪在于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的幽灵:“……来自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干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出了国家意识形态对批评规定性的影响。”⑧故而我们不能指责与此相应的“社会学、政治学或者道德主义的批评”,“不能够动辄因为意识形态的介入而对这种外在的批评产生所谓的厌恶感”。由于等级制的逻辑在作祟,这种颂扬国家文学、政治、意识形态的批评并未导向对“人民”和“大众”的尊重,相反,后者逐渐退化为批评家们所俯视的众生。在新世纪有关文学“人民性”的讨论中,许多评论家都将“人民”理解为“怜悯和同情的对象”,把“人民性”定义为“人民同情”的立场。⑨随着时间的推移,此类精英主义立场与传统意识形态的合谋之势正在增强,普通人(戴着“人民性”的光环)被理解为在下的群集,深入生活被比喻成“接地气”。地者,与天相对,乃在下的存在。无论如何,地都位于我们足下,相应隐喻的流行都敞开了等级制的逻辑,最终暴露出居高临下的批评立场。在这种立场支配下,来自底层、民间、“下面”的写作必然被低估和忽略。譬如,网络文学是近年来兴起的新兴文学力量,业已展现出巨大的影响力和广阔的前景,但某些批评家却因为网络作家的民间品格而肆意贬低之,甚至断言“‘网络文学’不是文学”(肖鹰语)。⑩从根本上说,轻视民间文学体现的是等级制的逻辑。受制于这种逻辑,当代文学批评家很少将批评的矛头对准上层、中心、权力,相反,受到批评的作家不是位于地理学意义上的外围,就是处在政治学意义上的边缘。批评外围和边缘意味着安全,可以演练各种战术,检验词语的杀伤力,痛快淋漓地赢得词语的战役,过足俯视、凌虐、审判的瘾。然而,这种居高临下的批评常常显现出独断论的荒谬——譬如,王朔曾被某些学者戏称为“痞子作家”,似乎是甘愿在污泥中打滚的卑贱生物,但其近期思想却屡屡闪现出启蒙主义的光亮,这无疑展示了他“审美经验”与当下“日常生活经验”的不一致性;在文学批评家普遍趋于保守的21世纪,他的相应精神线索反倒不断发展、丰富、明晰化,显现出前者所不具有的高贵品格。事实上,许多曾被批评家们居高临下地审判过的作家都演绎了类似的精神轨迹。只要我们耐心地阅读民间作者21世纪以后的文字,就会觉悟到审判式批评的荒谬,洞察出等级制思维对文学的伤害。

最后,再度体制化的文学批评界正日益蜕变为单向度的场域。如果说80-90年代的文学批评以“众声喧哗”为标志的话,那么,当下文学批评则正在日益丧失其曾经拥有的复调特征。表面上看,还有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博弈,但它正弱化为同一体制中的内部争辩,其张力正处于不断衰减的过程中:其一,正如陈晓明先生所言,“在中国这样的后社会主义时期,左翼们的‘革命性’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先进性’也只有半步之遥”。⑪其二,随着国家权力与商业资本的高度同构化,身处体制内的自由主义者大都不再具有往昔的批判锋芒,其话语实践日趋暧昧和保守。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者虽然选择了不同的路径,但最终又在同一个平台上会合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代文学批评已经没有缝隙、张力、冲突,而是说它已经归属于主流国家叙事和其背后的再生产体系。正因为这种共性的存在,话语生产的合法性危机不仅仅属于自由主义,亦非仅仅威胁新左派,而是属于整个中国当代文学批评。

经过几十年的演变,中国当代文学批评非但没有实现自己的原初目标,而且走向了其反面:始于追求独立品格的尝试,却日益走上了依附主流、体制、权力的老路。随着其当代性的丧失,它正演变为自我矛盾、自我冲突、自我取消的话语实践。只有正视日益严峻的合法性危机,批评家们才能明白自己的真实位置,寻找走出困境的出路。或许,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希望就存在于这种正视现实的勇气中。

【注释】

①刘再复:《文学的反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版,第54页。

②陈骏涛:《文学批评: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南方文坛》1997年第5期。

③[美]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三联书店 1992 年版,第 63 页。

④徐友渔:《人文精神讨论》,《社会科学论坛》2005年第4期。

⑤所引话语皆引自郜元宝主编《2005-2006中国文学批评双年选》,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⑥林建法主编《2010年文学批评》,春风文艺出版社2011版,第17页。

⑦林建法主编《2007年文学批评》,春风文艺出版社2008版,第54-55页。

⑧林建法主编《2010年文学批评》,春风文艺出版社2011版,第246页。

⑨张未民等编《新世纪文艺学的前沿反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版,第412页。

⑩见《中华读书报》2010年1月29日。

⑪郜元宝主编《2005-2006中国文学批评双年选》,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2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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