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斑点》“主题道具”现象透析

2012-08-15 00:43张慧仁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意识流伍尔夫斑点

张慧仁

“《墙上的斑点》最为难懂,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严僮伦40)。传统小说的情节在这里荡然无存。一切像现实主义小说构建情节的外在因素都没有了,人物活动的物理环境、社会环境或者支离破碎或者烟消云散。伍尔夫根本无法完整构建小说情节,她也根本不想建构什么小说情节。《墙上的斑点》不仅是制造了小说文体的混乱,而且带来了小说文体观念的全面更新,更重要的是,带来了文学“真实”观念的深刻革命。

恩格斯对于文学真实,有一个精辟的论述:文学必须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才真实。可以说,十九世纪文学在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方面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虽然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文学作品在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塑造上有所不同,但也有共同点,那就是通过物理环境、社会环境特征的营造,形成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冲突,在复杂的情节中,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精神特征。

文学艺术的真实究竟是什么样的真实?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文学都十分注重物理环境、社会环境的描写,甚至力求科学地描写,但是这种外在环境的科学真实,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却很值得怀疑。巴尔扎克的作品开篇几乎都是连篇累牍的细致的环境描写,但却是读者最头疼的部分。中国的小说也是一样,《红楼梦》中大段的对人物服饰的描写常常被读者跳跃过去。而巴尔扎克、曹雪芹小说中关于人物内心的刻画却让人百读不厌。

人物内心的真实是一种什么真实?不是人的理性意识的真实,那是一种科学真实、普遍真实,虽然真实但是没有个性、没有情感,不具审美性,艺术真实是更具审美性的情感真实。传统小说的人物真实,就是人物在特殊物理环境、社会环境考验、暴露出来的情感真实。但传统小说为了突出环境的特殊性,花去了相当的笔墨,越来越显得笔法沉重。卡夫卡启示的现代主义写法通过把萨姆沙变形为“大甲虫”,把功夫全用在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上,从此物理环境、社会环境变得越来越淡化。

文学的路应当怎么走?不仅有小说文体危机的反思,还有社会对文学外在期待的迫切。工业革命带来的强大生产力,使自然失去了神性,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进入20世纪,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社会面貌与人的精神面貌,已非19世纪传统现实主义手法所能准确反映;原有哲学、宗教信仰陷入困境,逼使文学必须超越原有功能,提供探寻信仰、重建精神家园的载体。

卢卡契曾说:“一旦文学发现自身出现危机,它就会有意识或下意识地寻求一条出路”(特雷·伊格尔顿105)。伍尔夫关于未来小说的理想是“小说与诗歌、哲学一起走共同繁荣的道路”(殷企平36)。她希望小说家能够借鉴诗人和哲学家反映、处理生活的方式。

小说进入乔伊斯、普鲁斯特、伍尔夫等人的时代,更加极端,物理环境、社会环境的描写更加省略、而人物心理刻画越来越浓墨重彩。如果说,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的极端化,把人物性格、心理真实轨迹归咎于外在环境的影响,从而对环境描写登峰造极;那么意识流就是现代主义的极端:把人物心理变化的外因严重削弱甚至全然取消,而对人物内心意识的自由流动、袒露的描写,回环往复、层峦叠嶂。

伍尔夫时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经历了一系列深刻的变革或动荡,社会传统原则和秩序大乱,为了满足时代对文学社会功能放大的需求,伍尔夫的一生都在不断开拓、实验文学创作手法。伍尔夫和丈夫伦纳德创建霍加斯出版社后,她可以更大胆地进行实验了。他们首先出版了《墙上的斑点》。

我们知道,人物的情绪、情感是处于理性逻辑之前的意识,是无序的、非逻辑的。而小说家的语言必须有序、有逻辑。因此这里就有一个矛盾:意识流小说家呈现在小说文本中的意识流不可能是天然的意识,而是加工过的意识。而这种意识“加工”体现在:人物意识的流动总要有一个线索、有一个主题。于是“主题道具”就登场了。

许多研究者把作家用来组织意识流的“主题道具”当作了“象征”,其实,“主题道具”是把天然无序的意识转化为文本逻辑的“逻辑工具”。这种工具,既可以是物体,也可以是事件,可以是时间,也可以是空间或其他因素,只要它具有把无序意识转化为有序意识就行。“主题道具”就是把意识流动逻辑化的工具,演绎主题文本的结构因素,但不是“主题本身”。所以乔伊斯把《一朵浮云》当作“主题道具”,伍尔夫把《墙上的斑点》当作主题道具。文本的主题是文本整体,包括显文本与潜文本。

《墙上的斑点》几乎没有环境刻画。人物的情感、情绪完全经由一个“墙上的斑点”流露出来。“技术的现代性改变了人们对叙述方式和主体的看法,伍尔夫在技术上的表现预示了其叙述方式的创新”(Whitworth 155)。“作者选择‘墙上的斑点’这一现象世界中随处可见的事物,只是以此作为描述人物意识的流动的一个切入点,作为向读者展示人物内心真实的一个窗口而已”(严僮伦40)。可以说,“墙上的斑点”作为“主题道具”为其艺术创作视线的转轨提供了有效的途径。

“墙上的斑点”就是“墙上的斑点”,并没有什么象征,到了小说的结尾,成了“墙上的蜗牛”,也仅是一只蜗牛而已,同样不具象征意义。小说以“墙上的斑点”为题,并以此贯穿全文,是小说主题形成的工具,而不是小说主题本身或主题的象征,其作用和意义显然在于作品的构思和结构上。

那么这种写法是否更加真实?意识流曾经风行一时,但至今留下来的经典作品很有限,而且一直争议不断,难有定评。这也说明意识流“主题道具”并不是文学艺术、小说艺术的康庄大道,或许只是一条曲折小径而已。我们来欣赏这篇意识流经典作品如果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来打量、反思,或许能获得更多的乐趣、更深刻的启示。

墙上的斑点是结构通篇意识流的道具。小说主人公表面上是要弄清楚墙上的斑点是什么,但深层次的问题是:事物的真实性如何判断、断定?对真实性的怀疑、对真实性的界定正是这篇作品的深层思考。

伍尔夫相信,“艺术家要关心的不是创造一种取悦于人的东西,而是抓住隐藏在表象背后的,由经验酿成的一种精神真实”(瞿世镜,《伍尔夫研究》198)。观察者始终不愿站起身来近距离探个究竟,他总是被一个个深层问题困扰在座位上。如果观察者真的起身来近距离观察,或许这篇作品就没有诞生的理由。伍尔夫不让主人公站起来观察,是要让她经由“墙上的斑点”来放射意识、深化对“真实性”这一主题的探究。

要弄清楚墙上的斑点是什么,只要站起身来走近去看就会有答案,但是观察者却不相信这种获取真实的方式。但是显然,伍尔夫在这里偷换了概念,斑点是什么是一个事实问题,是可以观察、感知出来的;真实是什么,才是一个认知问题,需要全面判断、系统推理。伍尔夫故意偷换概念,可见她要使用“墙上的斑点”作为她小说“主题道具”的动机显豁。

于是在拒绝观察、拒绝感官提供信息的前提下,小说主人公展开了自由联想。这个联想,不是感觉向知觉、不是归纳向推理迈进。一切理性逻辑的路径都被切断,任由意识停留在理性逻辑的大门之外。作者让这些意识围绕着“墙上的斑点”来漂流,因而不至于杂乱无章无法解读,而具有一种潜“理性”的逻辑结构,因而文本整体具有可读性、可解性。由于作者排斥了感觉、知觉、判断、推理的理性逻辑显性线索,让意识一直处于情绪、感性状态,因此这种意识流,在片段上具有一定的意象性、审美性,但文本整体比较智性,具有多解性和晦涩的双重性。

《墙上的斑点》要通过斑点来结构一系列意识,弄清楚真实与人类命运关系的“主题”。人类为什么要弄清楚真实是什么?因为“所有这一切历史的虚构是多么沉闷啊!”人类一生下来就生活在历史之中,而历史本身是一大堆真实性存疑的问题。人类不弄清楚历史,就无法把握当下,所以不得不面对真实问题。把握真实为什么那么难?因为每个人感知到的形象都不一样,真实必然涉及标准确立问题。那么标准谁来定?作为女性的伍尔夫,她更看到了“真实”的性别问题。小说通过“墙上斑点”这个道具,还让叙事者触发了关于战争与死亡、自然与秩序、艺术与人生、理性与感性、必然与偶然等许多有关“真实”的重大问题。小说没有曲折动人的情节,但这种意识流文本,也有现实主义文本不具备的审美特征——智趣。《墙上的斑点》的“意识流”,本质上是人类无法摆脱的认知性悲剧,读来也有一种悲情。

文学之所以重要,就是文学总在不断深化对真实的理解。一部文学史、艺术史,就是一部关于文学真实、艺术真实的认知进化史。每一次对真实的理解的飞跃,都带来文学艺术的大地震、大革命。“罗布·格里耶认为,文学的不断改变主要在于真实性概念在不断改变”(余华160)。

伍尔夫的作品及其他意识流作品,都有与这篇《墙上的斑点》相类似的特征,往往借助一个或多个类似“斑点”这样的“主题道具”,结构人类在某一社会主题、哲学主题、文化主题上的意识流动。伍尔夫作为现代派文学的先驱之一,对她的研究早已蔚然成风,但多数研究都在咏赞其对文学规范的颠覆性、革命性,却忽视了她本质上不仅解构了文学传统,把文学引进崭新天地的同时,也使文学的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冷清。这与伍尔夫小说创作内部,深藏一个难以治愈的病根——“主题道具”现象有关。

伍尔夫小说建立在一个绝对自我中心主义的幻象上,虽然加强了创作的主体性和对人类心灵世界的探索,但也使小说创作越来越远离情感艺术的道路,而偏向了文学科学化(前科学)的道路。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仅为主题道具,直接消解了小说的历史性、社会性。小说以一个“墙上的斑点”来实验、结构小说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就像一个封闭了时空的科学实验,科学价值大于审美价值。

伍尔夫小说对人的心灵结构和内在性能的探索成就虽大,但给文学带来的负面性影响也很大。为了绝对忠诚自我,她对人类的潜意识、无意识、文化心理、性心理,它们与人的意志、理性的关系,以及在这些关系的影响下人的感知行为和语义的变异,都有令人赞叹的成就。但作品越来越貌似心理“前科学”的实验,而非艺术的创新、创造。

伍尔夫小说创作本质上是实验文学,大部分只有有限的艺术价值。“她把乔伊斯和她本人的作品都看作是‘笔记本’,而不是真正的著作。她认为,现代主义实验所提供的断简残篇,不过是过渡时期的作品,不过是两个艺术之间的高峰而已”(瞿世镜,《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理论》388-389)。她的总体成就不大,但付出的代价巨大,这种双重性,构成她的巨大的研究价值。

“主题道具”是伍尔夫小说的标志,它突破了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对想象力的束缚,使文学大踏步向内心挺进,开拓了文学的崭新天地。伍尔夫小说在片段上诗光闪烁,但整体上晦涩理性。伍尔夫一生都在使用主题道具“实验”,并不是为了诗性,而是为了表达社会功利和社会理性。不是伍尔夫不喜欢诗性,而是历史进入了一个神性、诗性失去的时代;伍尔夫小说文本潜伏的是深刻的社会功利和意识形态底色。正因为此,她的小说受到了所在时代一定的欢迎。

人类心理一直是科学认知的处女地,伍尔夫依仗“主题道具”,好像一下子获得了开发人类内心的钥匙。但“主题道具”演绎下去,却处处是悬崖峭壁,伍尔夫的创作道路迂回曲折,她的整个创作路线是呈环形的。“为了给她的这种环形创作道路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伍尔夫似乎有意在她的最后一部作品《幕间》(Between the Acts,1941)中采用一种综合的表现形式,将意识流技巧、传统小说的情节与结构以及诗歌和戏剧的表现手法融为一体,以追溯英国全部历史的方式来象征人生和文学创作的循环模式”(李维屏141)。但这种异质调和,使伍尔夫后期小说创作面临重重危机,文思疲惫。

二十世纪,无论东方西方,无论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文学,都把文学功利化当成一个目标,“主题道具”现象具有普遍性,结果文学的功能放大了。但文学创作不仅要与科学研究区别开来,文学还应与政治、宗教、哲学、文化的功能区别开来,追求文学的科学性、意识形态化、社会功利化,都会牺牲文学的独特性、合法性。早在1967年,后现代小说的代表作家约翰.巴斯就以其名文《枯竭的文学》为人类文学创作敲响了警钟,被誉为后现代主义宣言。

透视伍尔夫以“墙上的斑点”开始的文学“真实”观念的裂变,考察现代派文学参与社会功利、介入社会意识形态的历史,可以从中找到反思现代文学的原点,发掘文学新生的原动力。

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年。

瞿世镜:《伍尔夫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理论”,《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1986年。

Whitworth,Michael.“Virginia Woolf and Modernism.”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in Sue Roe&Susan Sellers,ed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文中引用的此书内容为作者自译。

殷企平:“伍尔夫小说观补论”,《杭州师范学院学报》4(2000):35-39。

严僮伦:“穿越意识流动的迷雾——伍尔夫小说《墙上的斑点》解读”,《名作欣赏》4(2003):40-44。

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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