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赶说书人

2012-08-15 00:48
满族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王海说书人瞎子

李 浩

现在,该说书人上场了。且慢——我们先压住呼吸,声音,站好或者坐好,中断刚才还纷乱的喧杂,安静下来:

且慢。我们几个孩子伸长了脖子,村委会外的那个小土台上,除了一个旧桌子,一把旧茶壶,一张椅子,并没有人坐下来。“人呢?说书人呢?”我们的脖子再伸出半寸,“他怎么还不上来?”

说书人其实就在下面,就在前排,当我们按照村长刘权的手势收住了喧哗,停止了打闹,就该他上场了。他站起来,站得有些摇晃,右手的木棍伸向前方,一点,一点……“是个瞎子!”

我身侧的豆子突然叫起来,在那么大片的安静当中,他的叫声被放大了,显得更为响亮。随后,是突然暴起的轰笑,那突起的轰笑几乎就像翻滚的洪水,把我和豆子、王海、屁虫都淹没在里面……刘权只好再次站起来,“不要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他自己,也……他只得停住说话,冲我们摆手,冲着后面黑压压的人头摆手。

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不过,我的身侧已经没有了豆子,他不知道去哪儿了,这小子,一直是一只不安分的泥鳅。不管他,我的脖子还努力地伸着,前面的那个尖尖的后脑总是挡着我的小半视线,还不停晃动——这时,说书人终于坐到了台上。他摸索着,摸到桌面上的茶壶,抓着壶把,将水倒进自己的喉:他是倒进去的,我能看清那条水线,饮水的说书人没有吞咽的动作(后来,我和弟弟李博曾模仿说书人的这个动作,把水直接倒进喉咙,而结果是,我被呛得不停地咳,而我弟弟却因此摔碎了茶壶。为此我们挨了父亲一顿臭揍,不只是为了茶壶,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这个动作太难看了,太没规矩了。后来,我弟弟得知说书人的身世后,愤愤不平:人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家……我当然知道他的潜台词)。

“你们都看出来了,说书人是个瞎子。没错,说书人,就是个瞎子……”这,是他的开场白。

就像是书里的内容,他没有任何表情。

他说的,是《三国》。

他说着的时候豆子又回来了,他挤着挤着又挤到了我的前面,他的脖子,也跟着前面的那个尖脑壳一起来回晃动,王海伸出手,狠狠地弹了一下。“谁!”豆子怒目,然后缩到王海的背后去,“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收音机里的评书说得比他好多了。这是什么啊,没意思(他没用方言“戏匣子”而用的是“收音机”,而且略带有些普通话的味道)。“去去去!”听得入迷的王海有些愤怒,他踢了豆子一脚,“不愿听滚一边去!”豆子没能躲开。他笑着,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挤回到我的身侧。他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汗味儿。

那个瞎子,说书人,说的是三国。当时,我还小,我们的历史还没讲到那里。他讲桃园里的结义,三个汉子,在桃园里备下黑牛,白马,充当向上天的祭礼,点燃了香,一起跪倒在地上:“我,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姓氏不同,不是同父同母所生,但此时结为了兄弟,就一定同心同力,亲如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希望能够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厚土,实鉴此心。如果有谁背信弃义,天人共诛(之所以我能记住这段词,是因为两年后王海从他叔叔那里得到了它,并让我们一起背下来,只是,我们将刘备、关羽换成了自己的名字。我们:我,豆子,王海,屁虫,在五队的果树园里,掏出从家里偷出的酒,红布和香,堆起土堆,结拜成兄弟。那时,我们是小学四年级,不过随后的一年王海就留级了,也就是说他的四年级上了两年。在“红房子”上初中的时候屁虫受气,还在小学五年级的王海率领我们几个一起冲进教室,将两个欺侮屁虫的同学狠狠打了一顿。就在那时,王海向他们宣布,我们是拜把子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对我们其中一个的欺侮就是对全体的欺侮,我们绝对不答应——为此,屁虫落得了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而我,因为父亲是教师的缘故处罚轻些,只在全校的大会上做了检查。但王海却逃过了,因为我们始终守口如瓶,没有把他供出来。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我参加工作后七八年,动摇友谊的原因是,豆子,王海,屁虫三人在镇渔粉市场外合伙开了一家饭店,不到一年的光景便……为此,三个人再走不到一起,虽然他们都还与我保持着联系)!”

……那个瞎子,他的口里真的有一条悬挂的河,在说书的时候,他的眼睛向上,翻着空洞的白眼——那时,他完全是另一个人,完全不是那个在下边小凳上坐着的那个瘦小枯干的小老头儿(其实那时他只有四十几岁,但已经很像一个老头儿了),多年之后,我还感觉,他在讲述那些过去的旧事的时候,仿佛“灵魂附体”,仿佛空洞的白眼里面也有些某种丝丝缕缕的神采,仿佛他就是那些英雄,枭雄,奸雄,或者无德无能的灵帝、刘禅……

豆子打听到,这个瞎子,说书人,是村长刘权出面请来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村委会院外的空地上说书。那时候,村上没有什么娱乐,露天电影翻来覆去总是那几部满是划痕的旧片子,而电视,还得两年后才出现在我们那里(粮站有了我们村上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每天晚上,村上的人都搬着自己的小凳去粮站,许多人都只是在门外听电视里的声音,根本无法挤到里面去,但绝不影响粮站的晚上像集市一样熙熙攘攘。几乎可以说是,风雨无阻。真的,有一次,刚下过雨,我和豆子、屁虫弄得一身泥泞才赶到粮站,然而在门外已经挤了许多的人,他们多数没带任何的雨具)。“他原来是个坏分子!”

豆子说得愤愤。我们知道,豆子最恨地富反坏右,去年他曾用弹弓打掉了一个老富农的牙(那时,文革已经结束,村长刘权在喇叭里也喊过多次,现在这个阶段,都已经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再划成分扣帽子,但,多少年了,我们的习惯一时还真改不过来),为此,他可挨了父亲一场好揍。但这,只增加了他更多的愤恨。

“不是,他是地主!地主崽子!是山东来的!”屁虫知道得更多一些。他为此翘了翘自己的尾巴,不只一次,我说过,我们都看不惯他的这个样子:“什么不一样!反正不是好东西!”

“你们知道个屁!”这时,王海说话了。他从树墩上跳下来,将那只半死的、捆着后腿的青蛙踢向了远处,那只青蛙没来得及叫,或许,王海重重的脚已经踢坏了它的喉咙。“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

屁虫看了看豆子,然后看了看我。我们都不再说话,既然王海已经说了。这时,只见王海脱下他的上衣,在手里挥动,念念有词:急急太上老君如律令尔等听真我是玉皇大帝殿前之天罡元帅现令尔等……我知道,他是在学那个盲艺人,他说的是三国:张飞杀了高升,这可急坏了、气坏了、恼坏了张宝,只见那张宝披发仗剑,将一道符穿在剑上,念动咒语急急如律令,只见风雷大作,一股巨大的黑气从天而降,翻滚着朝刘备的人马扑过来,里面夹带着雨点、电闪和冰雹,同时还似有无数的人马从中杀了过来……饶是刘关张三兄弟有勇有谋,也没见过如此阵式,刘玄德在马上高喊:哎呀不好,这个老道懂得妖法我们不是对手!三弟速回,后队变前队马上给我鸣金收兵——你听得这个乱啊……“你们知道不知道,有一本书,叫《奇门遁甲》?”王海问我们,他显得相当神秘,少有地神秘。

我摇头。豆子看看我,也跟着,摇头。而屁虫则点了点头。“你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屁虫点点头,他盯着王海的脸,然后又努力地摇头,不,不知道。

“里面记录的是仙人的法术!是阴阳八卦,是招唤各路神仙、各种鬼怪的咒语!”王海,依然用着神秘的语调。我感觉,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天突然暗了一下,变得发黄,而一股风则从地面上悄悄旋过——我承认,从小,我的胆子就小。

“我要是能得到那本书……”王海的语气里有无限向往,“想要包子,念个咒语,狐仙狐仙给我送包子来!马上就有热包子摆在桌子上,吃也吃不完……”王海将一块石子朝树叶间丢去,“我要是在那时候,我就当张角,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多威风!”

“我不当张角,”豆子说,“我要当就当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谁不听话老子斩了他!”

“我当刘备”,屁虫抢到一个角色,但这个角色我们宁可不要也不想给他:“刘备?就你?不过,哭鼻子的时候倒挺像的!”

我说王海其实更像张飞,但他坚决不认这个角色:张飞虽然勇猛,但还得听刘备诸葛亮的,没意思,“我当张飞你们谁当刘备?就屁虫?我还得听他的?”

不能,当然不能,屁虫也认为不能。“你要不是赵云吧!”这里有明显马屁的成分,然而王海依然不肯认领:“他更得听刘备的,不行。我就当张角!天公将军,要什么有什么……最后失败怕什么!反正想要的都有啦……”

“对了,你说……”豆子向我们说出他的疑虑,“他,不管是坏分子也好,是地主分子也好,反正……他是不是在传播迷信?”

“谁这么说?”

“有人。”

“不能让他再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管银叔坐下来,坐在炕沿上,接过父亲递过的烟,“秀荣,这事你得出头……群众们意见可大啦。”他是村上的民兵连长,原先家里墙上挂着一支用旧的步枪,听我奶奶说,那支枪曾用来枪毙过两个地主。也许是因为步枪的缘故,我对管银叔一直有种莫名的恐惧,他每次来都会带来不少的冷风,从我的衣领处钻进去。

母亲还在吃饭,她似乎没有听到管银叔的话,而是继续喝着碗里的粥。那时,我母亲已在供销社上班,但依然兼着村上的妇女主任。

“三国,批了那么多年……他还传播迷信,撒豆成兵,谁见过?我把村上的豆子都给他,撒给我看看!要是在前几年,我,我不……”管银叔挥了挥手臂,那动作,就像——我看过一次批斗,由他来指挥,我看见,一个瘦小的地主被押到台上,他的脸上、身上满是种种的污痕(母亲说,如果不是村上想留一个地主到批斗的时候用,他早就不在了,早就被打死了,管银整人可有一套),台上,风光无限的管银叔带领民兵们喊着口号,历数地主们的罪行,然后,他就是这么挥了一下手,两个带红袖章的民兵就把地主架了起来,仿佛他们抓着的是一只无路可逃的鸡,那只鸡虽然面露恐惧,可它不动也不叫……它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对管银叔的恐惧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觉得他身上有某种让人恐惧的魔力,他一到来,就把恐惧带来了,把一些毒带来了,把一些阴影带来了,把……我和豆子这样谈过,他说,他也,怕。王海虽然一直嘴硬,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也怕,村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怕。现在,他又做了那个动作。我的手竟然抖了一下,在抖动中,碗里的粥洒出一些。

“说你干什么行!”母亲对着我,“小心点小心点,还得天天说你?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那天,她有那么大的火,甚至也烧向我的父亲,只是对管银叔用着好脾气,“他叔,你坐。你再吃点吧,不知你来,也没做什么好吃的。”

不吃不吃,刚吃过。管银叔摇头,他的心思还在那个说书人的上面,“怎么能让他那么说呢?得管一管他!你没听,他净是……毒害群众!你和公社也反映反映!”

“快点吃,吃完了出去玩!”母亲的筷子点着我,“大人有事!”

之后的两天显得过于平静,平静得有些虚假,不真实,我以为的发生并没有发生,每天晚上,那个盲目的说书人还会按时出现在村委会外面的高台上,他用手里的竹杆向前试探,小心翼翼——然而一到开始讲述,进入三国,那个瞎子马上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高大起来、有着非凡神采的人:“上回书说到,白袍将赵云赵子龙怀里揣着幼主杀入曹军阵中,只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那个盲艺人讲到此处已经渐入佳境,我承认,他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好的说书人,后来我在收音机里反复听单田芳、刘兰芳等人的评书,好是好,但总感觉缺些什么,也许完全是先入为主的缘故。盲目的说书人,他的双眼空洞无物,不,他的眼只是深陷了进去,里面应当还有干枯的眼球儿——但他口里的河水却越来越宽阔,汹涌。

只不过,那两天,我心事重重,并没有好好地听书。如果不是王海的讲解,如果不是后来听收音机里的《三国》,我很可能记不起这两天的故事,至少记不得那么清楚。我在人群中搜寻着管银叔,我总感觉,他会在台下悄悄伸出他的手,他的手,在暗影中蔓延,伸到台上去:他会不由分说,把那个说书的瞎子像抓小鸡那样抓起来,然后扔到台下,直把他摔得满面尘土……然而那两天里,真的是风平浪静,平静地有些虚假,不够真实。饭桌上,我用一种很策略地方式问我母亲,她的回答是将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吃你的饭!怎么这么堵不住你的嘴!管这么多干什么!”

管银叔为什么不行动?要知道,我们班,第一次使用“雷厉风行”造句,几乎一半儿学生都用的是这样的句子:“民兵连长一向雷厉风行……”在我们村,民兵连长只有一个。那就是管银叔。我们觉得他管的事真多,而管起来也一定雷厉风行,甚至比大队长刘权更要雷厉一些,风行一些,可是,可是那两天,他竟然没有任何的行动。这实在太奇怪了。

我把我心里的奇怪告诉了豆子,屁虫,后来他们中的谁告诉了王海。我们也觉得奇怪,这不像是管银叔的风格,很不像。“这么好听的书……要是不讲了,我们晚上干吗去?”王海说。这,还真是个问题。

“我们不能让管银搞破坏!”王海的辈份在村上很大,管银应当叫他“叔”,因此他背后一直直呼其名,当然在管银面前是另一个样子。他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们这些不足十岁的孩子,又能怎样?

“我挺喜欢听书的。”屁虫说。我也是。

……之后的第三个晚上,行动来了,不过,行动的大约不是管银而是别人,我分明看到,管银坐在了前面,而丢向台上的臭鸡蛋是从后面扔过来的。那枚鸡蛋投掷得并不准确,它最终撞在了桌子上,但声响和突然而至的臭味还是让说书人下意识地做出了躲避的动作,他的动作那么笨拙可笑,台下的人头都颤颤地笑起来。

说书人愣在那里,台下的人开始催促,你讲啊,你讲吧,没事儿,是孩子,和你闹玩儿……台下的人开始催促,你别不讲啦,我们都还听着呢,下面怎么样了……嗡嗡嗡嗡地乱着,看上去,说书人自己也乱了。他的手伸向前抚摸着桌子,仔细地摸着,摸着那枚臭鸡蛋溅开的痕迹和粘粘的液体……“你快点讲吧!你说你的,是孩子,在这个村里,没人敢拿你怎么样!”说话的是刘权的母亲,据说在秋收之后请人说书就是她的主意,年青的时候她就是个戏迷,破四旧,文革,已经很多年没有听戏了,很多年没有人说书了……就是就是,有人附合,你就听老太君的吧。

我,我刚才……说书人弯下腰去寻找,他的心也许掉在了什么地方,他的魂也许掉在了什么地方,他寻找的样子又引起一片轰笑。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我在台下呼喊,更多的人在台下呼喊,我们的声音清晰而又混浊,相互淹没。

好不容易说书的盲人才找回他的“刚才”,但,一股气息被打断了,一条绳索被打断了,他坠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很长的一段时间,说书人虽然说的还是那本《三国》,说的还是那些内容,但,真的被打断了——多年之后,某个教授谈起自己一次失败的讲座,他说自己前半部分就像,“死掉的河豚”。我觉得这个比喻用在说书人身上也合适,在经历了臭鸡蛋的风波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原来的感觉和节奏,软塌塌的,毫无生气。好在,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时候,盲目的说书人终于重新找到了感觉,他讲得风生水起,环佩叮当,峰回路转——那时,他再次获得了灵魂,将已经遥远的臭鸡蛋抛在了脑后。

这只是开始。第四天,也就是臭鸡蛋事件之后的第二天,说书人刚刚坐定,手里的圆木还没有来得及敲下,铁锁叔和石头二哥一先一后,蹿上台去。“瞎子,你慢着!”

石头二哥面朝台下,问话却是冲着瞎子的:“我问你,真有人能够截草为马、撒豆成兵么?”说着,石头二哥低头,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把黑豆:“瞎子,你来撒,我看它们怎么变成兵!”他的话当然引起一片笑声,这笑声,更让石头二哥感觉得意:“要是黑豆不行,我还有黄豆,我也带来了,在小推车上放着呢,半麻袋豆子,不,半麻袋天兵天将!”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有人冲着石头大喊,好,好!

豆子当然只能是豆子,它并不能变成兵,即使它们交到说书人的手上。那个瞎子,低眉顺目,一幅矮下去的姿态:“我我我不能。小哥饶了我吧,我只是胡说八道混口饭吃,我说的这些都是书上说的,以后……以后我改,我改。”

“你这是传播封建迷信,你知道么?”轮到铁锁叔说话了,他先清了清喉咙,但,也许是第一次登台在这么多乡亲面前说话的缘故,他似乎有些紧张,声音竟有些颤,有些沙:“你,你还说曹操爱才,还说……”这个平日高大的铁锁叔,那日,竟然越来越干萎,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你你不能再再说了你知道吗,你你你这是毒害群群众知道吗……”本来,他的脸也是冲着台下的,可因为紧张的缘故,他慢慢转过脸去,把后背留给了我们——他的“表演”实在是太可笑了,实在是太滑稽了,以致于和他站在一起的石头二哥也笑得弯下腰去,一只手点着他——几乎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结结巴巴说着话的铁锁叔,一个,则是那个瞎子。他呆得像块木头,可他的脸上,他的脸上——

“你们闹够了没有?”刘权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完全抹去,“听书呢还是看你们俩二百五?帽子是随便扣的?看你们那德性!”这时,刘权的话音提高了八度,“管银,把你的人领下去!管银!”

没人应声。

刘权再次叫了一声,“管银!”在他周围一片窃窃,那些男男女女,也跟着搜索着民兵连长管银。

角落里的管银只得站了出来。“你们俩闹什么!下来!都给我下来!”

刘权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他坐了下去,坐下去的刘权便不再是大队长刘权,而是听众刘权:你接着讲!按你的讲!

台上的两个人相互看了几眼,然后怯怯地从台子后面走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得意。他们灰溜溜地,如同不幸落到水中才爬上岸来的……这样说我的铁锁叔有些不敬,可当时确是如此,真的如此,这么多年,他那副灰溜溜的样子我仍有记忆。走到台下,他突然想起什么,“这这这事……和管银没没没关系……”

如果不在现场,你根本想象不到这句话的效果。你根本想象不到,那些已经喧哗惯了的头和口,竟然还有那么大的能量,他们笑得,笑得几乎能抬起屋顶——好在,我们并不是在房子里听书的,不然,肯定能震掉许多的瓦,会让我们的头上落满灰尘。

那天晚上,尽管光线昏暗,但我看到,管银的脸色异常难看。

那些日子,那个说书人,那个讲《三国》的瞎子进入到我们的生活,每天放学,我们几个走在一起,反复着的就是魏蜀吴,是曹操、刘备、孙权,是张飞张翼德赵云赵子龙,是胸有成竹、胸有成府、摇着鹅毛扇隆中定三国的诸葛,是气量太小、处处与诸葛作对的周瑜周公瑾,是……在我们中间,最入迷的当然是王海,此时他已经不再愿意是张角,也没把张飞的角色揽在自己身上:他按照说书人每天的故事变幻着自己的角色,并不固定在一个人的身上。对于这点儿,我们几个都有小小的怨言,可是,可是我们没办法,说服不了他。他是一个脾气有些暴躁并且自以为是的人,后来做生意的时候也是如此,后来……豆子不服,我和屁虫也悄悄助长了豆子的不服,但,争持的结果是,豆子被王海按倒在地,屁股坐在他的脸上:你服不服?如此三番,两次,豆子只得服了,但他看我和屁虫的眼神有了特别的冷。

下午放学,天还高着,太阳还高着,我们几个就来到五队的打麦场里,把书包放在麦秸垛上,从麦秸垛下找出各自隐藏的木棒与竹杆,然后分好角色——一出“三国”的戏剧就开始上演。这个故事,是昨天晚上说书人刚刚讲过的,我们从头至尾,甚至模仿说书人的语气,甚至模仿说书人的动作和表情——多年之后,许多年之后,我读到卡尔维诺,读他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叙述:“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坎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当时我也是如此,说书人的三国给了我诸多的幻想和梦,虽然,在我们的戏剧中,时常扮演不到我所想要的角色,我怯懦,木讷,对这个世界有着莫名的恐惧。在我们的戏剧中,我时常扮演一些可有可无或者是大家都不愿意扮演的角色,我还得演得像,演得认真。

记得,在长坂坡那段,我扮演曹操手下的将领,也就是被张飞的大喝吓破了胆的那位:扮演赵子龙的王海怀抱一个树墩从豆子的面前跑过,此时的豆子并不是豆子而是张飞,于是他扯开嗓子,冲着我和屁虫的方向喊:“我是燕人张飞是也(王海给他纠正,是‘我乃燕人张翼德也’,他怀里的木墩已经丢在了地上),谁敢与我决一死战?”我和屁虫立刻显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相信,我比他表演得更像。接下来,豆子按照要求继续大喊:“我乃燕人张翼德也(王海又来纠正,应当是燕人张翼德在此,又错了,记住,他三次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但说的话不一样),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听豆子喊完这句话,我和屁虫得向后倒退两步,仿佛是骑在马上,那种惊惧也要表现得比上次更强烈些。屁虫过于夸张了,简直是个小丑而不是曹操。绝不是我想象中曹操的样子。

豆子重重地吸上口气,然后用他的木棒的头指向我们,这是他的丈八蛇矛:“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到底做啥(前半部分豆子做得还像,而最后,他竟然用了一个‘啥’,这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在他背后的王海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不能笑,特别是我。我得更加惊恐,还得颤,颤得厉害些,捂住自己的心口:“哎呀呀!”我得痛苦,然后痛苦万分,再然后,身子一仰,直直地朝后摔去。在做足前面的恐惧和痛苦之后,我向后摔,有意把身体挺得很直,像个吓破了肝胆已经死掉的样子。地很硬,我想到了,可没想到它竟然那么硬,我一动不动,但眼泪被摔出来了,旋转的星星被摔出来了(我卖力的表演得到了王海的表扬,这让我心里的一股小泉涌出了丝丝的甜。但我为此遭到了屁虫的妒忌,两三天,他都话里有话,指桑骂槐,泛着明显的醋意。去年我在上海,一个偶然的机会重新遇到已经是亿万富翁的屁虫,他竟然还记得我当时的那个表演:你太像啦!你向后倒下去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你简直是个表演天才,没吃这碗饭实在太可惜啦!……在我的努力才下终于叉开了话题。我决定,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屁虫,留给他的,也是我一个过去的电话号码,早就废弃。大约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屁虫说,说书人就住在鬼缠屋,白天,村上的人时常会有人去他那里和他聊天,也和他谈了鬼缠屋里过去发生的怪事。“他不害怕?”

屁虫说他不怕。一点儿也不怕。“瞎说!”豆子斩钉截铁。他不可能不怕。

他还真是不怕。屁虫说,烂鼻子五叔问过他住得怎么样,听没听到什么声音,见没见到什么东西,怕不怕,说书人回答,声音是有,还有不少,但没什么可怕的。他没房没地没老婆,还是个瞎子,这样一条贱命……

我们当然知道烂鼻子五叔时常去屁虫家串门,他一直,对屁虫的母亲有着某种的幻想;我们当然知道,烂鼻子五叔本质上还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谎,但,对于瞎子住在“鬼缠屋”里一点都不害怕,我们是不信的,我们无法相信。

所谓鬼缠屋,原来本是大地主杨虎臣家的一处旧宅院,当年是账房,土改的时候杨虎臣带着自己的儿子、孙子跑了,但他的小妾和两个女儿、三个侄子都留在了当地。土改的时候,杨家的大宅成了村支部,而账房,则成了那些地主和地主婆丧命的刑场。我爷爷当时在农会。对于当年的事儿,他一直都闭而不谈,他不谈,不等于别人不知道,当然更不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处死地主和地主婆之后,账房被分给了两个贫农,他们都是年过四十的“光棍儿”,其中一个在里面住了不到半年就死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而另一个,成叔,则是个瘸子,为四队看果园。偌大个院子归了他一个人,特别是这么一个有些好吃懒做的人,自然疏于打理,何况很快,三年自然灾害就来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成叔成了大队的红人,因为他的任务极为艰巨:他必须保护好果园里的瓜果,因为不只是我们村,邻近一些村落的人或者外地逃过来的人都对果园里的瓜果虎视眈眈:一到瓜果成熟的季节,成叔也就住在果园里,他的旧宅自然也就成了荒宅——怪事就是那时出现的,如果成叔在某个黄昏或者什么时候回家拿点什么东西,就会听见院子里面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争吵,简直是一出混乱的戏剧(我姥姥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母亲也在旁边,她很严肃地对我姥姥说,你不能给孩子传播迷信!怎么会有这事!都是别人瞎编的,吓唬小孩子的!而我姥姥也不示弱:我怎么瞎说?你当时不是当妇女主任么?你不也去蹲过点么?母亲哼哼几声,不再说话)……更多的声音出自于偏房,那里放着大队宣传队的鼓和锣,还有旧食堂里多出来的碗筷,只听见里面时常丁丁咣咣,一靠近,里面的声音马上就会止住,但你一离开或者待在门口不出声,那些声音就又会慢慢响起来,仿佛里面有众多的人,在进行一场有声有色的演出(说到这,姥姥问我母亲,你当时不也听到声音了么?你不是回家来和我说的么?母亲支吾,也许我听错了。那管银呢?刘权呢?黄四呢?母亲有些色厉内荏: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没有解开的谜多着呢,说不定到哪天就解开了,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几间房被称作“鬼缠屋”是在瘸巴成叔死去之后,成叔的死使得关于它的传闻愈演愈烈,尽管有刘权在大喇叭里的辟谣也无济于事,最后,公社里的公安也来了——成叔的死本身也有些传奇,他,是被自己下在果园里的线枪打死的,之所以下线枪,一是防止大人孩子去果园里偷瓜果,二是那年狐狸也出奇地多,它们时常会在果园里兴风作浪,毁掉社员们种下的瓜果。姥姥说,那个成叔是个恶人,下线枪,他其实也确实是想打伤那些偷瓜果的人,不然他就会像五队的刘三坏,里面只装药而不装铁沙,即使枪响了打人打中也不会伤到筋骨,而这个瘸巴成,就没那么好心了,他是想要人命。自然灾害的第二年,成叔的线枪曾打伤过一个孩子,据说没几天就死了,狠心的瘸巴成还想问人家去要火药的钱,要不是刘权挡着他还真去了。按理说,自己下的线枪是绝不会打到自己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准确的位置,然而,这个恶人就把自己给打到了。为什么会打到自己?我姥姥给出的解释是:也是报应,有两只成精的狐狸想害他。它们变成人形,出现在果园里,嘻笑着,爬到树上去摘刚刚熟透的桃——这当然不能容忍,尤其是瘸巴成叔。他拿着一根木棒追过去,而等他跑到树下,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又出现了她们两个,粉红的袄,淡蓝的裤。一条腿瘸的成叔怒吼着又追过去,等他赶到,那两个女人则又跑到另一棵树下,她们篮子里的桃已经快摘满了。成叔更加愤怒。他不顾一切,追上一个跑得慢些的女人,挥动木棒朝她的头上打去,那个女人尖叫着缩在一棵树下,向他求饶,但怒火燃烧的成叔没有理会,而是扑过去,想抓住那个女人——这时枪响了。里面的铁沙和锡弹都打进了他的肚子,而女人们,则已经无影无踪。倒下去的时候,瘸巴成叔看见两只红毛的狐狸从树丛中窜出去,消失在草中(对此,母亲质疑:谁看见啦?没见到就别瞎说!他一个人守果园,出现了什么事别人怎么知道!姥姥当然还不示弱,全村的人都这么说!这还是刘权他娘告诉我的呢!而我母亲,则更为怒不可遏:就是那个老太婆,净胡说八道,影响多坏!他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成叔是被运回“鬼缠屋”后咽的气,他的肚子被打烂了,所说肠子、血和屎一直在涌出来,管银叔曾试图再给他塞回去,但里面太满了,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混乱的东西。就是在那天,负责守灵的人们听到偏房里的丁丁咣咣,之前成叔曾和别人说过但没有谁信——后来,他们只得一夜未睡,依靠不停地咳、不停地说笑、不停地敲打其它的物品才压住了里面的响动。也有大胆的,跑到偏房里到处查找,并在里面点燃了一支蜡烛——但他一出来,里面就又开始了响动,并且相当热烈,似乎还有呼吸声,患有肺痨……于是就有了刘权、管银和我母亲他们的蹲守,就有了公社公安的进入。

公安来了之后,先是打扫了偏房,把里面存放的物品都清理一遍:除了锅碗瓢盆,鼓和锣,七支红樱枪,一些破旧的杂物和小动物的骨骼,鸡毛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晚上,几个公安就住在成叔的屋里,他们静静等待,声音却迟迟都不出现……就在他们以为所有一切都是谣言的时候,偏房里的声音出现了。先是那些碗,然后是盆和鼓。

那几个公安也折腾了一夜,甚至,他们还朝天放了一枪。响动并没有完全就制止住,它还是时不时出现,虽然相对弱了些,时间短了些。他们干脆把桌子、椅子都搬到了偏房——他们在的时候,响动自然被克制了,没有任何异常,尽管他们装作睡熟,并发出轻微的鼾。而在黎明,他们一出门,声响再次出现——声响出现的原因不明,而那时,公社的公安主要侦破的任务在敌我矛盾和一些人民内部矛盾上,这事后来便不了了之,后来,那几间房,被我们村上的人传成了“鬼缠屋”。

那个说书人住在鬼缠屋,这个消息并不令人惊讶但多少让我和王海他们都有些忿忿,为什么非要让人家住那里?你把人家请来,非要让人家住在那种地方……而他竟然不怕。他为什么不怕?他是不是有什么法术,会什么咒语,能震住那些敲盆打碗的鬼怪?

王海的结论是,这个说书人,懂得《奇门遁甲》。他一定是一个有法术的人。

“可他,是个瞎子。”屁虫说。

“你懂个屁!”王海非常不屑,他说,正因为他懂法术,上天才会对他有所惩罚,让他再也看不到东西。“那他怎么看《奇门遁甲》?”这简单,王海的解释是,他先看了《奇门遁甲》,因为这是一本能招唤天兵天将和各路神灵的书,它多少会影响天地的秩序,所以上天会对得到这本书、研修这本书的人进行惩罚,所以在说书人懂得了法术之后,眼睛就瞎了。

“根本……”屁虫本来还想继续,可他看到了王海的表情,后面的话便硬硬地吞了回去。他向河里丢着石子。

“你说,刘权为什么非要安排他住那里?”

“那,让他住你家去?”

“要是没有书听了,多没意思啊。”王海如此感慨,要知道,他从来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一直不是。他只信任强硬,他希望自己能够战无不胜,即使在我们扮演的“三国”故事中。可他那天,竟然如此感慨,感慨得有些沉重。

“管银……叔,他一直都想把说书人赶走。”我说,我直了直身子和他们宣布。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他不只一次来找我母亲。他认定,必须要把这个说书人赶走,不然,他就等于败了。不,是我们败了。

这有什么?这还算个事?我母亲敲敲打打,她很有些不以为然:我说过你别做,你别做,可你偏不听,让人抓住把柄了不是?也不看看那两块货!是成事的主么?

管银叔喃喃,我不是,我不是……主要是群众的意见。在我母亲面前,这个一直强硬的、具有魔力的人竟然有些——怎么说呢,他似乎对我母亲小有惧怕,他故意塌着身子,使自己显得矮小一些。

公社里也听说了。我母亲拿出两支烟,递给管银叔一支,公社里的意思是,虽然是有些小问题,可是,主体还是好的,健康的。

是谁的意思?管银叔有些急躁,那些事,可大可小,怎么……这时母亲看见了我,你到那屋写作业去!别听大人说话!

……不止一次,管银来找我母亲,他们总是把我打发到另一间屋或者外面去。我听见他们窃窃私语,但说的是什么却无法知道,只能猜测:他们是想驱赶那个说书人,想把他赶走。当然,我也隐约觉得,把说书人赶走并不是全部的目的,不是。不然,管银叔早就自己做了,他可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

其间,大队长刘权也来过一次,他来,也是找我的母亲。

父亲对他的到来颇有些意外,那份意外竟然也写到了脸上,不过,刘权并没在意,他和我母亲说着旧日的家常。从小的时候我就看着你有出息。别看金龙,大学生,是个书呆子,能吃公家饭就不错了,你不一样。当时,他们考察女干部,有你和杨桂兰,我说你行。不不不,我没起多大作用,不过我要是不搭话,肯定到供销社工作的不是你。我也是觉得你能干,我也因此得罪了杨桂兰不是?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就看着你行,得罪她就得罪吧。她父亲两年没登我家门,见了我也不理。小浩也上学了,当时,他还没出生,我记得有一次掉到河里淹着的是他吧?真是命大。听说还中过煤气,差一点儿没让奶奶丢了?找不到绳子?真新鲜,谁家里会没绳?就是该着有他这个人啊。

我母亲和刘权,两个人东拉西扯,毫无边际,特别之处在于我母亲那天说了太多的“公社里”……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管银叔的身上。“当几年兵,翅膀硬了,也会讲大道理了”,刘权咯咯咯地笑了两声,“我本来是想培养他的,你看现在——”

母亲没有接这个话题,她转向别处,询问刘权的母亲身体还好吧,那个姐姐,腰能动了吗?刘权收起了笑,他看了看我父亲和我,“秀荣,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母亲依然糊涂。

“我是来和你说管银的事的。”刘权制止住我父亲,“没事儿,你们听着吧。不怕人。”

“管银……有什么事?”父亲问,他问得相当笨拙。

“有什么事,哼,不听话呗,想把我这个大队长架空,他来干。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总在后面给我使绊儿,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看他如何表演罢了!”

“我看他平时……挺听话的……”我母亲也跟着傻下去,她显得比我父亲还要单纯笨拙,“他怎么敢跟你闹,他进支部也是你点头的……不会吧,是不是你多心了?”

“我当然希望是我多心了。哼,他总觉得自己聪明,那点儿小伎俩,我用的时候他还尿炕呢。”刘权看着我母亲,“秀荣,我平时待你和你们家可不薄。我希望你能站到我这一边。我刘权心里有数,肯定不会亏待自己人。当然,要是有人非要……”

“刘队长,你说的什么话!我当然会跟你站在一边的,这还用说吗!”母亲递过一支烟,父亲划着了火柴,“一起搭班子,我就是觉得别弄太僵了,公社里一直强调团结团结……”

“他不仁,就得允许我不义!看他胳膊能拧过大腿不!真是一条喂不熟的狗!”

把他们的勾心斗角暂时放下,我要继续说那个说书人:每个晚上,吃过晚饭,大喇叭里的时事要闻播过之后,我们就都搬着板凳赶往村委会的方向,那里,有个说书人在讲《三国》,他是个瞎子。多年之后,我还在思考:那么长的书,那么长的故事,他是如何背过的?他不能像我父亲,可以把明天要讲的内容好好准备一下,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好好看两眼书……他不能,因为他是个瞎子。那时没有录音机,而收音机也极为稀少,极为珍贵,这个瞎子肯定无法得到。在他说书的那个年月,各种旧书刚刚开禁,不再作为“封建残余”加以禁止,而在此之前,它们在农村被连根拔除了,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或者是什么坏分子家的孩子,是无法得到那些旧书的,即使家里曾经有过……那,他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他,又是如何记下的?

“且说周瑜周公瑾怒火中烧,在马上大叫一声,这一叫可不要紧,它要人命啊!周瑜当然不是张飞大叫一声能要对方将领的命,周瑜要的是自己的命。怎么说?大家不要忘了,上回我们说到,周瑜的身上有箭伤,还没好呢!他这一叫,伤口复裂,真疼得周都督哎呀一声是坠落马下。‘周都督都督啊!’,‘都督醒来!’周瑜身边的将士急忙把周瑜救回到船上,这时周瑜才七魂回了六魂,长长地出了口气:‘各位将军,这是何处?我怎么到船上来啦?’将军们心里那个酸啊!周都督啊,刚才,是如此这般这般你就昏迷过去啦,我们把你救回来的。现在,大耳贼刘备和诸葛孔明正在山上饮酒呢!周瑜那个气啊!他本来气量就小,何况,这个诸葛孔明不是摆明了要气他么?不然的话,你饮什么酒啊,还让我的军士们看到!我受罪了,你们就如此高兴,哎呀呀实在是可恼!真气得周瑜是咬碎钢牙啊!

把周瑜气得这样了诸葛亮应当满意了吧,应当收手了吧?没,怎么会呢?哪到哪啊!这个诸葛亮一肚子计谋才用了一小点儿呢!三气,三气是连环气,大气套着小气,小气连着大气,不然也不会把周瑜最终给气死。周瑜不是到船上了么?这时有人来报,水路走不了了,让人家蜀军给堵住啦,根本冲不过去!没办法,只得走陆路,陆路更不好走!那个险啊,那个曲折啊,那个山穷水复啊,这样一路颠簸下来,周瑜的气力渐渐不支。好不容易,他们终于绕出了重围,又有人来报,说诸葛亮有书信一封,要交给都督看。

信是怎么写的呢?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东吴大都督周公瑾……信上说,我们自从东吴一别,到现在一直恋恋不忘,总是想起都督来。都督的才华、都督的能力、都督的心胸都让我诸葛亮深感佩服,我每次做什么事都要想一想,如果是周都督会如何如何,看,我诸葛亮都拿你当榜样啦!——你说这话不是骂人么?他诸葛亮明明知道周瑜的气量小,还一个劲地夸他气量好,从不和我生气,这让周瑜怎么接受?而且,这次取荆州他周瑜是败了的,可诸葛亮却还夸他说拿他做榜样,你想周瑜能不气么?这不明显是挖苦人么!更让周瑜生气的还在后面呢!诸葛亮说,我听说你要来取荆州,这事你就不对了,万万不可。你想,荆州是你们借的,用武力来取多伤感情啊,这不应当是你做事的风格。再说,你们兴师远征,跑这么远的路,一路劳累不说,怕是后勤补给也跟不上吧!你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我们在荆州布有重兵,本是防曹操的,但都督来取荆州他们还是用得上的,我觉得你胜算不大,还别说你了,就是像孙膑啊、孙武啊、吴起啊,包括姜公姜子牙,怕也完不成,你觉得你会……都督是一个识大体的人,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回去吧。要是都督觉得如此气势汹汹来一次见我书信就回不划算,也好,我就备薄酒,粗饭,招待一下都督的大军,然后你们再回去。看到这里,周瑜的肝都要气炸了,他的肝里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气泡把它的肝撑得就像是一个气球似的。这些话,让谁看了谁都会生气,何况是气量极小的周瑜!这个诸葛亮,早就算好了,他故意苦口婆心,还显得什么事都在替你考虑……接下来,诸葛孔明还说啦,都督啊,你把大军都带过来了为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荆州,你这样一来整个江南可就空虚啦,如果曹操现在发兵,攻打江南,让你首尾不能相顾,那么江南就会丢在都督的手上,那时,你可就是东吴的罪人!你是聪明人,我想你应当能看得出这步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出招我实在想不明白。可你既然下了这步棋,念在我们之间老交情的份上我又不忍心不提醒一声,所以都督啊,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夜长梦多,荆州天凉啊!

看过了信,周瑜周公瑾是长叹一声,长啸一声,那声音就像长江三峡悬崖上的猿啼——怎么说呢?悲啊,愤啊,怒啊,伤心啊,都在这一声长叹里面啦。这一声长叹更撕开了他的箭伤,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众位将领看着,都背过脸去,不忍心啊……”

说到这里,台上的说书人脸色暗淡,一副悲戚,看上去,他就像那个时日不多的人,那个悲着愤着怒着伤心着的人,而不是他,自己,那个瘦小的瞎子。台下也有些鸦雀,无声,我感觉,自己也跟着沉入到那种悲苦和伤心里了,它是一个巨大的涡流,我根本挣不出来,爬不到岸上去(多年之后,我还感觉自己是那个周瑜,有个奇怪的感觉,感觉三十六岁是自己的一个大限,为这个感觉我曾暗自自怜了许多年。现在,我已经四十,早已跨过了那个坎儿,但,但……再说就有些矫情,不说哦哦也罢!)。

有谁,喊了一声好。接下来是众人。一片的掌声。

可就在这时,几片白菜的叶,被甩到了台上。

管银悄悄走进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雨,坐在长凳上。“书记怎么说?”

母亲看了我一眼,看了我父亲一眼。“他没说。”

“他就没有个表态?”

我父亲插进去,“兄弟,我看这事,你真还做得不对。再下去,对你自己没好处。”

母亲白了他一眼,管银端出半张苦脸,“你以为我想啊,是他欺人太甚,这么多年,他都把我当个三孙子,呼来唤去,什么脏活累活讨人厌的活都是我的,可还见不得我好……你问问大姐,她不也是这样?什么事上他都给你使绊儿,我们,我们是受够了!”

父亲还想继续,母亲早早地打断了他:你带小浩出去,我们商量个事儿。别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父亲哼了一声,“就你懂!不就是个售货员么,不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在我记忆里,他们争吵是一个常态,几乎是时时刻刻,管银叔见过的也不是一次两次,所以他尽可能保持沉默,等他们的争吵告以段落。而我则不同,我必须尽快逃离,否则,父亲的气,母亲的气,会毫无准备地撒到我的身上。)”

我在他们的争吵中悄悄跑了出去,外面的雨还在下,虽然很细很小,稀疏得很。

地面很是泥泞。我跑脏了自己的鞋子。

我知道它的后果,我知道自己将到受到的责罚。

因为那场秋雨,晚上的说书停了三天。这三天的夜晚自然显得过分漫长,这三天的夜晚,它那么空,那么混浊,那么粘稠地撕扯不开,又那么百无聊赖。做完作业,拿着铅笔,我就冲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发呆,脑子里浮现的是说书人,是说书人的三国,我的三国。

在幻想的故事里,我是英雄,拥有千军万马,拥有河山、疆土和美人,慷慨,有信,有义,为一句诺言出生入死;我是战无不胜的英雄,我是落难的英雄,面对黑夜和灯火发现感叹:“既生瑜,何生亮!”;我是……在幻想的未来中,我想象,自己也是一个说书人,甚至就像他那样,双目失明,到处去讲我肚子里积攒的故事,它们那么多,怎么讲也讲不完……

那三天,深深入迷的王海也同样百无聊赖,而打麦场也是湿的,根本排练不了我们的戏剧,再说也没有新的内容。即使我们待在一起,还是觉得有些空落,“真没意思。”王海说,要不,我们去找那个瞎子,让他给我们说书,屁虫说对对对,烂鼻子五叔他们常去,烂鼻子说,这个瞎子可有意思啦!他除了能讲三国,还能讲三侠五义,封神榜!反正,他会的挺多的。

他怎么会这么多?豆子很是不解,他是个瞎子,而且,那些书都是,都是……毒草。

——你才是毒草呢!王海踢了他一脚,不过,他也想不透,一个瞎子,怎么懂得那么多,而且是在文革时候都禁了的。

“我知道。”屁虫的尾巴又翘起来了,这次,我们没有给他压下去,然而,他却不说了。而是,拿一个小石块投向草叶。他投得相当专心。

“有屁快放!”

“就是,有屁快放!”

屁虫还是笑嘻嘻地,“我没有屁啊。”王海抬起胳膊,“那我把你的屁打出来。”

屁虫说,他原是地主的孩子不是?家里原有些书,而这个瞎子当时没瞎,特别爱看书,还上过几年学。后来土改,他是小妾生的,而且那个地主在当地还挺有人缘儿,所以也没拿他太咋地。反右的时候,这个瞎子和几个右派分子在一起劳动改造,那时他还没瞎,一来二去,他就和那几个右派混到一起了,其中一个就是说书的(豆子哼哼,臭味儿相投)。他就偷偷听人家说书,也记了些,但不长,就有人告密,因为村上保护,公社里也没拿他怎么样,但那个右派就惨了,听说没几天就自杀了。他成为瞎子,是在文革的第三年,借到邻村去批斗的时候有人使坏,把他吊在一间空屋子里,里面放上些湿柴,点着了薰他,屋子里全是烟啊,吊他的人也不让开窗子,结果就把他的眼给薰瞎了。当然也有人说是给打瞎的。据说他们村有几个老太太不干了,到邻村去闹,可他是一个地主崽子,也没闹出什么结果来……

“那他怎么说书的呢?”

听我讲啊。他不是瞎了么,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他们大队队长说就让他看仓库吧(瞎说!一个瞎子怎么看仓库!豆子不信),当时仓库里也没什么东西,是一个旧仓库,也没什么好看的,其实就是让他闲着了,大队还给他口饭吃。你想,一个瞎子,也没事做,他怎么办?就给自己说书,把原来看的记的都说出来。看仓库的就他一人,他就说啊说啊,有人听见了,报告了大队,大队说也好,让他说,等到农闲的时候,我们就听他说书。

“怎么能让他……”豆子有些忿忿不平,“这种人,就应当……”

人家怎么了?王海跳下来,跳到豆子面前,操,看你那傻样,以为你是总理?

“我当然不是总理”,豆子挺了挺脖子,“我是说,这种事谁都要管,我们应当有这样的觉悟。”

那你为什么也天天去听书?你要是不爱听,你可以不听,干吗管别人听?

“我又没好好听!”豆子说不过王海,何况,王海有硬硬的拳头。

管银叔被免职了。这很出乎我母亲的意外,一向从容的她也显出了些许的慌乱,要知道,那段时间里,她和管银叔来往较多,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管银叔被免职的那天,大队的喇叭响了,里面出现的是刘权的声音。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下面我宣布一个事情,都听好啦。走亲戚的,外出的,回来社员们告诉他们一声,都转告一下,别落下。

之后是一阵停顿。喇叭里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声响,然后又是一阵停顿。

母亲停了手里的活儿。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对我父亲说,对自己说,管银被免了。

然而喇叭里说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秋种的事,公粮的事。说完这些,喇叭并没有关,刘权换了另一个语调。“最近以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事情总是要有的,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大队,小队,一个家庭,哪天不得出点这事那事?倒不一定是坏事。好事也出嘛!出了好事大家不都高兴么!”刺耳的声响又出现了一次,里面的刘权在声响停止之后喂喂地吹了两下,“大家都知道,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坏事怎么变成好事?得研究,得思考,得引蛇出洞,得……对症下药。你急不得。急了不行。可也不能怕,你一怕,他就跳得更欢,坏事只能更坏,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能行?哎,所以不能怕,肯定能想出对策来。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大队,小队,一个家庭,道理是一样的。”

我母亲说,屁话。而父亲在母亲的屁话之后,用鼻子哼了一声。

“有人总想着斗,斗吧,与人斗其乐无穷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翻得了天,我倒要看看,孙猴子如何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又是一阵停顿,而我母亲站起来,又坐下,她显得,如坐针毡。“你不是说你有经验么,都在你掌握么?”父亲冷冷地吐着每一个字,“现在好了,我们一家人都得跟着……”

——你说什么屁话!他能怎么着!母亲怒不可遏,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浪能算啥?树叶掉下来砸不死人!

“就说我们为了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请人来讲书,那几部电影翻来覆去大家都看烦了,可有人就是想方设法与大队作对,小报告都打到了县里!县里已经表态了,肯定了我们大队的工作,认为我们的做法很有创意!什么毒草,传播封建迷信,现在是什么年代啦!上面说不许再乱扣帽子,不许无原则地上纲上线,可有些人,就是抱着老思想……要我说也不是什么老思想,是对人来的,恨不得把人置于死地,再踏上一只脚!我告诉你,这只能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就你们那些小伎俩,以为我会不知道?我会不明白?只是愿意说不愿意说,愿意管不愿意管罢了!你们丢鸡蛋,丢菜叶子,丢这些干什么?丢人!给我们大队丢人!还上台去闹,你闹什么闹?会有你好果子吃?哼,说人家传播迷信,那你干嘛也装神弄鬼,想把人家吓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鬼缠屋,胡说八道,是有人在装鬼,是有人,想借鬼来吓别人,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母亲支着耳朵,她的面色越来越冷。我忘了是一件怎么样的事儿,我的父亲母亲又开始了争吵,最后,父亲打了我母亲,然后又狠狠踢了我两脚。母亲一边骂着一边回我姥姥家,他们的冷战将维持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说也罢。

管银叔找到姥姥家来了。“人得争一口气,我,我都冤死啦!我宁可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他那么痛快,作威作福!”

“都是你,太急了,本来我们的把握很大,这下,好受了吧!”母亲自然没给他好脸色。

“他贪污,用公家木材做自己家梁的事,公社就没个说法?我不服!我一定把这个官司打下去,一直打到中央!”

“看你能的!”母亲将手里的筷子摔在桌子上,“领导找我谈话了!谈团结,团结谁?哼,你要不是太急,我们肯定能把他拉下来!可你,偏偏在这个瞎子身上做文章,让他有了警惕,什么用公家木材?人家有证明,是花钱买的!钱也的确是交了!你要不瞎胡闹,会是这个结果?我们肯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他利用自己的职权,玩弄女人……”

“你能找到证据么?人家女人不告,男人不追,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亏你还是民兵连长,要是能抓个现行,就什么都好办啦。”

“我不是,我不是……我还不是为我们想,我是太急于出这口气了!”管银叔拍着自己的腿,“你要是早提醒我……”

“我没提醒你?我没提醒你?打蛇打七寸,现在倒好,打草惊蛇了!”

“什么打草惊蛇啊?”说这话的是刘权。他,极为突然地出现在门口。

“刘,刘队长……”

尽管有着种种的波折,书还是说到了尾声,那时,我母亲已经向刘权“投诚”,而管银,也如秋后的蚂蚱,也如冬天的蛇,他的牙被拔掉了,他的毒素只得咽回自己的肚子里。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真的,只是一个表面。

那是一个变化多端的年代,有着暗暗的风起云涌。邓小平主政,大喇叭里反复宣传的是三中全会,它甚至影响到我们的作文,如果不提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变化,肯定得不到高分。改革,开放。说书已经不再有什么禁忌,其实不再有禁忌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我们乡下,总是晚一些,一切一切,都晚那么半拍,一拍,甚至更多。

“上回说到,诸葛孔明在帐内作法,忽听帐外大乱,有人在呐喊:‘不好啦,曹兵杀过来啦!’孔明正要派人出去打探,这时一阵风过,帐门被一个大汉推开:‘不好丞相,魏兵到了!’来人是谁?大将魏延。他这一进不要紧,对蜀国来说,几乎是天塌地陷!怎么了?老人们都知道,魏延一进门,走得匆忙,一脚把诸葛亮摆在帐内的主灯给踢灭了!有人问,不就是一盏灯么,灭就灭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真是大不了的。古人迷信,书上是这么说我就这么讲,如果我不按书上说的讲你会说我胡说八道,而我按书上讲你又说我传播迷信……难啊,难啊。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像我这个瞎子,大家都能明辨,说书,就是逗着玩儿,我说的事儿你可别当真。闲话少说,这盏主灯一灭,诸葛亮的气也就泄啦。只见诸葛亮神色暗淡,把剑一扔,‘唉,命当如此啊。我是过不了今晚啦!’前文书说到,姜维可是一直在帐内守着,魏延这一脚可把他气坏了,眼睛里全是血丝啊!拔出手里的剑挥剑就砍,这时诸葛亮拦下了姜维:‘是我命该如此,并不是魏延的过错啊。就是他不进来别人也会进来,人,抗不过天命啊!’要不说古人迷信呢!他们就相信天命,天命不可违。有没有天命?没有,当然没有!可那时,人就信这个!说完这些话,只见诸葛孔明猛然吐了三五口鲜血,昏倒在帐内。魏延也非常恼火,跪在帐前,‘丞相醒来,丞相醒来啊……’”

说书人,那个瞎子,也是一脸悲切的表情。

那一刻,我早不再是周瑜,而是诸葛,孔明。有股酸由心里一直酸到了手上。虽有雄心,但无力回天。王海、豆子和屁虫也与我想的一样,那个时候,豆子也渐渐入迷,不再想是不是地主崽子什么封建迷信的事。听喇叭里的,听报纸上的,这是豆子一直的习惯直到现在,所以他一直正确,所有的判断都来自于当时报纸、电台、电视里的说法,按过去的话说,他绝对“跟得上形势”。诸葛亮的死比刘备的死更让我们伤心,王海说,“都有点儿万念俱灰。”他是这样说的,他用出的也是那个成语,万念俱灰。这是我们课本上没有的一个词,不知道他为什么记了下来。也许,说书人用过,我忘记了。

我说过,管银叔,就如秋后的蚂蚱,冬天的蛇,他的牙被拔掉了,他的毒素只得咽回自己的肚子里。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就像,我母亲的投诚也多多少少是个表面。

终于让他们找到了机会,抓住了把柄。在我一篇旧文章中曾提到过此事:刘权,他权力的丧失是因为女人,如果他只和村里的女人做一些怎样的事也许没有关系,没有影响,但,他的手伸得有点……那个女孩儿是公社里的秘书兼报导员,本来她是按书记的指示采访刘权写一个先进事迹的,当然这个报导最终在公社里播出了,还上了地区的报纸——可刘权,抓住机会,竟然真的迷住了那个女孩——公社里有我母亲和管银的眼线,这张网,我想我母亲应当织了很久——于是,有人报告了公社书记。他并不信。然而,当他在一个休息的时间返回公社,敲响那个女孩的房门——等了很久房门才开。而刘权,就在里面。

可以理解书记的震怒。这个女孩是他看中调入公社的,他看中,还希望这个女孩能成为自己的儿媳——查!好好查!

刘权的大队长很快被免了,而接替他的,就是管银叔。“总算出了口恶气!”我母亲说,“你的爷爷奶奶,你的姥姥姥爷,原来可没少受他的气!看他还猖狂不!(后来,我母亲也和管银叔闹翻了,那时,我母亲已调到了县里。她本也有一个惩治的计划,但,在我父亲的坚决制止下最终不了了之。这,是后话。)”

刘权被免,说书人在我们村上的生活也就到头了。管银叔当然要继续他的驱赶,但,这次,他做得相当“温和”,只是断了说书人的口粮,也不再承认刘权之前的所有承诺。他在喇叭里宣称,拿大队的钱做事,都必须要问一问群众答应不答应,而不能仅凭领导个人的好恶和私心。这不行,当然不行,永远不行。人民群众要行使监督的权力,要保证,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大家都知道,过日子绝不能大手大脚,一个大队就像一个人家,要精打细算才能过好。

他在喇叭里没提断说书人口粮的事儿,但他提到了说书人。他说,我原来是跟不上形式,总觉得这些旧书……是毒药,是毒草,要不然当年怎么会那么批呢?肯定是有问题的!现在,通过学习,我也明白了,我们完全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说书人愿意为群众服务,继续说书,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就说吧!我们大队也支持他!

就在管银叔成为大队长的第三天,说书人离开了我们村,他大约没有带走一粒米,而之前,刘权曾经有一个相当大方的承诺。刘权感慨,人一走,茶就凉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蹲在太阳底下,和一群老头儿晒着太阳,某个人,原来跟他异常亲密就像一条跟屁虫一样的人从他面前走过竟然装作没有看见,刘权的话,是说给那个人听的,他故意用着大声。有个老人笑了,他的牙齿早就掉光了,因此,看上去,他的笑容有些空洞,缺少些什么。

说书人走得毫无声息,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回了山东。他的走,使村委会前面的空地显得更空,晚上,三三两两的人还会聚集过去,在一起说上会儿话然后散去。熟悉这段旧事的人说,《三国》没有讲完,到最后,三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国家,它既不姓刘也不姓曹,更不姓孙,而是,三国归晋,最终让司马家得了天下。说书人只说到了诸葛亮的死,那个魏延在他死后造反火烧了栈道……后面的事,村里的人都说不出太详细的内容,但三国归晋则是肯定的。他们还说到刘备不争气的儿子,刘禅,在他的手上丢了国家,而他,竟然没有一点儿的羞耻。

说书人走了,他被,赶走了,挤走了,在王海和豆子那里都成为了一种仇恨。是的,这是仇恨,王海是这么说的,他们俩个,先是在深夜偷偷集合,向管银家丢砖头,石块,菜叶或牛粪,后来还用自制的小刀扎破管银叔的自行车……但,这些,并不能使说书人再回到村子里。他走了,永远没有再在我们村里出现(我原来也想打听一下关于他的行踪,可是,它被放下了,几十年过去之后似乎再无提及的必要)。

据说,那个说书人,在刘权家里待了两天,他把后面的故事全部讲完才离开的,但这个“据说”没有得到证实,刘权的儿子低我们一年级,我们向他打探,他直摇头:那个瞎子,从来没进过我们家。我父亲嫌他味儿,嫌他脏。“他什么也看不见,总是到处乱摸。”

王海,用他的鼻孔,重重地发出一声“哼”。他把一口浓浓的痰,吐向学校那个破旧的球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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