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杰
一
人其实是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的,你不仅不能安排你的一生,有时就连安排某一天你也做不到。乔走进小区的时候这样想。
乔是到市场赶早市去了。早市靠近郊区,蔬菜新鲜。虽说离她住的小区有些远,坐两站公交车,也不算什么。乔是个讲究生活质量的女人。她早晨起床的时候就想好了:乘六点钟的首班车,到早市是六点十分,然后买几个馒头,买二斤西红柿,再买一斤韭菜,留着晚上包包子,韭菜补铁。然后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希罕物,比如樱桃啊桑粒儿呀什么的。据说郊区有个村子,桑树特多,年年赶早上市。乔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喜欢吃新鲜物。转完早市回来顶多七点钟,然后安排早饭,两个人,早饭一向是简单的。等丈夫上班走了,她再乘车到原来住的老城区,有一户人家要租她的旧房子。昨晚已经约好了,说今天早八点半在那幢老楼的楼下见面,她穿淡紫色裙子,拎黑色手提包——乔跟电话另一头的那个女人说到这儿就笑了,觉得好像过去的地下党接头,怪神秘的。
乔拎着买好的东西站在车站想准备一枚壹圆硬币,摸摸口袋,糟了,钱包不见了!口袋里瘪塌塌的。乔又摸另一边的口袋,又看拎着东西的手,又本能地前后左右往地上瞧,哪里有!心想是不是掉在刚才买韭菜的地摊旁了?给卖主掏那张壹圆的纸币时好像就没感觉到钱包,纸币是和钱包一起放在右边口袋里的……不对呀,到市场这头儿掏手帕纸时分明还在么。一定是市场这头儿人多,被人顺手牵羊摸走了。不过她也不是十分着急。钱包是上市场时专用的,只有几十块零钱,其他什么都没有,最大的麻烦是得走着回去了。
乔走进小区时已经七点半了,送孩子上学的都回来了,上班的正陆续往外走。乔赶忙上楼,拾掇早饭,打发丈夫走了,这才坐下来给租房人打电话,她想推迟见面时间。对方果然如她所料,尖着嗓门儿说九点?九点不行,九点钟一定得赶到班上的,改天吧。乔的心里就有些懊丧。心想要不是晚回来半个点儿,上午兴许就谈妥了。这个倒霉的小偷,真可恶!
今天没有课。乔正收拾屋子,电话铃响了,是文学院的一个同事,也是教现当代文学的,叫许平。许平说乔老师没去上课呀,乔说没去。许平说在家忙什么呢?乔说也没忙什么,收拾收拾屋子。许平说我可以到你家里坐一会儿吗?就俩点儿,顶多俩点儿,认识乔的人都知道她时间紧。乔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呀,怎么不可以?欢迎还来不及呢,那一瞬间的犹豫被巧妙地遮掩过去了。
其实乔也不是冷淡,是出乎意料,她想不出许平找她做什么,她们平时联系不多。乔说你能找到我家么?许平说找得到,不就是花园小区么?我去过的,告诉我哪号楼多少号就可以了。乔说8号楼18号,那边重复了一下818,说好,我记住了,好吉利的数字啊,一会儿见,拜拜。
乔觉得许平的声音有点儿激动。
半小时后许平敲响了乔的家门。许平边换拖鞋边环顾着客厅说:“哇!好漂亮啊!”也不等乔让,趿拉着拖鞋到每个房间的门口转了转。乔跟在许平的身后说就这么回事吧,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指的是新房子的装修。以小区人的装修程度,她家的确很一般。不过在乔的精心设计下,显得十分典雅、大方。乔发现许平的表情和声调都有些夸张。她一边泡茶一边想许平怎么和以往不一样啊?以往,她可是很文静的,说话声低,见了人也就是笑笑,看来出去读几年书连性格都变了。不过许平的穿着打扮还是老样子,有点儿不修边幅,带着书生气,一件休闲衫和一条牛仔裤随便地套在已经有些发胖的身体上。
许平接过削好的苹果又放回果盘说乔姐你坐呀,别直忙活了,你一忙,我心不静。她把乔老师换成了乔姐。皮沙发很大、很软,许平的身子陷在沙发里,可怜见似的,眼睛里有种水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一接触乔的目光马上就躲开了,然后又回来,又躲开,乔想许平心里可能有事儿。
乔坐在写字台旁边斜对着沙发的椅子上,十指交叉搂着膝盖,温和地看着许平,问许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说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什么时候回去?是放暑假了吗?还有多长时间毕业啊?等等,她是想转移许平的注意力,让她放松一下。乔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许平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表情犹疑。显然,她是在考虑心里的话对不对乔说,怎么说。乔打定主意不问,许平不说,就不问,这年头儿人已经不像过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许平盯着自己的鞋尖说:“乔姐,你不想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吗?”乔笑着说你能有什么事儿呢?真的,你能有什么事儿?她确实猜不出许平能发生什么事儿。许平的父母都去世了,丈夫好,孩子也好,学位也马上就到手了。虽说现在的博士不像前些年那么稀罕了,毕竟是件好事。至于其他的,她就无从猜起了。许平说大事儿,真的,乔姐,大事儿,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我特别想找个人说说,乔姐,我想找个人说说,再不说我的心都快憋疯了。她的目光不再犹疑了。
乔凝视着许平,平静地点点头。
于是,许平对乔说了下面的事。
二
我不是不想和你说,乔姐,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我现在的心真是乱极了,像一团瞎了头的麻线一样,理不清楚。就从前几天的事儿说起吧。前几天,好像是6号吧,不对,7号?反正就是那个周三。下午咱们不是在校园里碰上了吗?我说去图书馆查资料,其实是骗你呢,我是去院里调课。那时我已经打定主意回南京大学一趟了。本来这学期没必要回去了,论文还没准备好呢,可是我在那之前接到了他的短信。
短信发过来时我正在厨房忙活呢,我女儿看了,说妈,谁给你发的滥短信啊?真无聊。我女儿已经十五岁了,特纯洁,见不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当时就猜到了是谁的,脸一下子红了,借着饭锅冒出的热汽掩饰说:“是不是发错了?删去吧。”那会儿我老公还没回来。晚饭后他又发过来了。这回谨慎了许多,说他本月14号准备去南京开会,就一个人,“内容你应该知道的”,问我能不能去。
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是约我去南京见面啊,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搅和起来了。要知道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约我。我一算,就剩一周时间了,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那几天我心里特别矛盾,老是在一个问题上纠缠:去不去?去不去?有时候他们爷俩和我说话我都听不见。我老公当着女儿的面取笑我:看你妈,书都念傻了。我抱歉地笑笑。直到上周三中午下第四节课我才决定了:去!我怕自己反悔,先给他发了个短信,然后又给我老公打电话,说导师来电话了,让我马上回学校一趟,具体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可能是论文吧。其实我这番编造纯属多余。我老公特相信我,我就是什么都不说我老公也不会问我干什么去,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我老公问起票了吗?我说还没。他说是晚上8点的火车吧?这样,你先把东西准备好,我一会儿就去买票。吃完晚饭我和女儿一块儿去送你。我忙说这学期我的课太多了,下午七八节还有课呢,要上到6点。一会儿我先回去一趟,拿点儿东西,晚上就从这边直接上车站了,票我到车站再买也可以。我知道我是怕见他们俩。我老公说那哪儿行啊,这样,我一会儿就托人买票,你上你的课吧,7点钟我准时到你们校门口接你,兰兰就不去了。你大概也知道,我老公当过兵,现在在司法局,说话总是一副板上钉钉的口气。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校园里的人工湖旁转悠,背着兜子,遇到熟人就说有课。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心里乱糟糟的,想哭,好几次拿出手机想给他发信说不去了,可怎么说怎么别扭。有两次都快摁发送键了,又悔了。后来想算了,豁出去了,走一趟,我这才知道这种事儿有多难。你以为我是觉得对不起我老公,是吧?其实不全是这么回事,因为我压根就没想过和老公分手。真的,我们毕竟一起过了十多年了,打死我也不会;那么说是我在勉强我自己?更不是了。我从心里爱他,那几天我眼前晃的全是他,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能体会到心底藏着的那种兴奋,像憋久了的泉水似的,咕嘟咕嘟直往上冒。
你肯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是在一次学术会上,在苏州开的,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了。那次会议规模很大,一百多人呢,最开始谁也没见着谁。第三天是大会发言,几个人讲过之后,他上台了。那天他穿着一身白色西服,中等偏高的个子,板板正正的,留着背头,腋下夹着个黑色文件包。他好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外交官,步子是那么沉稳,神情是那么沉稳,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是沉稳。落座后,亲切而不失威严地凝视了台下片刻,就开讲了,一直响着嗡嗡嘤嘤的说话声儿的会场很快就静下来了。
我还记得他讲的是当下文学与哲学的关系,说无论我们对当下的文学给予多少宽容,其本质性的衰落还是显而易见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失去了它特有的深度和感染力。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思维太薄弱了,支撑着所有人文学科的哲学思维可以说前所未有的衰落;而哲学的衰落又代表着人的衰落。没有人说话,整个会场静悄悄的,只有笔划在纸上发出的隐隐的沙沙声儿,此外就是他讲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太好听了,那么冷静、圆润,虽说多少有些低沉。我几次接触到他的目光,那双眼睛真是漂亮,沉静得像秋水一样。不知道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如此,我总觉得那里面有一抹忧郁。
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挡住脸问身边那个与我同屋的人:“发言的是谁呀?哪个单位的?”那位老师惊讶地扫了我一眼:怎么,你连他都不知道啊?我们学校主管教学科研的副校长,大名鼎鼎的某某某嘛。我故作平静地点点头,心里却不由得一动,敢情这个人就是他呀!学术名流,著作等身,可书上的照片远没有本人精神啊!我承认我是被他吸引住了,心跳得擂鼓一般,咚咚的,整个会场好像只有我们俩。
晚饭后,我们四个人竟然一起出去了——我、和我同屋的那个人,还有他和一位男老师——原来他就住在我的隔壁。我们在街上随便转了转。他的神情活泼了一些,给我们讲苏州的历史、还谈了不少对保护名胜古迹的看法。南方的才子,知识的确渊博。看得出他对我的印象也不错,说话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朝我看,眼睛里含着笑,我能读懂那种眼神。那是一种成熟的男人动情时才有的眼神,不是挑逗,更不是猥亵,是喜欢,从心底里生出的喜欢。那时,我只是觉得幸福,真的,乔姐,太幸福了!
我们唯一的一次单独接触是散会的那天晚上。同屋的那位老师到城里看亲戚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八点多钟,我正歪在床上看电视呢,他来敲门,约我出去走走,说他们屋也剩他自己了。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又甜又热的感觉,好温暖,好感动,我还以为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呢。记得当时我还傻呼呼地问了句你有时间么?他不回答,低声说我在外边等你。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护城河边。
那天晚上月光不是特别好,有云团在天上飘,月亮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的;河边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我和他各自拖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慢慢地走。他似乎有些疲惫,沉默着,一直不大开口,我就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觉得两人这样闷着怪难堪的。后来他好像意识到了我的心态,看着河水说:“你知道吗?我是第三次来这条河边了,每一次都刻进了我的记忆。第一次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到这儿的一个亲戚家串门,亲戚嫌我家穷,瞧不起我,顿顿饭都吃不饱。我一气之下跑出来了,在河边转悠半天,后来还是他们把我找回去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人穷是不行的。”
“第二次呢?”我听得有趣。
“第二次是我高考结束后,几个同学一起到苏杭玩。其中一个同学在这条河里游泳,淹死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第三次……”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没说下去,他也没吭声,好一会儿才说:“第三次么,是和一个我喜欢的人一起……一个女人。”
我的脸刷地热到了脖子上。我不敢肯定我就是那个女人,但是希望。在最初的好感产生之后,我已经能跳出来想问题了。我知道,现在的男人都喜欢年青漂亮的,我哪条都不占。他这天晚上也很冷静,我们之间一直隔着一尺宽的距离。当然,从内心深处,我是希望能发生点儿什么的,哪怕是……搂搂我的肩膀。真的,那天晚上河边的风吹得我有点儿冷。
“你现在还想你那个同学吧?”我说,莫名其妙地转移了话题。
他说:“嗯。当初特别恐惧、难过,不理解好好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现在不那样了。不过,也许就是受这事的影响,上大学后我看了很多哲学书,有一段差点儿转到了哲学系。对了,你看过《我们的迷惘》这本书吗?美国人写的。艾温·辛格在书里谈到了伯格曼的电影《第七封印》。影片中的死神答应了一个从战场归来的骑士的条件,就是双方下一盘棋。只要对弈还在继续,死神就不带走骑士,骑士就可以活着。当时真是看得我毛骨悚然,替骑士捏了把汗。后来我才明白,那骑士不就是你、我,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吗?人活在世上,哪一天不是在和死神博弈啊?而且迟早会输的,不可能赢。我想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的时候要活得理想些。这样,当我们死后的灵魂来审视我们活着的一生的时候,就不至于像维尔德戏剧中的爱米丽的灵魂,那么懊丧。”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倾心交谈,我们挨得近了些。有两次,他的手仿佛无意间碰着了我的手。我低着头,觉得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哲学家。他的思想多么深刻,这番话又是多么强烈地震动了我啊!我已经四十出头了,我的生活没有遗憾吗?我怎么就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呢?不错,我是有一个在别人和自己看来都算美满的家,也没遇到过什么坎坷。我用功,读了硕士,又读了博士,然后过两年再评个教授。可这就没有遗憾了吗?如果是,为什么每一次目标达到后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现在,博士学位也快到手了,心里却没了劲,我到底要追求什么呢?或者说我缺什么?我扭过头,久久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心里竟有种要哭的感觉。后来,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像试探又像征求我的意见似地说:“起风了,你穿得不多,回去吧?”我点点头,加快步子往回走。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应该早早地分开,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后来,我们就回宾馆了。同屋那人可能早就回来了,也可能知道我们是一起出去的,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我,我没理。反正马上就各奔东西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那一夜,我好久好久才睡着了,可竟然睡得很好,真的,睡得很好,连个梦也没做,你看我这人没心没肺吧。第二天早晨,我们两个地方的人就一起去了火车站,互相留下联系方式,握手,告别,然后各自登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趟列车。我想我们这就算分手了,分手了。就像两颗星球一样,在短暂的相遇之后,又各走各的轨道。那一刻,我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我竭力忍住不断地涌上来的眼泪,目送他上了火车,拐进车厢,在我的视野中消失,心想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的确,在分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谁也没联系过谁。
我没想到他突然约我到南京去。
看我扯得多远。许平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刚才说到哪了?对了,在湖边,就在咱们学校的湖边。那天,整个下午我都在湖边转悠。校园的五月多美啊,湖边全是紫丁香树,花儿开得正旺,香气特浓啊,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我闻出那香气里带着苦。人们都说丁香花是有毒的,我拂着紫嘟嘟的花穗想这么香的花儿咋会有毒呢?能毒死人吗?是不是美好的东西都有另一面?那么我此次的南京之行呢?我要干什么去?去见谁?是不是滑得太远了?我转身看着水里的我,她不说话,像个傻子似的头朝下站着。
晚上7点15分我老公到了校门口。他从驾驶室里伸出胳膊冲我摆手:“嗨,站黑影里干啥?差点儿没看着。”一边打开车门,让我快点儿,说好几条路都修呢,得绕弯儿,碰巧今天下班时还开了几分钟的会。驾驶室里一股汗味儿,他的衣服领子连汗带土的沤出道指头宽的黑印子。我能想象出他怎么结束了班上的工作;怎么急匆匆地回家,给女儿备好晚饭;然后再忙着到学校来。路大概很不好走,即使是晚上,也能看出车子蒙了一层尘土。他总是这副任劳任怨的样子。他知道我干什么去吗?如果知道了,会怎样?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往他身边靠了靠。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像打在我心上一样,沉甸甸的。
我吭吭吃吃地说:“老公,我想……不去了。”
他头也不回直通通地说:“瞧你这娇气劲儿,就为这点雨?没事儿,一会儿就过去。我听天气预报了,阵雨。”
过一会儿我又说:“兰兰不是要考试了吗?”
他又杵我一句:“考试咋着?你在家也帮不上忙,再说她啥时候用咱操过心?”
我说:“你一个人……忙过来了吗?”
他转头看我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这几年你也没咋着家,我啥没干好?放心去。”
那一会儿我心里可难受了。我觉得我是在欺骗我老公,欺骗我女儿,欺骗这个我曾经那么依恋的家。我像赎罪似地小声儿说:“过几天我就回来,真的,也许就两三天呢。”他没说话,到地儿后,打开后盖,拎出一兜子面包、水果、饮料,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雨还稀稀拉拉地下着,我坚持不让他送,一个人拎着东西头也不回地进了候车室,我不能欺人太甚啊!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个贼,对了,就是个贼,我的心见不得一点儿亮光。
许平抬起头又低下去,抽抽鼻子,眼里蒙着一层亮亮的东西。乔一直没吭气,不时地看看面前的茶杯,杯子里的茶叶有几片浮在水面,有几片沉到了水底。乔想就让她自己说吧,女人都这样,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况且她也不知安慰她什么好。
三
出站后我给他发了个短信,许平在午前的阳光里继续说,他马上就回了,告诉我宾馆和房间号,让我打车过去。我知道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可是我一瞬间竟变卦了。本来一路上一直想着见面的情形的,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他身边,现在却不这么想了。看着四周如水般的人流,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茫然、空幻,那么不可思议,心想还是先去宿舍吧。天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宿舍里有股霉气味儿。我打开窗户,整理了一下床铺,然后就靠着行李躺下了,想让心静一静,可是我的脑袋已经不听使唤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见面了,快见面了……后来,我就开始冲澡、梳头、换衣服,心想刚才不直接过去是不是为了打扮一下呢?女人么,难免有些虚荣心。也许我把这次见面看得太重了,这是我活了四十三年后的一次新生啊,也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爱。我要用全部热情去迎接它,拥抱它。我在车上的时候就决定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昙花在瞬间的绽放后将是永远的消失。
其实我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不瞒你说,我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挑最好的带了,连发卡都是新买的。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儿不知羞耻啊?宿舍墙上的那面镜子被我走前用报纸遮住了,像农村死了人的人家一样,怕落灰尘。我把报纸掀下来,开始仔细地化妆,我平时几乎从不化妆的。我先在脸上搽了层保湿霜,然后又描了眉。本来还想涂一下唇膏的,没敢,心想像他这样深沉的男人是不会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打扮的。走出校园的时候我心里那种沉甸甸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只剩下即将见面的兴奋。我知道,有一路公汽直通那家宾馆。
他肯定等急了,打了两次电话,发了好几个短信,我都没理,大概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吧。我没乘电梯,怕遇见熟人,其实哪有那么巧啊,是我心里太紧张了。真的,我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那种滋味不亲身体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按照服务员的指点,踩着侧面楼梯的地毯悄悄走上去。地毯是银灰色的,非常干净,脚步落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个保安还冲我笑笑。我一层一层地计算着,心想马上就见面了,就见面了,你做梦都想不到我这时还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张爱玲小说中的那句话:“一级一级上去,走进没有光的所在。”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也没觉得有多难过或者绝望啊。相反,离那个房间越近,我的心越紧张,越兴奋,我能感觉出它在腔子里一下一下地跳。来到房间门口我轻轻地喘了口气,看一下门牌号,818没错,就鼓足勇气敲了两下。
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门马上开了,好像他就在门边等着一样,也许他真的一直站在门后的。我一闪身进去,他朝我点点头,将门把手上的那个牌子挂到门外,然后就把门轻轻关上了。我知道,牌子上写的是“请勿打扰”。我们像两头野兽一样激动地对视着,我发现他好像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这回他穿的是一件皂色夹克衫,炯炯有神的目光中依然深藏着一抹忧郁。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眸子,喃喃地说:“真好”,然后,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本能地看了看身边的床又扫了眼窗外说:“小心,对面楼有人。”他笑笑,半推半抱地把我引进了里面的套间。
套间也有一张双人床,白得刺眼,窗帘拉得严严的。他吻了我一会儿,就示意我脱掉衣服,自己也开始解外衣的扣子。宽大柔软的双人床瞬间便吞没了我俩只穿着背心裤头的身体。他并没马上就做那件男人最想做的事,而是再次温柔地吻我,吻我的头发、眼睛、嘴、身体,我觉得自己像一团云彩,飘飘悠悠的,几乎要羽化成仙了。就在他即将突破那道最后的防线的时候,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推开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跑到外间沙发上去了。不一会儿,他也衣冠整齐地出来了,不过并没看我,而是坐在床沿上抽烟。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他说回哪儿?我说宿舍。他小心地说就在这里订个房间不行吗?我说不了,学校离这很近,十几分钟就到了。他默默地陪我下楼,打的,把我送到校门外。
我一进宿舍就把自己扔在床上了,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几道细细的裂纹,曲里拐弯的,大概被水洇过了,裂纹变粗,是一幅难解的图。我觉得我比这幅图还难解。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那么做?是想保持女人的贞操呢还是良心发现?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这回事啊!我的心里不是一直充满了期待吗?我的身体不是也渴望着那个瞬间吗?为什么自己背叛自己?我翻来倒去地想着,想了很多很多,其实什么也想不进去。或者说,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了。我不知道这一来他会怎么看我。这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他,一股身坐起来,一看,是我老公,到站后我竟然忘记告诉老公一声了。老公问我路上顺利吧?怎么也不来个信儿?我说挺好的,放心吧,可能很快就回去了。手机一撂,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好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澎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哭什么,为什么在我老公来电话之后哭,心里就是觉得委屈。我闷头哭了好一会儿,才洗洗脸睡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说一会儿就过去,让他等我,一夜的折磨已经使我的心平静下来了。我打定主意,如果今天他还有那要求,我就满足他,我不想委屈他也不想委屈自己了。我还特地换了件从家里带来的新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见面的时候两人都有一些尴尬。他问我来时车上挤不挤,起没起到卧铺,又问了我一些学校的事,我能感觉出他是受了打击了。我微笑着,尽量显出愉快的样子,看得出他对我并没彻底死心。果然,当我捂住胸口咳嗽两声的时候,他借着给我送水,从两米外的椅子上坐到我身边来了。我的神经立刻又紧张起来,浑身绷得紧紧的。屁股虽说没动,身子却一个劲儿地往旁边躲,就连脸上的表情都不自然了。我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走了一会儿,征得我的同意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烟味儿不好闻也不难闻,像苦丁香花儿似的,清香中含着微微的苦涩。好一会儿,他看着眼前的一缕烟雾说:看来是我弄错了。我凭第六感观觉察到感情的潮水正从他的内心消退、消退,那一刻,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中午,我们在宾馆附近一家小饭馆吃了便饭,还喝了瓶啤酒,这顿饭让我们之间彻底陌生了。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把我让到沙发上,自己坐在一米外的床沿,抽着烟,我们真的谈起了学问。颓丧在他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他仿佛换了一个人,重又变得潇洒、稳重、自信。我们谈萨特的小说,谈莎士比亚的戏剧,谈加缪的哲学观……他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啊!好几次我们的目光对视着,欲望在我的心头又隐隐地升起、膨胀,好像所罗门的瓶子里钻出的魔鬼……可是他仿佛没有过昨天,没有过从前,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的希望像窗外的太阳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落下去,当最后一抹余晖射进房里时,我说我该走了。我知道,晚八点有一列回去的火车。我想他也许会留我的,但是,没有。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破碎了。
许平眼里那亮晶晶的东西终于滑出了眶子,茫然地四处奔流,好像在寻找自己的归宿。乔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开橱柜,拿出几张纸巾。许平并没让眼泪持续多久,展开纸巾狠狠地擦去了。痛苦凝聚在她的脸上,参杂着愧悔、失落,怨恨。乔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正午的阳光射进来,照在鹅黄色的地板和许平的脚下,缥缥缈缈的,乔无端地觉得周围的一切有点儿虚幻。
乔说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许平说联系什么呀?我回来七天了,他没发过一个短信。乔看出许平还恋着那个人。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乔安慰许平说他肯定会和你联系的,用不了多久,肯定会。许平说不可能了,是我伤害了他,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搁谁谁不生气啊?乔说这事儿怎么能怪你呢?你也别自责,也别难过。许平笑着说不难过了,真的,不难过,说了这半天比刚来时好多了。乔看出许平的表情有些做作。乔说这事儿到我这就算截止了,你放心,我跟谁都不说。许平疑惑地说乔姐你想错了,你是搞写作的,为什么不写?我巴不得你把它写出来呢。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件事放不下,乔姐你说他会不会瞧不起我呀?会不会?乔笑着说你怎么想到这来了?许平像是回答乔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他会瞧不起我的,肯定会,他有理由瞧不起我呀。
四
许平拒绝了乔的挽留,没吃午饭就走了。乔饭后躺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那篇小说还没写完,就打开了电脑,可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说实话,许平的事儿并没让她产生多大的震动。这个时代,五花八门的婚外情多了去了,许平这还算个事儿吗?可乔的心就是静不下来。几条蝌蚪状的东西老是拖着问号般的小尾巴从许平的讲述中游离出来,在乔的眼前慢慢地游,游,乔想许平这事好像有些奇怪呀。
许平是怎么搞的呢?大老远的,顶着内心的压力去了,却临阵逃脱,为什么会这样呢?保持清白?可毕竟去了,没有人强迫她跑这么远的路;况且她说得很清楚她是不想有所保留的。感情不到位?更不像,若真是这样她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她始终没露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就说明了一切。也许是出于女人的腼腆?这倒有可能,可许平也不是那种很腼腆的人啊。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这种事应该不会有多大的心理障碍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一下子变得身不由己了。人这东西,谁说得清楚。
那个男人也太奇怪。猫儿见了鱼,十个有十个抓住不放。他倒成了谦谦君子,过于矜持了。可能就是想玩儿一把吧,不是连站都没送么?可若真的想玩儿,到嘴边的肉为什么还放弃了呢?还有,这种隐私性的东西别人想保密还来不及呢,许平为什么倒主动跟人说?就算是倾吐吧,按常理也该找个同龄的密友,怎么就找到了她?她们年龄上可是差了七八岁呢,来往也不多。也许就因为她是搞写作的,希望她写出来?不一定,最大的可能还是把她当成了同命相怜的人。
乔年轻时就离了婚,后来一直自己过,两年前才找了现在的男人。要说乔离婚这事也有点儿怪,前边那个男人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可乔就是容不了他,两人在一起,老吵架。在离婚书上签字时男人恨恨地说看你能找个啥样的,看着吧。乔的第二个丈夫果然不如第一个,又闷又倔,认死理,看准了的事儿九头牛拉不回,日子过得倒挺平静。乔想人这东西是有些莫名其妙。
蝌蚪的尾巴拖着问号一条条消失了,乔有点儿困。迷糊了一会儿,又坐到电脑前,找出那篇尚未完成的小说。小说的题目叫《觅》,有寓言意味,或者说叫寓言更合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乔喜欢上了这种寓言性的东西。它们使乔的思维从狭隘中解脱出来,进入到一种更为宽阔和真实的世界。
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某外科医生耗巨资制造了一种特殊的精密仪器。这种仪器的功能是可以捕捉到世界上最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人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就连现代的高科技,也发现不了,比如灵魂之类。仪器只要接触灵魂,就会发出一种类似警笛的尖叫声。医生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不知看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惨事,即使他本人,也十分坎坷。他相信,在折磨着人类的这些表象的背后,一定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医生不信人们常说的神仙啊上帝呀这类外在的偶像,也不信命。不过,他信灵魂。他认为灵魂是肯定有的。灵魂不在天上,也不在坟墓里,而是深藏在人的体内。就是这个鬼东西,搅得人们不得安宁。
医生在退休的前一天从太平间弄来了那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死者是两个月前到他们医院的,自称是本市人,没有亲属也没有家室,已经到了癌症晚期。医生破例收留了他,并自己掏腰包为他治疗,条件是死后的尸体由他处理。死者说他一生里有过三十四个女人,离过五次婚。别看他现在没人理没人要,以前她们可是都为他寻死觅活的。他这一生是什么都享受着了。医生默默地听着死者喃喃的诉说,心想这人是上帝送给他的。当然了,他不会从心里相信上帝的,只是用了这个字眼儿,他信灵魂。
医生把死尸放到了一间密室的床板上。密室也是特制的,风丝不透,只有那扇厚厚的钢板门上,留着个腕子粗细的圆孔。医生认为死者的灵魂一定会从这里飘出去的。那台价值昂贵的仪器,就放在圆孔旁边。
解剖开始了。
医生先划开死者的皮肉。他知道,肌肉是由许多肌纤维集合构成的,上面有神经纤维。神经纤维在神经冲动的影响下收缩,引起器官的运动。灵魂很有可能藏在神经纤维里。死者实在是太瘦了,肌肉在他的手下已经没有了柔软的感觉。他不为所动,小心地操作着,一边谛听着仪器的动静。可是,仪器没有叫。
医生又剖开了死者的骨头。他知道,骨头是人体内支撑身体、保护内脏的坚硬组织,里面是封闭的空腔,灵魂也有可能藏在骨腔里。死者的骨质已经高度酥松了,骨壁成了无数的蜂窝,藏匿灵魂,正合适。可是,仪器仍然不叫。
医生又划开了死者的所有消化器官,又划开了呼吸器官,特别是心脏,心想灵魂很有可能是藏在心脏里的,人们不是常说境由心生、心想事成么?心脏的确算得上是不错的藏身之所。灵魂藏在心脏里,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仪器还是不叫。
医生最后盯住了死者的头。他知道,头在人体所有的器官中是最复杂的,不要说组织繁多,就是功能,也非其他器官可比。不仅可以收发信息,而且可以支配行为。死者生前尽管一直处于极度的痛苦中,情感和思维却是多么活跃啊!这么说,灵魂一定是藏在脑袋里的。他由外入内,依次解剖大脑、间脑、中脑、脑桥、小脑,看见了大于常人的脑室……密室里静极了,医生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灵魂可能藏匿的地方,等着它的出现。他知道,只要那神秘的东西飘进空中,他的仪器就有反应,根本用不着到达圆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仪器仍然静默着,没有一点儿声息。
手术刀从医生的手中掉下来,医生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
小说写到这停住了,乔想还应该有个结尾的,怎么写呢?却没想好。正琢磨着,电话铃响了,是许平来的。许平说乔姐今天上午耽误你那么长时间,不好意思啊。乔说这有什么呀,现在好了?许平说没事儿了,乔姐,没事儿,我就是怕他瞧不起我,真的,其实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乔笑着说你是世上本无事啊。撇开它吧,赶快做事儿,不是快要答辩了吗?许平笑着说是的,赶快做事儿。
乔满意地松了口气,觉得许平熬过来了。人,不就这样么?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然后又过去了,就这样。可是这一次她太自信了,不知道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
五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季节也由初夏进入了深冬。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小城飘起了寂寞的雪花。乔忽然想起好久没有许平的音信了。
大约是这学期开学不久吧,两个人在校园里见过一面。许平穿着件红花格子的低领衫,土黄色的裙子长不及膝,扎撒着,露出两条裹着肉色丝袜的并不修长的腿。乔一眼就看出许平变了。许平见是乔,张开双臂跑过来,做出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好像重返了少女时代。乔说你这是从哪儿来呀?许平说机关会议室啊,今天下午学校给在读博士开了个会,散会后我们几个女的又凑在一起闲扯了一会儿,好开心啊,嘻嘻!乔觉得许平的神情和口气都有点儿做作。乔问这学期不去南京大学了?许平说答辩已经通过了,谢天谢地呀,嘻嘻,敢情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呀!对了,乔姐,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不?六百多呢,还是八折,一边抻开裙子的下摆。乔顺水推舟地说是挺漂亮的,不过……下边的话没说出来。许平就看着乔嘻嘻笑。乔不知怎么觉得她笑得有点儿巴结,有点儿可怜。许平还摸了摸乔的手,又看看乔的脸,说乔姐你得抹点儿保湿的东西呀,瞧你的皮肤,多干,都出皱纹了。乔不习惯这种亲昵的举动,敷衍了几句后,便借口有事,走了。
不久后乔又接到一次许平的电话。许平说乔姐你干啥呢?乔说没干啥,有事吗?许平笑嘻嘻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想你了,打个电话。乔说看来你心情不错啊。许平顿了一下,说挺好,挺好。真的,乔姐我现在都想开了。你猜同事们怎么说我?他们都说我年轻了,漂亮了,用英语说就是youthful and beautiful,许平边笑边流利地说了一串洋词儿。乔想难怪人们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看来许平真的解脱出来了。
这段时间乔的写作极其顺利,文字仿佛山间的泉水,只管叮叮咚咚地淌,心里很有些惬意。只是那篇没有结尾的小说或寓言,仍然在电脑里放着,心想不急,不急。乔只是偶然间想起了许平,觉得好久没音信了,并没怎么往心里去,晃一晃就过去了。
一天中午,乔从超市购物回来,碰见一个文理学院的女教师。女教师推着车子,见乔拿着两个袋子,忙接过来,放进车筐,两人边走边聊。乔说现在的天气真怪,大冬天的,也不冷,我好几年都不穿羽绒服了。女教师说可不是,不冷,要不咋总有灾情呢。我都感冒一星期了,也不好。乔说这个时代好像什么都不正常了,让人难以理解。昨天晚上上网,看见一则新闻,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要做变性手术,就为了体验生孩子的滋味。女教师说是变了,什么都变了,没听说连公鸡都能下蛋了吗?两人边说边笑,乔就问起了许平。乔说我好长时间没见着许平了,没走吧?女教师说走?往哪走?乔说现在博士毕业了不都想跳槽吗?女教师撇撇嘴说谁跳她也跳不了啊。乔很奇怪,说为什么?女教师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她不是住院了吗?乔说许平病了?女老师点点头。乔问什么病?女教师说谁知道,可能是精神病吧,要不怎么住康宁医院呢?领导不让说,关心呗。乔能猜出女教师的心思。女教师只是个硕士生,比起博士来,还低了一截子。乔想起开学不久两人见面时的情形,心里慢慢明白了。看来许平不仅没过去这个坎儿,而且跌倒了,跌得很重,心想有时间得过去看看。
六
乔是第二天午后来到康宁医院的。院子里阳光和煦,树梢纹丝不动,白色的楼房和同样刷成白色的院墙让人的心里生出空幻。这天乔穿的是一件白呢子大衣,里边的红毛衣领子高高地竖着,显得十分鲜艳、耀眼。乔打听到许平病房的位置,就提着水果,拿着在院门口一家鲜花店买的那束鲜花,上到住院部三楼,沿着走廊朝东侧走去,一边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在她的想象中,精神病人都是疯子,说不定哪个微小的动静,就能把他们招惹出来,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喊叫和厮打;她小时候看过这样的情形。许平难道也变成这样的疯子了?在装了一脑袋的知识之后?走廊里更白了,连两侧病房的木板门都是白色的,和别的医院不同的是看不到探视者和病人,整个楼层一片死寂。乔很奇怪,是现代的医疗手段控制住了那些错乱的神经呢,还是病房里根本没有人?
乔找到她要找的房间时是两点三十三分。她昨晚给许平的丈夫挂过电话了,许平的丈夫说乔老师你就别去了,她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糊涂的,也没啥看头。听得出情绪很低。乔说那哪儿行啊我既然知道了总得过去看看吧?许平的丈夫就告诉了她房间号,还说上午没有时间过来,下午恐怕也得晚一些,班上事儿多。不过她还没到那个程度,问题不大。乔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她是希望他在的,她对精神病医院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乔把水果袋子从右手换到左手,从门上的了望窗往里看,见许平正在床上坐着呢。犹豫了一会儿,便小心地推开门。许平没有一点儿反映,双手搂着膝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墙上有什么新鲜景儿似的。乔见许平没有大的异常,就壮着胆子走进来,把水果袋放在床头柜上,解开大衣扣子,朝许平笑笑。许平依然是那副神态,不闻不问的。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过头来,脖子不听使唤似的,疑惑地看着乔说:“……乔姐?”
乔难受得几乎落下泪来。几个月不见,许平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不过看来还认得她,这就好,就好。乔四下看看,见屋里没有花瓶一类的东西,就把鲜花竖在了窗台上,用哄小孩子似的口吻对许平说:“你看,乔姐看你来了不是?”一边剥了根香蕉递过去。许平不理香蕉也不接乔的话,眼睛一直跟着花儿走,说乔姐你把花儿拿来啦?那红的我认识,是康乃馨,对不对?他给我的时候比这还水灵呢,我忘了给它们喷水了。可是他们非得说我有病,把我送到这来,又吃药又打针的,我的手都快扎烂了。伸出右手让乔看。上面果然有几处针眼。
乔发现许平瘦了,心想这一段可能受了不少折磨,便安慰她说:“住几天就住几天吧,反正又不用你自己掏腰包,躲开期末这阵子不好吗?现在各个系又是考试又是判卷子的,忙死了。”边说边留心许平的眼神。许平果然有了笑意。她拿过剥好的香蕉吃起来,又光着袜底跳到地上,抢过那束鲜花,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真香!乔姐你闻。”把花束直触到乔的鼻孔。乔不敢拗着她的意思,敷衍着闻了闻,说香,是香。
许平直登登地看着乔敞开的白呢子大衣里面露出的紧身红毛衣,拍手打掌地笑着说乔姐是新娘子啊。她把乔拉坐在床沿上,扒着乔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乔姐你知道我前一段上哪儿去了?又四下看看,好像怕谁听到似的,说哎,告诉你吧,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啊,我到南京去了。你问我干什么去了?看他呗,他在宾馆等着我呢。你别问我他是谁呀,这我可不能说,跟谁都不说,反正我一进屋他就把我抱住了,使劲搂我,吻我,憋得我气儿都出不来了。后来我们就上床了。那床真大,真软,我就像掉云彩里了一样,迷迷登登的。他一直抱着我,不对,是我抱着他,不对,是他抱我我也抱他。我们什么都做了,真的,什么都做了,我从来也没这么幸福过。我说我不年轻也不漂亮啊,他说不,你又年轻又漂亮,瞧你的皮肤,多白……
许平痴呆的神情一点点消失了,像那次在乔的家里一样,说得很激动也很动情。她一开始是看着乔的,后来就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变成了喃喃自语。乔做出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发现许平眼里的迷雾越来越少,一种正常人才有的光亮正从那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射出来,心里不由得产生了疑惑。许平是真的又跑了趟南京,还是在说疯话?直觉告诉她许平是犯糊涂了。人都说精神病人有幻听、幻视和幻想,可是从内心深处她倒希望这些都是真的,所有臆造出来的都是真的。
门开了,护士走进来,拿着托盘,后面跟着许平的丈夫。护士看了一眼乔说虽然是观察期,也得注意,不能激动。乔点点头,明白她是故意省略了主语。许平对打断了她说话显然不满意,剜了护士一眼,依然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真的,我去南京了,你问我干什么去了?去看他呗,他在宾馆等着我呢。我一进屋他就把我抱住了,使劲搂我,吻我,后来我们就上床了。那床真大,真软,我就像掉云彩里了一样……我们什么都做了,真的,什么都做了……
许平的丈夫背着身子往墙角放东西。乔想有她在许平的丈夫会不好意思的,便试着制止许平的讲述。失败后,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他理解男人此刻的心情。就算他认为许平是在说疯话,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乔发现许平的丈夫几乎算得上容貌英俊。他看上去比许平大几岁,浓眉大眼的。个子虽然不是太高,身材却极魁梧,脸上的几个指甲盖大的疙瘩和红红的鼻孔,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火。
许平的丈夫始终不看许平也不大看乔。他给自己接了一杯水,端着,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的几台车子,好一会儿才说:“乔老师你都看见了吧,她就这样,我整天听这些话。咳,也不怕你笑话了。”从壮实的腔子里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乔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她不是有病么?意识到说走了嘴,小心地看看许平,见许平没注意他们谈话,便递给她一个削好的苹果,走到许平丈夫的身边看着窗外小声儿问:“你最初是怎么发现的?”
许平的丈夫说一开始我也没大在意,就觉得她好像爱打扮了,爱美,爱听好听话,常问人家长得漂亮不漂亮啥的,有时候还缠着我,她原来可不是这样子的。赶上我心烦了,就说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没看我正忙着吗?她就显得特别伤心、害怕,有两回竟然吓哆嗦了。我说你怎么了?她陪着小心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说你说什么哪?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好像不信我说的话。还有,对电话特别敏感,铃一响,腾地就过去了,一边还鬼鬼祟祟地瞄着我,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背着我有事儿。你说我总不能寻思我老婆疯了吧。后来我发现她一个人看着短信嘻嘻笑,就趁她睡觉,偷着检查了她的手机,也没发现什么。许平的丈夫说完这一通话,咕咚喝了口水。
“于是你就把她送进医院了?”乔插了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觉得有点儿像是质问。
“没有。我是个粗心人,没怎么往心里去,心想女人就好这么神神道道的。直到有一天下班回来,一进屋就听见她一个人说得热热闹闹的。她翻来倒去地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是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了,瞧不起了,可我真的爱你呀,真的,真的。她反反复复地说,连我进来都不知道。我一看,糟了,恐怕是精神有毛病了,这才带她过来了。你不知道她刚来那一阵子可出了大丑了。给她看病的有个四十多岁的男大夫,她一见人家就拽住人家手不放,还献媚眼儿呢。咳咳,气死我了,真让人害臊啊。”
乔想起了宾馆里的那个男人。她想那人肯定不知道许平得了精神病。如果许平当初肯透露他的信息,她一定会告诉他的,由许平一个人承担这样的后果太不公平了。可是告诉了又怎样呢?他能来吗?即便来了又能怎样?说不定许平的病会因此而更重呢……乔忽然觉察许平的丈夫不说话了,扭头一看,见他正端着水杯,斜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她敞开的大衣里面高耸的乳峰,便下意识地掩了掩衣襟。许平的丈夫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回目光,脸上有些不自然,咕咚又喝了一口水说:“医生说她可能受过什么刺激,问我,我哪知道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用脚擦掉了。
乔发现这个看起来不善于言谈的男人其实是很愿意倾诉的。他显然不大在乎是否会刺激到许平,只管望着窗外说着,许平也在他开始讲述不久就安静下来了,歪着头,笑嘻嘻的,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乔的心里就有些难过。乔看着远处的一片树林说听说得这种病的人特别敏感,你可别刺激着她呀。许平的丈夫苦笑着说她刺激我还刺激不过来呢我还能刺激她?乔又迟疑了一下,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好不了……男人没等她说完就接过去了,说这你放心,她是我老婆,好歹我都得养着她。乔还想说什么,见护士进来服侍许平吃药,便说呆了这半天,该走了,叮嘱许平好好休息,转身拉开门出来了。
许平的丈夫一直跟在乔的身后,沉默着,也不说话,也不止步。到了走廊拐弯的僻静处,忽然从后边拽住乔的衣服说乔老师有一件事我还得问问你,我听她念叨过你的名字,你俩不错。你说她为啥得了这么个病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乔说你的意思是……许平的丈夫说你应该明白吧。乔说不可能。许平的丈夫看着墙壁说我估计也不会。
乔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他脸色阴沉,额头也窄,脸上疙疙瘩瘩的,其实根本谈不到英俊,也许是这里的光线太暗了吧。乔说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呢?关键是现在她得了病,得想法治,她对你的感情是很深的。男人显然没听进去,说她到底为啥得了这个病?
同情心像潮水一般在乔的心里悄悄退下去,乔边往外走边慢慢地说,每个人的心都像是一个匣子,里边装着什么,只有自己清楚,或者连自己也不清楚呢,你又何必问?许平的丈夫也许根本没听懂她的话,也许是故作聪明,竟然说了一句既让她出乎意料又惹她生气的话。他说,恕我直言,你的匣子里也有秘密吗?乔说每个人都一样,包括你,我。
外面的阳光依然和煦,树梢也依然纹丝不动。乔独自走出医院大楼,走过院子,走到大门口时回头朝三楼的那个房间看了一眼,发现玻璃窗后面贴着许平的脸。那脸已经被玻璃压扁了,却执拗地朝外望着,带着一种奇怪的笑。
乔在回去的路上思考着那篇没写完的小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结局:医生在失败的当天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诊断的结果是患了一种罕见的精神狂想症。这种病人总以为靠自己的能力就可以了解一切,把握一切,起码了解和把握人自己。其实他怎么做得到呢?可惜的是那个耗费巨资制造的仪器,白白地扔在那间同样没有了一点儿用处的密室里。